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把錢分成四份：房租、違約金、醫藥費、贖車費。分完后，還剩五千。周嶼說：“給你換副好點的墨鏡。”林瀾搖頭：“先存著。”她沒說出口的是，她想存夠五千，就去醫院。
周嶼開始失眠。夜里三點，他坐在陽臺，看對面樓的燈一盞盞熄滅。手機屏幕還亮著，私信里塞滿粉絲的哭訴：“哥，我也欠債，怎么辦？”他一條也回不了。風從窗縫鉆進來，吹得膝蓋發涼。他想起物流園的那輛三輪車，想起管理員指著塑料布說“顏色不合規”。那輛車的車斗是藍色的，像一片被剪下來的天。
林瀾的右眼開始出現黑影。先是像蚊子飛，后來像墨汁滴進清水，慢慢暈開。她不敢告訴周嶼，只在夜里悄悄查癥狀：視網膜脫落、玻璃體混濁、眼底出血……每一個詞條后都跟著“手術費”“激光”“預后不佳”。她關掉頁面，把手機塞進枕頭下，像塞住一個尖叫的嘴。
周嶼的商務合作越來越離譜。有人讓他賣減肥藥，有人讓他推理財課。最過分的是一家整形醫院，讓他直播“素人改造”，把林瀾拉去當案例。他當場翻臉，摔了會議室的門。回出租屋的路上，他買了半斤豬頭肉，用塑料袋拎著，油滲出來，滴在鞋面上。
林瀾在屋里等他。桌上擺著一張醫院的預約單，日期是下周三，費用預估八千。她沒敢說，只是把預約單壓在臺燈下，用一本書壓住角。周嶼進門，把豬頭肉放在桌上，袋子一斜，油流到預約單上，糊住了“視網膜”三個字。
夜里，周嶼做了夢。夢見自己站在鏡頭前，臉上套著紙袋，紙袋上畫著笑臉。他張嘴，卻發出嬰兒的哭聲。醒來時，林瀾正背對他，肩膀一抖一抖。他伸手，摸到她滿臉的淚。
“怎么了？”
林瀾沒回頭，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可能要瞎了。”
周嶼僵住，手懸在半空，像被凍住的鳥。
第二天，他去了公司，把合作全推了。主管拍桌子罵他“不知好歹”，他摘下工牌，放在桌上：“違約金從我賬號里扣。”走出大樓時，陽光刺眼，他第一次覺得自由。
回到家，林瀾不在。桌上留著一張紙條：我去醫院，很快回。周嶼捏著紙條，忽然想起大三那年，她發高燒，一個人去校醫院掛水，回來時在雪地里摔了一跤，膝蓋青了一個月。那時他不在，在網吧寫小說，寫雪夜里殉情的戀人。
他沖出門，一路跑到最近的醫院。眼科在三樓，候診區坐滿人，有戴眼罩的孩子，有拄拐杖的老人。他在人群中看見林瀾，她坐在角落，墨鏡推到頭頂，右眼蒙著一塊紗布，像被按下一個暫停鍵。
“醫生怎么說？”
“視網膜裂孔，要做光凝。”
“錢呢？”
“我預支了下個月的稿費。”
周嶼蹲下來，握住她的手，才發現她在抖。
“為什么不告訴我？”
“你剛火，我不想你掉粉。”
周嶼笑了，笑得眼淚掉下來：“掉粉算什么，我又不是肥皂。”
手術安排在三天后。術前檢查，林瀾躺在儀器前，醫生用激光筆在她眼球上畫標記，像在一片即將熄滅的星空上點燈。周嶼站在門外，透過小窗看她，想起大學文學社的朗誦會，她站在臺上，背的是聶魯達：“我喜歡你是寂靜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樣。”那時她的眼睛亮得像兩顆剛擦亮的玻璃球。
手術費是一萬二，預支的稿費還差四千。周嶼給主管打電話，說可以接那個整形醫院的合作，但條件是把林瀾換成AI合成臉。主管愣了一下，笑他“開竅了”。周嶼掛了電話，走到樓梯間，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手術那天，林瀾被推進手術室前，周嶼遞給她一張明信片。是那年她在舊書店買的，正面是莫奈的睡蓮，背面空白。他寫了兩行字：
“如果我們寫不出東西了，就去賣煎餅。你收錢，我攤面。”
林瀾捏著明信片，眼淚把睡蓮暈成一片模糊的藍。
手術做了四十分鐘。林瀾被推出來時，右眼包著厚厚的紗布，像一顆被包裹的繭。醫生說成功，但要避免劇烈運動，定期復查。周嶼點頭，像聽又像沒聽。
