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瀾在通州兒童攝影機構只堅持了十三天。第十四天早晨,她給店長發(fā)消息,說眼睛實在疼得睜不開,配圖是一張自己右眼充血的特寫。店長回得很快:那你把工服和工牌快遞回來,到付。她把手機扣在枕邊,聽見周嶼在廚房熱昨晚的剩粥,鐵勺刮鍋底,聲音鈍而短。
周嶼的膝蓋消了腫,卻留下一道青紫的棱,像地圖上未經(jīng)標注的國界線。他把它當作某種刻度——疼得厲害的那天,一定跑得多、掙得少。今天他不用跑,三輪車被物流園扣了,理由是“擅自改裝”。管理員指著車斗里那塊用來擋雨的塑料布,說顏色不合規(guī),要罰款兩百。周嶼蹲在地上,把塑料布折成方塊,動作慢得像拆解炸彈。兩百塊,正好是昨晚他剛結算的運費。
回家路上,他走了七公里,經(jīng)過一座天橋時,停下來抽煙。橋下是干涸的河床,雜草里堆著共享單車骨架,像被剔凈肉的魚刺。他想起林瀾昨晚說的話:咱們像兩只襪子,在洗衣機里撞來撞去,最后纏在一起,還是濕噠噠。煙燒到濾嘴,燙了指尖,他把它摁滅在欄桿上,鐵銹粘在手心,留下褐紅的屑。
林瀾沒睡,坐在窗臺上聽樓上小孩練琴。還是那首《致愛麗絲》,錯音卡在同一個小節(jié),像一把鈍刀反復磨一根鐵絲。她數(shù)著錯音,數(shù)到第七遍,忽然站起來,從衣柜底層拖出一只紙箱。里面是大學時的手稿、文學社的社刊、一張已經(jīng)掉色的明信片。明信片正面是雨中的舊校門,背面寫著:
“如果有一天我們寫不出東西了,就去賣煎餅吧。你攤面,我收錢。”
落款是2014年的周嶼,字跡囂張,筆畫幾乎把紙劃破。
她把明信片拍給周嶼,一分鐘不到,他回:
“現(xiàn)在連煎餅車都買不起。”
林瀾笑出聲,笑得太猛,右眼又涌上一股酸脹。她仰起頭,聽見鑰匙轉動的聲音。
周嶼進門,手里拎著一小袋青杏,是路邊老太太賣的,五塊錢一斤。杏子小,顏色生,像沒長開的棗。他把袋子遞給她:“嘗一個,酸得提神。”林瀾咬了一口,牙根瞬間發(fā)軟,眼淚差點下來。她把剩下的半個塞進他嘴里,他皺著眉嚼,腮幫鼓出一塊,像含了顆石子。
“三輪車沒了。”他說。
“嗯。”
“管理員說可以贖,交完罰款再寫保證書。”
“不交呢?”
