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瀾讀完最后一章，聲音被風吹得碎碎的。周嶼把最后一頁撕下來，折成紙飛機，順著風扔向花盤。紙飛機飛不高，落在壟溝里，很快被螞蟻抬走。有人放起風箏，是一只藍色鯨魚，尾巴拖得老長，像要游進真正的海里。9
冬天來得比往年早。第一場雪落在11月7日，薄薄一層，蓋不住向日葵的殘茬。周嶼把木牌翻過來，背面已釘滿A4紙，像一件打滿補丁的袍子。雪落在紙上，墨跡暈開，像淚。那天晚上，他們收拾帳篷，準備回城過冬。地已經租給隔壁農戶種冬小麥，租金一千，剛好夠下一本書的封面設計費。臨走前，林瀾把桃木鑰匙埋進土里，周嶼在上面插了根枯枝做記號。回城的地鐵上，林瀾靠著周嶼的肩。車窗外的雪被燈光切成一段一段，像翻頁動畫。她忽然說：“周嶼，我們好像把洗衣機甩干程序按停了。”
周嶼把她的手包進掌心，掌心有安檢機膠帶的粗糙，也有新長出的繭：“嗯，襪子還在，水分被太陽曬干了。”10
第二年春分，他們收到農戶寄來的一袋新磨面粉。袋子里夾著一張照片：冬小麥返青，地頭插著那根枯枝，枝上冒了一粒綠芽。照片背面寫著：
“你們的鑰匙發芽了。”那天夜里，BJ下了小雨。林瀾在陽臺收衣服，雨滴打在手臂上，涼卻不冷。她抬頭，看見云層被城市的燈光映成暗紅色，像一塊巨大的幕布。周嶼走過來，把一把傘舉到她頭頂，傘面印著向日葵的圖案，是出版社的贈品。雨點落在傘上，嗒嗒響，像無數細小的腳步。林瀾伸手接雨，水順著指縫流進袖口。她偏頭，對周嶼笑：“你像一場大雨，淋濕我的眼睛。”
周嶼把傘柄往她那邊傾了傾，雨水順著傘骨滑到他肩上，他卻沒躲：“而你的眼睛，挽住我的表情。”雨越下越大，卻沒有人急著進屋。他們站在陽臺上，看雨線穿過路燈的光柱，像無數條透明的琴弦。遠處，地鐵末班車駛過，鐵軌發出悠長的回聲，仿佛在說：
“晴空之前，必有暗涌；暗涌之后，才是晴空。”
雨下到第七天，BJ的天像被誰打了一枚鉛灰色的補丁，云層低得幾乎伸手就能摸到。林瀾把陽臺門推開一條縫，風立刻卷進來，帶著土腥味和遠處工地的鐵銹味。向日葵的枯桿倒在花盆里，像一排被折斷的旗桿。她伸手去扶，桿子輕得幾乎沒有重量，指尖蹭到干硬的籽殼，發出“咔啦”一聲，像干骨頭互相碰撞。周嶼在廚房煮姜茶。電磁爐的聲音嘶啞，火苗一竄一竄，映在不銹鋼壺底，像一條掙扎的小蛇。姜皮被雨水泡得發脹，切開后纖維畢露，像老人手背的青色血管。林瀾走進來，把窗臺上的半包白砂糖遞給他，糖袋受潮，倒出來的不是顆粒，而是一坨淺褐色的硬塊。周嶼用刀背敲碎，碎屑濺到案板上，像一陣細雪。茶煮好了，倒進兩只搪瓷缸。缸子邊緣磕掉一塊釉，露出黑鐵，像一道結痂的傷口。林瀾捧著缸子，熱氣撲在眼鏡片上，瞬間蒙了一層霧。她摘掉墨鏡——那副墨鏡已經戴了整整一年，鏡腿掉了漆，鏡片邊緣磨花得像磨砂玻璃——把臉埋進茶缸里，熱氣順著睫毛爬進右眼，那里有一條月牙形的疤痕，被蒸汽熏得微微發癢。
地鐵安檢科給周嶼排了夜班。晚上十點到次日六點，站臺空得像被掏空的罐頭。他站在X光機前，傳送帶發出單調的“咔嗒咔嗒”，像一臺老舊的節拍器。偶爾有末班車的乘客，拖著行李箱滾過地面，輪子與地面摩擦，發出濕漉漉的“吱——”，像老鼠的尖叫。凌晨三點，他收到林瀾的微信：
【籽殼剝完了，拇指破了。】
配圖是一只沾了血的手掌，掌紋里嵌著細小的黑色碎屑。周嶼把圖片放大，拇指的傷口像一條干涸的河床，邊緣翹起一層皮。他回：
【別剝了，等我回來。】
發完，他把手機塞進褲兜，褲兜是制服自帶的，布料硬得像紙殼，手機硌著大腿，像一塊冰。下班時，雨停了。周嶼騎著地鐵發的電動車回出租屋，車燈昏黃，照出路面上一灘灘積水，像打碎的鏡子。他繞路去24小時藥店，買了創可貼和碘伏。收銀員打哈欠時，眼角擠出兩滴淚，像被強行擠出的雨。
林瀾沒睡。她坐在餐桌前，面前攤著一堆向日葵籽殼，像一座小小的墳。籽殼是剝給出版社的——編輯說要做周邊，書簽、鑰匙扣、甚至香薰，能賣就賣。她剝得很慢，每剝一粒，就用指甲在殼上劃一道，像在刻某種記號。拇指的傷口已經凝成褐色的痂，但一碰就裂，血珠滲出來，滴在籽殼上，像給它們點了一顆朱砂痣。周嶼推門進來，帶進一股雨后的冷風。他蹲下來，握住林瀾的手，把碘伏涂在傷口上。藥水碰到皮膚時，她“嘶”了一聲，卻沒有縮手。周嶼的指尖有安檢機膠帶的粗糙，也有新長的繭，像一片被風化的樹皮。“疼嗎？”他問。
“疼，”她說，“但疼得剛好，提醒我這不是夢。”
冬天來得比往年早。11月第一場雪落在凌晨四點，雪片大得像撕碎的紙。林瀾醒來時，窗外的路燈把雪照成淡粉色，像一塊巨大的棉花糖。她走到陽臺，伸手去接，雪落在掌心，瞬間化成一滴水，冰涼，像某種遲到的告白。向日葵的枯桿被雪壓得更彎，幾乎貼到地面。她蹲下去，撥開積雪，露出黑色的泥土。泥土凍得像鐵，指甲摳下去，只留下一道白痕。她忽然想起農戶寄來的那張照片——枯枝上冒出的綠芽，像一句被時間兌現的誓言。
周嶼起床時，林瀾已經煮好了粥。粥是昨晚泡好的糙米，加了南瓜丁，顏色金黃，像液態的向日葵。周嶼喝了一口，燙得直吸氣，卻舍不得吐出來，含在嘴里，等它慢慢變溫。林瀾看著他，忽然笑了：“你知道嗎？我今天發現，雪落在向日葵籽殼上，聲音很好聽。”
“什么聲音？”
“像小時候我媽撕日歷，‘嚓——’的一聲，一年就過去了。”
出版社的樣書在冬至前寄到。箱子很重，拆開時，油墨味撲面而來，像一場遲到的雨季。封面是燙金的向日葵，書脊上印著書名：《晴空》。林瀾用拇指輕輕摩挲那個“空”字，指腹被燙金刮得微微發疼。首發式定在周末，地點是那片已經休耕的向日葵地。農戶幫忙搭了簡易木臺，用廢木料和舊門板。雪后的土地凍得硬邦邦，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像嚼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