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在洗手臺上震動。
是周嶼:【到家了嗎?】
林瀾回:【在洗澡。】
周嶼:【那我不打擾。】
林瀾盯著屏幕,忽然打了句:
【下一句是——】
又刪掉。
改成:【晚安。】
周嶼回得很快:【晚安。雨停了。】
林瀾走到窗前,拉開窗簾。
雨真的停了,路燈下有一灘水,倒映著月亮,像碎掉的鏡子。
她想起周嶼的眼睛,在雨里,亮得嚇人。
周嶼回到家,第一件事是開電腦。
新建文檔,標題:《驟雨》。
手指懸在鍵盤上,很久才敲下第一行:
“雨是在傍晚六點零七分落下來的。”
他寫了三個小時,刪了三分之二。
剩下的,是林瀾在雨里抱他的那十秒。
他反復寫,反復刪,最后只留下一句:“她的睫毛上有雨,像星星。”
天快亮時,他關掉電腦,走到陽臺。
空氣里有泥土味,像新生。
他忽然想起林瀾問的那句“你養我嗎?”
其實他想說的是:“我養不起全世界,但我可以養你。”
只是當時雨太大,他沒說出口。
第二天,林瀾沒去公司。
她睡到十點,起床煮粥,煎蛋,烤面包。
陽光照進來,像什么都沒發生過。
手機響,是總編:【考慮得怎么樣?】
林瀾回:【抱歉,我辭職。】
發送后,她拉黑號碼,關機。
然后她給周嶼發微信:【我辭職了。餓。】
周嶼回:【下樓,帶你去吃早飯。】
林瀾走到樓下,周嶼倚在車邊,手里拎兩杯豆漿。
她跑過去,陽光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影子先碰到一起,然后才是人。
林瀾辭職的第三天,社保局發來短信,提醒她醫保將在次月停繳。她盯著那行小字,心里空了一下,像有人把她腳下的地板抽走一塊。她沒告訴周嶼,把短信刪了,轉身去廚房煮面。水開的時候,她聽見隔壁小孩在背乘法口訣,聲音拖得老長,像鈍刀鋸木頭。
周嶼的稿子改到第五遍,編輯仍然搖頭。晚上十點,他坐在便利店門口的長椅上,把退稿郵件又讀了一遍。燈光太亮,屏幕反光,他看不清字,只看見自己的臉,浮腫、蒼白,像被水泡過的紙。他關掉手機,仰頭喝掉最后一口冷咖啡,鋁罐捏扁時發出清脆的“咔”,像骨頭折斷。
林瀾把煮好的面拍照發給他:「吃嗎?」
周嶼回:「在改稿。」
林瀾:「我煮多了。」
十分鐘后,周嶼敲門,頭發滴水,T恤貼在身上。林瀾遞給他毛巾,他胡亂擦了兩下,坐在餐桌前埋頭吃面。面有點坨,他吃得很快,發出吸溜聲。林瀾看著他后頸凸起的棘突,忽然想起大學時他們去吃食堂的炸醬面,周嶼也是這樣,把香菜全挑出來堆在她碗里。
“房租交了嗎?”周嶼問。
“還沒。”
“我卡里還有兩千三,先給你。”
“你呢?”
“我住我媽那兒。”
林瀾沒接話,起身去洗碗。水聲嘩嘩,她聽見周嶼在客廳咳嗽,像被辣椒嗆到。
第二天一早,林瀾去面試。公司在五環外,地鐵轉公交再走路二十分鐘。HR是個穿米色西裝的女人,指甲修得圓潤,問她為什么離開上一家。林瀾說想做更有挑戰性的內容。HR笑了笑,說:“我們這邊主要是直播帶貨,挑戰確實大。”林瀾也笑,笑完覺得嘴角僵。
周嶼去出版社談解約。版權部的男人遞給他一份終止協議,違約金一欄寫著三萬元。他盯著那個數字,想起自己銀行卡余額:四千六百七十二塊零五毛。男人敲了敲桌子:“可以分期,但最長一年。”周嶼簽了字,手抖,最后一筆劃破了紙。
晚上兩人坐在小區花壇邊分一包速凍水餃,沒有醋。林瀾把面試的事說了,周嶼把解約的事說了,然后一起沉默。草叢里有蚊子,叮在周嶼腳踝,他拍了一掌,留下個模糊的血印。
“要不我去跑外賣。”周嶼說。
“我下午看見奶茶店招工,時薪二十二。”林瀾說。
他們像在說別人的事,語氣平靜,像在討論明天的天氣。
林瀾最終去了奶茶店,每天站八小時,搖茶搖到手抖。周嶼注冊了騎手賬號,第一天接單就摔了一跤,膝蓋磕在馬路牙子上,滲血。他拍了張照發給林瀾:「工傷。」
林瀾回了個表情包:「老板給報嗎?」
月底,林瀾收到工資四千一百塊,扣掉房租還剩兩千。周嶼跑了三百單,結算三千八,還掉兩期違約金后只剩八百。他們把錢攤在桌上,像兩張成績單。林瀾說:“夠活。”周嶼點頭:“還能吃泡面。”
夜里,林瀾起夜,看見周嶼睡在客廳地板,手機屏幕亮著,停在文檔頁面,只有一行字:
“她的眼睛像被雨淋過的玻璃,映出我扭曲的臉。”
她蹲下來,輕輕把屏幕按滅。
第二天,周嶼去送早餐單,電梯故障,他爬了十八層。顧客是個穿睡衣的女人,接過豆漿時皺眉:“這么慢?”周嶼道歉,轉身時聽見門在背后摔上,聲音清脆。下樓時他數臺階,數到一百八十七,忽然想起林瀾大學時寫的詩:
“你的眼淚像一場大雨,心里的話就要說起。”
他停下來,喘口氣,膝蓋疼得像灌了鉛。
林瀾在奶茶店打烊前被投訴,因為珍珠煮硬了。店長讓她寫檢查,她寫到一半,筆沒墨了。她用手機備忘錄繼續寫,寫完發在群里,秒撤回,還是被截圖。晚上回家,她靠在周嶼肩上,說:“我不想干了。”
周嶼沒問為什么,只說:“那就辭。”
“你違約金怎么辦?”