“就當賣廢鐵。”
林瀾把核吐在手心,薄薄的杏核邊緣像刀片。她走到陽臺,把核種進一只空花盆,土是去年剩下的,干成粉。澆水時,水流太快,沖出一個坑,像被戳破的臉。
下午,周嶼去面試快遞分揀。倉庫在西五環(huán)外,屋頂是鐵皮,太陽一曬,里面像蒸籠。主管叼著牙簽,指了指傳送帶:“一小時三千件,裝不滿就加班。”周嶼點頭,戴上手套,第一箱砸在手指上,指甲立刻青了。干了三個小時,他彎腰時聽見膝蓋“咔”一聲,像有人掰斷一根干樹枝。中午休息,他蹲在倉庫后門啃涼掉的包子,手機里跳出一條推送:騎手招募,日結三百,車自理。他咽下發(fā)酸的肉餡,把包子皮揉成團,扔進垃圾桶。
林瀾去了一家社區(qū)圖書館,門口貼著招聘:管理員,月薪三千六,單休。館長是個老太太,頭發(fā)全白,指甲卻涂著蜜桃色。她讓林瀾填表,忽然問:“眼睛怎么了?”林瀾說:“結膜炎,快好了。”老太太推了推老花鏡:“孩子們怕紅眼睛,會哭。”林瀾把表折成四折,塞進包里,道謝離開。
傍晚,兩人在菜市場碰頭。周嶼買了兩塊錢的切面,林瀾買了半把菠菜,一共三塊八。攤主找零時,把一毛硬幣扔進他們袋子,硬幣沾了水,黏在菠菜葉上。回家路上,林瀾把硬幣摳下來,在手里拋著玩。周嶼說:“今天分揀站有個人暈倒了,臉砸在傳送帶上,門牙斷了。”林瀾“嗯”了一聲,硬幣落進排水溝,發(fā)出清脆的“叮”。
夜里,周嶼在陽臺打電話,聲音壓得低。林瀾聽見他說“押金”“預支”“下個月一定”。她走過去,從背后抱住他,臉貼在他肩胛骨上。周嶼的背僵了一下,繼續(xù)對電話那頭說:“好,明天見。”掛了電話,他轉身,把手機塞進褲兜,手在發(fā)抖。
“跟誰?”林瀾問。
“以前出版社的同事,他朋友做直播,缺寫腳本的。”
“多少錢?”
“一條八十,日結。”
林瀾沒說話,把臉埋進他胸口。周嶼的T恤有倉庫里的紙箱味,混合著汗酸,像發(fā)酵過度的面團。
第二天,林瀾去了菜市場旁邊的打印店,問要不要兼職打字。老板是個禿頂男人,指著角落里一臺老舊的針式打印機:“會修嗎?”林瀾搖頭。老板又指了指門口的復印機:“墨盒老堵,能弄好就留下。”林瀾蹲下來,拆開墨盒,手指被碳粉染黑,像戴了副手套。她弄了半小時,機器吐出一張模糊的發(fā)票,老板點點頭:“一天五十,干不干?”林瀾說干。
周嶼去直播公司試稿。辦公室在商住兩用樓里,電梯里貼著“網(wǎng)紅孵化基地”的海報。主管是個穿oversize西裝的男孩,指甲鑲鉆,嚼著口香糖:“我們要的是爽點,三秒一個小高潮,五秒一個大反轉。”周嶼點頭,接過題目:
“三十歲沒存款,是不是廢物?”
他寫了三版,第一版太喪,第二版太雞湯,第三版被主管拍板:“就這個,把‘廢物’改成‘loser’,更國際化。”
周嶼在洗手間里吐,吐出來的只有酸水。鏡子里的人臉色蠟黃,像一張被揉皺的牛皮紙。
晚上回家,林瀾的指甲縫里全是黑墨,洗了三遍才掉色。周嶼把八十塊現(xiàn)金放在桌上,紙幣邊緣卷翹,像被生活啃過的指甲。林瀾指著桌上的杏核花盆:“發(fā)芽了。”其實沒芽,只是土被頂起一個小包,像即將破皮的膿。
周嶼把八十塊分成三份:房租、藥費、飯錢。分到最后,剩一張十塊,他折成方塊,塞進林瀾手心:“明天買杯奶茶,別搖太用力。”林瀾把十塊放進存錢罐,那是他們?nèi)ツ暝谔槭袌鲑I的,塑料小豬,背上裂縫,用透明膠粘著。
夜里,樓上小孩又開始練琴,還是《致愛麗絲》,還是同一個錯音。林瀾數(shù)到第五遍,忽然聽見周嶼在客廳小聲哼旋律,哼得走調(diào),卻完整地繞過了那個錯音。她走出去,坐在他身邊,把腦袋擱在他肩上。琴聲停了,樓上響起大人的呵斥,然后是孩子的哭聲。
周嶼握住她的手,掌心有碳粉留下的黑印,像一道未愈合的傷口。
“林瀾,”他說,“我們寫本書吧。”
“寫我們?”
“寫我們怎么活。”
“會有人看嗎?”
