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林瀾夢見自己站在一座橋上,橋下是干涸的河床。周嶼在對面喊她,她張嘴,卻發不出聲音。醒來時,周嶼不在身邊。她走到客廳,看見他坐在陽臺,膝蓋上放著筆記本,屏幕亮著,上面是招聘網站的長途司機頁面。
她蹲下來,把腦袋擱在他膝上。周嶼的手指插進她發間,輕輕梳:“我申請了,下周面試。”
林瀾悶聲說:“我跟你一起去。”
“你眼睛……”
“我戴美瞳。”
周嶼笑了,笑聲低低的,像深夜的貓。
第二天,他們去二手市場買了一輛電動三輪車,花了兩千六,是林瀾奶茶店最后的工資。車很舊,剎車不靈,鈴鐺是壞的。周嶼騎著它繞小區三圈,回來時褲腿濺滿泥點。林瀾用抹布擦車座,擦到一半,右眼又開始疼,她停下,用袖子捂住眼睛。
周嶼過來,把她的手拿開,輕輕吹了吹:“像給小孩吹燙傷。”
林瀾的眼淚掉下來,砸在車座上,很快被抹布吸干。
出發那天,天沒亮。周嶼把行李綁在車后,用塑料布蓋好。林瀾戴了墨鏡,鏡片太大,滑到鼻梁上。周嶼幫她推上去,指尖碰到她冰涼的耳垂。
三輪車突突地響,像年邁的拖拉機。他們駛出小區時,保安亭的燈還亮著,保安在打哈欠,眼角糊著眼屎。
林瀾坐在車斗里,風把她的頭發吹得亂飛。她回頭看了一眼越來越小的居民樓,想起剛搬來時,他們曾站在陽臺上,指著遠處說:“以后有錢了,就住那樣的高樓。”
現在,高樓在霧里,像海市蜃樓。
三輪車上了國道,太陽從云層里鉆出來,照在前擋風玻璃上,晃得人睜不開眼。周嶼瞇眼,膝蓋因為長時間彎曲而發麻。林瀾遞給他一瓶水,他仰頭喝,水順著下巴流到衣領,像一條小溪。
中午,他們在服務區吃泡面。開水五毛一碗,林瀾泡了兩碗,面餅浮起來,像兩艘沉船。周嶼的膝蓋腫得發亮,他解開褲子,把褲腿卷到大腿根,膏藥邊緣沾著泥。林瀾從包里拿出紅花油,給他揉,藥味混著泡面味,直沖腦門。
旁邊桌坐著兩個卡車司機,大聲討論油價上漲。其中一個瞥見林瀾的眼睛,小聲對同伴說:“那女的眼睛跟鬼似的。”
林瀾聽見了,沒抬頭,繼續揉藥。周嶼突然站起來,走到那桌,把半碗泡面扣在說話那人頭上。
場面瞬間混亂,服務區保安趕來,把他們拉開。周嶼的嘴角破了,滲血,林瀾用紙巾給他擦,紙被染紅。
回到車上,周嶼的手還在抖。林瀾握住他手腕:“別這樣。”
周嶼喘著氣:“他們說你。”
林瀾笑,笑得比哭還難看:“我本來就嚇人。”
周嶼轉頭看她,墨鏡不知道什么時候掉了,她的右眼血紅,在陽光下像一枚熟透的櫻桃。
他伸手,輕輕碰了碰她的眼皮:“疼嗎?”
林瀾搖頭:“早沒知覺了。”
傍晚,他們抵達第一個目的地——一個物流園。周嶼去叫車,林瀾坐在臺階上等。風卷起沙塵,她閉眼,沙子還是鉆進眼睛,磨得生疼。
周嶼出來,手里拿著兩百塊現金,皺巴巴的,像被揉過的舊報紙。
“跑一趟就兩百?”林瀾問。
“回程空車,算好的了。”
他們住進物流園旁邊的招待所,五十塊一晚。房間有霉味,床單上有黃色漬跡。林瀾用礦泉水漱口,吐出來的水里有血絲。
夜里,隔壁房間傳來床板吱呀聲和女人壓抑的喘息。林瀾睜眼,看見天花板有一條裂縫,像閃電。
周嶼側身,把她摟進懷里,聲音低啞:“睡吧,明天早點起。”
林瀾把臉埋在他胸口,聞到汗味和紅花油味,混合成一種奇異的安慰。
第二天,他們接了第二單,送一車紙箱去郊區。紙箱里裝著一次性餐具,輕飄飄的,像沒有重量。
路上,三輪車爆胎了。周嶼蹲在路邊換胎,手被鐵皮劃破,血滴在柏油路上,很快變黑。林瀾幫他按住傷口,用牙咬開繃帶,牙齒沾了血腥味。
換好胎,繼續上路。郊區的路坑坑洼洼,車斗里的紙箱被顛得嘩嘩響,像下雨。
卸貨時,收貨的胖男人嫌他們慢,嘴里嘟囔:“瘸子配瞎子,怪不得。”
周嶼拳頭攥緊,林瀾拉住他,搖頭。
回程時,天開始下雨,雨點砸在車棚上,像無數小石子。
周嶼的膝蓋疼得鉆心,每踩一次油門都像刀割。林瀾把外套脫下來,墊在他腰后,自己只剩一件短袖。
雨越下越大,視線模糊。周嶼減速,還是滑了一下,車歪進路邊溝里。
林瀾的頭撞到車欄,嗡的一聲,眼前發黑。
周嶼跳下車,瘸著腿拉她:“沒事吧?”
林瀾搖頭,血從額角流下來,混著雨水,像紅色的蚯蚓。
他們把車推回路上,雨停了,天邊出現一道彩虹。
林瀾抬頭看,右眼一陣刺痛,她眨了眨眼,彩虹消失了。
回到招待所,周嶼用碘伏給她擦傷口,棉簽蘸著黃色藥水,點在皮膚上,像蓋章。
林瀾說:“我今天聽見一句話。”
“什么?”
“瘸子配瞎子。”
周嶼手一抖,棉簽戳中了。林瀾“嘶”了一聲。
“對不起。”
“沒事,挺押韻的。”
周嶼放下棉簽,突然抱住她,抱得很緊,像要把她按進骨頭里。
林瀾聽見他心跳,咚咚咚,像遠處的鼓。
“林瀾,”他聲音啞得幾乎聽不見,“要不我們回去吧。”
“回哪?”
“回市區,找個廠,或者送快遞,總能活。”
林瀾沒說話,只是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腦勺,頭發被雨水打濕,像海草。
第二天,他們空車返程。路過一片麥田,麥浪翻滾,像綠色的海。
林瀾讓周嶼停車,她下車,走到田埂邊,摘了一穗麥子,在手里揉,麥芒扎手,癢。
周嶼跟過來,從背后抱住她,下巴擱在她肩上。
“疼嗎?”他問。
“什么?”
“眼睛,還有頭。”
“習慣了。”
風把麥香吹過來,混著泥土味,像某種古老的安慰。
周嶼低頭,吻了吻她的發頂:“我想寫點東西。”
“寫吧,寫我們。”
“寫我們什么?”
“寫我們怎么活。”
他們回到車上,繼續上路。三輪車突突地響,像心跳。
林瀾靠在周嶼肩上,右眼閉著,左眼看著前方。
前方是灰白的公路,盡頭消失在霧里。
她忽然想起大學時,他們躺在操場看星星,周嶼說:“以后我們要寫一本書,名字就叫《大雨》。”
現在,書還沒寫,雨卻一直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