“慢慢還。”
他們頭挨著頭,像兩棵被風吹彎的蘆葦。
周嶼的膝蓋腫了,去診所,醫生說是韌帶拉傷,開了一百八的藥。他掃碼付款時余額不足,林瀾轉了錢給他。走出診所,陽光刺眼,周嶼瞇起眼,看見路邊有人擺攤賣太陽鏡,十塊一副。他挑了副最黑的,戴上,世界頓時暗了。
林瀾還是去辭了職,店長扣了她三天工資。她收拾東西時,同事小聲說:“你傻啊,現在工作多難找。”林瀾笑笑,沒解釋。她把工牌扔進垃圾桶,聽見“咚”一聲,像心跳。
晚上,兩人坐在出租屋的地板上吃泡面,加了一根火腿腸。周嶼把湯喝完,抹嘴:“我找到個活,給公眾號寫軟文,一篇三百。”
林瀾把火腿腸分他一半:“我寫文案,一條五十。”
他們碰了碰泡面桶,聲音輕,像干杯。
臨睡前,林瀾發現右眼結膜充血,像被揉皺的紙。周嶼湊近看,呼吸噴在她臉上,帶著牙膏的薄荷味。
“疼嗎?”
“有點。”
“明天去看看。”
“沒錢。”
“我有。”
“你那點錢留著交房租。”
周嶼沒再勸,去冰箱拿了瓶冰水,包在毛巾里給她敷。冰得她“嘶”了一聲,卻沒躲開。
半夜,林瀾被疼醒。她摸索著開燈,看見周嶼睡在床邊地板上,手里還攥著冰毛巾。她輕輕抽出來,冰已經化了,毛巾濕漉漉的。她把它擰干,搭在自己眼睛上,涼意滲進來,像一場遲到的雨。
第二天,周嶼的軟文被拒,理由是“不夠帶貨”。林瀾接了個給淘寶店鋪寫好評的活兒,一條兩塊,她一天寫了五十條,寫得想吐。晚上,她數錢,一百塊整,紙幣邊緣卷翹,像被生活啃過的指甲。
周嶼的膝蓋又腫了,比上次更厲害。他瞞著林瀾去送單,爬樓時摔了,餐灑了一地。顧客拍照投訴,平臺扣了他兩百。他坐在路邊,把摔碎的奶茶杯一片片撿起來,手心被塑料劃破,滲血。
林瀾找到他時,他正用袖子擦血,擦得袖子通紅。她蹲下來,從包里掏出創可貼,貼在他掌心。周嶼看著她頭頂的發旋,忽然說:“我是不是特沒用?”
林瀾貼好創可貼,抬頭:“你那天在大橋上抱我,挺有用的。”
周嶼愣住,然后笑,笑得比哭還難看。
他們走回家,路過一家眼鏡店,櫥窗里貼著海報:近視手術限時優惠。林瀾停下腳步,看了很久。周嶼問:“你想做?”
“以前想,現在不敢。”
“為什么?”
“怕花了錢,還是看不清。”
夜里,林瀾的眼睛更紅了。周嶼用剩下的冰敷,冰塊融化,水滴在她脖子上,像淚。她抓住他的手:“別敷了,省點電。”
周嶼沒動,只說:“林瀾,你看我。”
她抬眼,右眼血絲密布,像破碎的虹膜。
“像不像你詩里寫的,被雨淋過的玻璃?”
林瀾搖頭:“不像,像沒還完的違約金。”
周嶼笑了,笑得肩膀抖。林瀾也笑,笑著笑著,眼淚掉下來,砸在他手背上,燙。
他們就這樣在黑暗里坐著,聽冰箱嗡嗡響,聽樓上小孩哭,聽自己的心跳。
不知過了多久,林瀾說:“周嶼,我可能真的要瞎了。”
周嶼握緊她的手:“那我當你導盲犬。”
“你腿都瘸了。”
“那就一起爬。”
月光從窗簾縫漏進來,照在地板上,像一條銀色的路。
他們并肩坐著,影子疊在一起,像兩個被生活打濕的標點,終于靠在一起,成了一個完整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