雨是在傍晚六點零七分落下來的。
林瀾把最后一箱樣書碼進倉庫,抬頭時,天色像被誰打翻的墨碟,烏云壓得很低,幾乎要貼到舊廠房的鐵皮屋頂。她摁亮手機,天氣預報的圖標上寫著:暴雨橙色預警,局部地區可能伴有雷電。
她“嘖”了一聲,把帆布外套的拉鏈拉到頂,沖倉庫外喊:“周嶼!你鎖門還是我鎖?”
無人應答。
風先一步闖進來,卷著細碎的雨絲,像試探,又像告別。林瀾把鑰匙插進鎖孔,金屬與金屬碰撞的瞬間,一道閃電劈開遠處的天際,白光把她的影子釘在墻上,像一幅被倉促剪出的剪紙。
她聽見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和雨點砸在屋檐上的聲音混在了一起。
周嶼躲在二樓的消防通道里抽煙。
煙是下午從便利店買的,最便宜的那種,濾嘴發苦。他其實不常抽,只是今天需要一點燃燒的聲音來蓋過腦子里的嗡鳴——下午三點,出版社的終審意見發到了他郵箱:
“……意象過于私人化,情節碎片化,建議整體重寫?!?/p>
那些字像一排鈍刀,緩慢地割他的神經。他盯著屏幕,光標在“建議”兩個字后面閃,像嘲諷。
于是他關掉了文檔,走到倉庫,幫林瀾搬書。搬到最后,他發現自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借煙沉默。
雨聲漸密,煙灰積了半指長,終于墜落。周嶼低頭,看見自己的帆布鞋被雨水打濕,深色水痕正沿著鞋邊往上爬,像某種悄無聲息的藤蔓。
他忽然想起林瀾大學時寫的那句詩:“你的眼淚像一場大雨,心里的話就要說起?!?/p>
那時他們還在文學社,林瀾把詩稿拍在他桌上,說:“這句送你?!?/p>
他笑,反問:“為什么是‘送’?不是‘寫給’?”
林瀾聳肩:“寫是寫給自己,送才是給你的。”
煙燒到盡頭,燙了指尖。周嶼把煙頭摁滅在窗臺的鐵銹上,轉身下樓。
林瀾鎖好門,雨已經大到看不清十米外的路燈。
她剛撐開傘,一陣橫風把傘面整個掀翻,金屬骨架發出垂死的“咔啦”聲。她罵了句臟話,把傘收攏,決定沖出去。
剛跑兩步,手腕被拽住。
周嶼的聲音混在雨里,像隔著一層毛玻璃:“我車停在北門?!?/p>
林瀾沒回頭,只揚了揚手里的鑰匙:“我得去地鐵站,不順路。”
“橙色預警,地鐵可能停運?!敝軒Z的手沒松,“而且——”
他的話被一陣更大的雨聲淹沒。林瀾轉頭,看見他頭發全濕了,水珠順著睫毛往下滴,像哭。
她忽然就妥協了,把鑰匙拋給他:“那你開慢點?!?/p>
車是輛二手尼桑,周嶼去年從學長手里買的,漆色舊得像褪色的郵票。
雨刷拼命擺動,仍趕不上雨水在擋風玻璃上涂鴉的速度。車內開著暖氣,玻璃起霧,林瀾用指尖在窗上畫了一條歪歪扭扭的線,像海岸線。
“你稿子……”她開口,又停住。
“被斃了。”周嶼接得很快,“意料之中?!?/p>
林瀾“嗯”了一聲,不再問。她知道周嶼討厭安慰,尤其是那種帶著“我理解你”語氣的安慰。
車載電臺在放老歌,張學友在唱《她來聽我的演唱會》。
雨聲、歌聲、發動機聲,混成一鍋濃稠的湯。
林瀾把額頭抵在冰涼的窗玻璃上,看外面路燈的光被雨水拉長,變成一條條流動的金線。
她突然說:“我可能要辭職?!?/p>
周嶼的手指在方向盤上收緊,指節發白。
“總編今天找我,說想調我去新媒體部,做短視頻?!绷譃懙穆曇艉茌p,像在說別人的事,“我不想去?!?/p>
“那就別去?!?/p>
“可我得吃飯。”
短暫的沉默。
一個紅燈,周嶼踩下剎車,雨水在車窗上匯成一條河。
林瀾轉頭,第一次認真看他的側臉——下頜線比以前鋒利,眼下有淡青色,像沒睡好。
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碰了碰他的眼角。
“你又落淚了?!彼吐曊f。
周嶼沒聽清:“什么?”
“沒什么?!?/p>
車開過跨江大橋時,雨勢達到頂峰。
江水暴漲,浪頭拍在橋墩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周嶼忽然把車停在應急車道,打雙閃。
林瀾嚇一跳:“你干嘛?”
“下車?!?/p>
“你瘋了?外面——”
“就一分鐘。”
周嶼已經解開安全帶,推門沖進雨里。林瀾愣了兩秒,罵了句“神經病”,跟著下車。
雨立刻把她澆透。
周嶼站在護欄邊,背對著她,像一棵被雷劈過的樹。
林瀾走過去,雨水順著她的劉海往下淌,流進眼睛,刺痛。
“周嶼——”
他轉身,一把抱住她。
不是電影里那種浪漫的擁抱,而是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手指幾乎要勒進她的骨頭。
林瀾聽見他的心跳,隔著濕透的T恤,滾燙。
“我寫了三年。”他的聲音在抖,“他們一句話就……”
林瀾沒說話,只是抬手,回抱住他。
雨太大了,他們的眼淚混在里面,誰也分不清。
回到車上,兩人像從水里撈出來的。
周嶼把暖氣開到最大,林瀾用紙巾擦臉,紙屑粘在臉上,像雪。
“你剛才……”林瀾開口。
“抱歉?!敝軒Z打斷她,“我……”
“不是?!绷譃憮u頭,“我是想說,你抱得太緊,我肋骨疼。”
周嶼愣了一下,笑了。
那是林瀾今晚第一次見他笑,嘴角彎起,眼角有細紋,像被雨水泡軟的紙,終于展開。
“林瀾?!彼兴?。
“嗯?”
“那句詩,下一句是什么?”
林瀾想了想,說:“忘了?!?/p>
其實是撒謊。
她記得很清楚——
“你的眼淚像一場大雨,心里的話就要說起。
而你的眼睛,有話想要我聽?!?/p>
只是此刻,她不想說。
說出來,就像把秘密放進雨水里,會被沖走。
車開到林瀾家樓下,雨小了些。
周嶼把車停穩,沒熄火。
林瀾解開安全帶,卻沒下車。
“上去坐坐?”她問。
“不了。”周嶼搖頭,“我怕……”
“怕什么?”
“怕我又抱你?!?/p>
林瀾笑出聲,眼角彎成月牙。
“周嶼?!?/p>
“嗯?”
“如果……我是說如果,”她頓了頓,“我辭職了,你養我嗎?”
周嶼沒回答,只是伸手,把粘在她臉上的紙巾屑摘下來。
“我養不起?!彼f,“但我可以和你一起挨餓?!?/p>
林瀾看著他,忽然湊過去,在他唇角親了一下。
很輕,像羽毛。
然后她推門下車,頭也不回地跑進單元門。
周嶼坐在車里,手指碰了碰被親過的地方,笑了。
林瀾進家門,第一件事是洗澡。
熱水沖下來,她才發現自己在發抖。
不是冷,是某種后知后覺的戰栗。
她閉上眼睛,水流過眼皮,像那場大雨還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