“管他呢,先寫。”
林瀾點頭,右眼又開始跳,像有顆心臟長在了里面。她閉上眼,聽見周嶼的心跳,咚咚咚,和樓上孩子的哭聲混在一起,像一首不完整的歌。
林瀾把打印店的活辭了。最后一天,她修好了那臺總是卡紙的復印機,老板給她結了三百二十塊現(xiàn)金,順帶送了她一疊作廢的A4紙。紙背是空白,她裝進背包,像撿回一沓可以重新書寫的日子。
周嶼的腳本越寫越順手,從一開始的羞恥到后來的麻木,只需要半個月。他學會把“焦慮”包裝成“逆襲”,把“貧窮”改寫成“觸底反彈”。屏幕上的字像批量生產(chǎn)的釘子,一顆顆敲進觀眾的視網(wǎng)膜。主管拍他肩膀,說粉絲漲了十萬,可以考慮出鏡。周嶼笑了笑,沒提自己每晚回家都要用鹽水漱口,才能把嘴里那股銅銹味沖淡。
夜里,他們趴在床上算錢。林瀾把硬幣從存錢罐里倒出來,在床單上排成一條歪歪扭扭的小徑。周嶼把剛結的稿費攤在旁邊,紙幣的邊角卷起,像被啃噬的樹葉。
“再攢兩千,就能贖三輪車。”
“再攢三千,能還掉最后一期違約金。”
“再攢五千……”
說到這兒,兩人都停住。五千之后是什么,他們沒想好。
林瀾的右眼在雨季過后開始畏光。她買了副最便宜的墨鏡,鏡片顏色深得像兩個黑洞。打印店的老板提醒她:長期戴這個,視力會下降更快。她點點頭,繼續(xù)戴。她喜歡那種被黑暗包裹的感覺,像回到大學宿舍的遮光簾里,世界只剩自己。
周嶼的出鏡日定在周六。公司借給他一件白色衛(wèi)衣,領口磨得發(fā)亮,袖口還有上一任主播留下的粉底液。他坐在補光燈前,燈光像一排滾燙的刀,把他的黑眼圈照得清清楚楚。導播在耳機里喊:“抬頭!笑!再露點牙齦!”他照做,嘴角咧到耳根,牙齦發(fā)酸。直播結束,他沖進洗手間,把剛吃的盒飯吐得干凈。鏡子里的人嘴角還掛著笑,像被釘子固定住。
林瀾在觀眾席看他。公司給她發(fā)了張臨時工作證,讓她充當“現(xiàn)場助理”。她站在燈架后面,看周嶼像陀螺一樣旋轉,嘴里吐出成串的“家人們”“沖一波”。結束后,她遞給他一瓶溫水,周嶼接過,手指冰涼。回家的路上,他靠在地鐵扶手上,小聲說:“我覺得自己像塊肥皂,越洗越小。”
第二天,林瀾接到一個陌生號碼。對方自稱眼科醫(yī)生,說她在打印店留下的舊病歷被同事翻到,建議她盡快復查。林瀾掛掉電話,把號碼拉黑。她害怕確診,更害怕確診后的賬單。
周嶼的賬號爆了。一條“三十歲欠債三十萬,我是怎么靠寫作逆襲”的短視頻沖上熱搜,點贊破百萬。評論區(qū)里,粉絲叫他“嶼哥”,讓他開課,讓他帶貨。商務合作蜂擁而至,一條廣告報價五位數(shù)。主管拍桌子喊:“你火了!”周嶼坐在工位上,耳朵里嗡嗡響,像有人在他腦殼里放了一臺壞掉的鼓風機。
晚上,林瀾做了青椒炒蛋。青椒是菜市場收攤前買的,三塊一大把,雞蛋是特價品,殼上沾著雞糞。周嶼吃了兩碗飯,筷子刮得碗底響。吃完,他掏出手機,給她看后臺收益:“今天到賬兩萬三。”林瀾盯著那一串零,眼前忽然閃過醫(yī)生電話里那句“盡快復查”。她眨眨眼,數(shù)字還在,像不肯熄滅的霓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