夜里，林瀾在病房里聽見周嶼在走廊打電話。聲音壓得很低，她還是聽見那句：“對，用AI臉，錢打我賬號。”她閉上眼，眼淚滲進紗布，涼絲絲的。
出院那天，周嶼租了一輛小面包，把林瀾抱上車。車開上三環，陽光透過擋風玻璃照在她臉上，她伸手擋了一下，發現自己的手在抖。周嶼伸手，握住她：“別怕，以后我當你的墨鏡。”
回到家，周嶼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屋里暗得像傍晚。林瀾坐在床上，聽見他在廚房煎蛋，油爆聲噼啪作響。她摸到枕邊的明信片，莫奈的睡蓮已經被淚水浸得發皺。
周嶼端來一碗面，上面臥著兩個溏心蛋。林瀾吃了兩口，忽然說：“周嶼，我們寫本書吧。”
“寫我們？”
“寫我們怎么活。”
“可我沒時間。”
“那就寫我們怎么沒有時間活。”
夜里，周嶼坐在電腦前，打開空白文檔。屏幕的光照在他臉上，像一塊冷掉的烙餅。他敲下第一行字：
“視網膜裂孔那天，我賣掉了她的臉。”
寫完后，他刪掉，重新敲：
“我們像兩只襪子，在洗衣機里撞來撞去，最后纏在一起，還是濕噠噠。”
林瀾在隔壁房間，右眼纏著紗布，左眼盯著天花板。黑暗里，她聽見周嶼的鍵盤聲，像雨落在鐵皮屋頂。
雨一直沒停，只是他們習慣了在雨聲里睡覺。
雨停之后的第三個月，城市像一塊被擰到半干的抹布，潮味依舊，卻不再滴水。林瀾的右眼拆線那天，診室白熾燈刺得她直眨眼，醫生遞來一張復查結果：裂孔閉合，視力停在0.6。她“嗯”了一聲，把報告折成四折，順手塞進牛仔褲后袋，像塞一張超市小票。周嶼在走廊等她，手里拎著透明文件袋，里面裝著出院小結和最后一瓶眼藥水。他沒問結果，只遞過去一瓶冰水，瓶蓋被太陽曬得發燙，水卻涼得透骨。回去的地鐵空調壞了，車窗全開，風卷著沙粒打在林瀾臉上。她閉左眼，只用右眼——那只差點罷工的眼睛——看站臺廣告牌。紅底白字的大標語缺了一角，像被誰咬了一口。周嶼站在她右側，肩膀替她擋風。他的膝蓋已經消腫，只留下一道青紫棱線，像未經標注的國界線。出租屋墻皮繼續掉。房東在群里發通知：下月起房租漲兩百，理由是“市場行情”。林瀾把通知截圖存手機，沒回。廚房燈泡壞了，周嶼站在凳子上換，舊燈頭燙手，燈泡掉進水槽，碎成一朵玻璃花。黑暗里，林瀾摸到半截蠟燭，點燃后火光搖，墻上的影子也搖。周嶼彎腰撿玻璃，指尖劃破，血珠冒出來，他放進嘴里吮，鐵銹味漫開。“還換嗎？”林瀾舉著蠟燭問。“換，”周嶼含糊地說，“不然沒法煮面。”那夜的面條只有鹽和醬油，卻吃得很靜。掛面吃完，碗底沉著一小片玻璃碎屑，亮晶晶的，像未完成的星。周嶼的直播賬號停更了。最后一期視頻里，他沒再提“逆襲”，只對著鏡頭說：“我可能要離開一段時間，去還債，不是錢的債。”彈幕刷過問號，他關掉直播，后臺收益剛好夠付違約金尾款。他把賬號密碼寫在便利貼，貼在冰箱門，旁邊是林瀾的復查預約單：6月20日。第二天，他去應聘地鐵安檢員。早七晚七，站一天，四千二，包兩頓飯。制服是厚重的藏青色，腰帶勒緊時，他想起直播間的補光燈——同樣刺眼，同樣讓人出汗。第一天站崗，他面對傳送帶，重復一句話：“請把水杯拿出來。”聲音在口罩里回潮，變成悶悶的嗡。中午在員工食堂吃西紅柿炒蛋，酸得牙軟。旁邊大姐問：“小伙子，以前干啥的？”他說：“寫東西。”大姐“哦”了一聲，說女兒高考。林瀾把打印店的活辭了。最后一天，老板給了三百二十塊現金，又送她一疊作廢A4紙，背面空白。她扛回家，一半塞進衣柜，一半鋪在桌上，用左手寫歪歪扭扭的小廣告：“代寫簡歷、訴狀、情書，50元起。”廣告貼在菜市場門口，第一單是給一個工傷斷指的男人寫賠償申請。她寫到“永久性傷殘”時，右眼酸脹，像有睫毛掉進去。男人付完尾款，從兜里掏出一個青蘋果，放在桌上：“給孩子帶的，多一個。”蘋果青，蒂部帶葉，像沒來得及成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