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如刀,刮過雁回關斑駁的城墻??諝庵袕浡F銹與焦土混合的腥氣,那是大戰過后特有的、死亡沉淀的味道。
凌云被拖上城樓時,玄鐵鎖鏈穿透了她兩側的琵琶骨。刺骨的冰冷瞬間吞噬了所有知覺,隨即是鉆心蝕骨的劇痛,讓她眼前陣陣發黑。每一次鎖鏈的晃動,都牽扯著碎裂的骨頭,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鮮血浸透了殘破的銀甲,沿著冰冷的鐵鏈蜿蜒滴落,在腳下積成一灘粘稠的暗紅。
她艱難地抬起頭,目光越過城垛,死死盯住關隘下那面迎風招展的巨大帥旗。猩紅的底,漆黑的字——一個筆力千鈞的“凌”字,在昏黃的落日余暉中獵獵作響。那是她用七年光陰,無數次在尸山血海中拼殺,用累累戰功和滿身傷痕換來的無上榮耀。凌家軍,大魏北境最鋒利的劍,最堅固的盾。而此刻,這面象征著忠誠與力量的旗幟,卻成了囚禁她的最后牢籠,在寒風中無聲地嘲笑著她的末路。
“為什么?”她的聲音嘶啞干裂,像砂紙摩擦著石頭,每一個字都帶著喉間涌上的血腥氣。視線轉向那個曾與她同床共枕、誓言白首的男人。
許之恒。
他依舊穿著那身月白色的錦袍,纖塵不染,溫潤如玉,仿佛不是置身于這血腥的戰場,而是在京城的畫舫游湖。只是此刻,他手中那把曾為她簪花的秋水長劍,冰冷的劍尖,正穩穩地抵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那里,是他們血脈相連的骨肉,剛剛七個月。
“云兒,”許之恒的聲音依舊溫柔,如同情人間的低語,眼神卻冰冷得像淬了毒的針,“別怨我。陛下需要凌家軍這把鋒利的刀,為大魏開疆拓土,平定四方。但大魏,不需要一個能執掌此刀、號令三軍的……女元帥?!?/p>
“女元帥”三個字,被他刻意放輕,帶著一種刻骨的輕蔑和不容置疑的決斷。
凌云的心,在那一刻徹底沉入冰窟。所有的情愛,所有的信任,所有并肩作戰的情誼,都在這一句話里碎成了齏粉。原來如此。功高震主是假,牝雞司晨才是真!她凌云的存在,她凌家軍的赫赫威名,竟成了皇帝心中一根必須拔除的刺!而她的枕邊人,她孩子的父親,就是那把最稱手的刀!
腹中猛地傳來一陣劇烈的絞痛,像有一只無形的手在狠狠撕扯著她的五臟六腑。她悶哼一聲,冷汗瞬間浸透了額發。就在這極致的痛苦讓她視線模糊的瞬間,她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見了城樓角落那片濃重的陰影里——
一個本應深埋黃土的人影,正靜靜地站在那里。
凌霄!
她那個體弱多病、纏綿病榻多年,最終“病逝”于三年前的嫡親兄長!
他穿著一身低調的墨色錦袍,身形依舊帶著幾分病態的消瘦,但那雙眼睛,卻銳利如鷹隼,閃爍著凌云從未見過的、冰冷而貪婪的光。他的手中,正漫不經心地把玩著一方溫潤的玉璽——那是她去年率軍踏平西戎王庭,親手斬下西戎王頭顱后,作為戰利品獻給皇帝的西戎王璽!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兄長的“病逝”是假!丈夫的深情是假!帝王的倚重更是假!他們聯手織了一張巨大的網,只為了將她這個手握重兵、聲望日隆的女帥,連同她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一同碾碎在這權力的絞盤之下!
“呃啊——!”許之恒的劍尖猛地向前一送,劇痛排山倒海般襲來,瞬間淹沒了她所有的意識。黑暗吞噬一切之前,她最后看到的,是凌霄嘴角勾起的那抹殘忍而快意的微笑,以及許之恒眼中那一閃而逝的、近乎解脫的輕松。
……
意識如同沉入無底的寒潭,冰冷刺骨,無邊無際。
不知過了多久,一絲微弱的光線刺破了黑暗。緊接著,是嘈雜的人聲,帶著一種……屬于閨閣的、陌生又甜膩的熏香氣息?
凌云猛地睜開眼!
入目的不是陰森的地牢或冰冷的刑場,而是繡著纏枝蓮紋的茜素紅紗帳頂。身下是柔軟得不可思議的錦被,帶著陽光曬過的暖意。她下意識地想要坐起,卻感覺身體異常沉重,仿佛不屬于自己。
“大小姐!您終于醒了!”一個帶著哭腔的少女聲音在耳邊響起。
凌云僵硬地轉動脖頸,看到一個梳著雙丫髻、穿著翠色比甲的小丫鬟正撲在床邊,眼睛紅腫,臉上還帶著未干的淚痕。
這是哪里?她是誰?
“水……”凌云艱難地發出一個音節,喉嚨干得像是要裂開。
小丫鬟連忙起身,手忙腳亂地倒了杯溫水,小心翼翼地喂到她唇邊。
溫水潤過喉嚨,帶來一絲活氣。凌云借著喝水的姿勢,目光銳利地掃視著這個陌生的房間。精致的雕花拔步床,紫檀木的梳妝臺,菱花銅鏡,多寶閣上擺著各色瓷器玩物……這是一個典型的、富貴人家小姐的閨房。與她記憶中充斥著硝煙和鐵血的帥帳,天差地別。
“大小姐,您可嚇死奴婢了!您都昏睡三天了!”小丫鬟,似乎是叫“翠微”,一邊抽噎一邊說,“您說您何必呢?為了謝小侯爺那樣的人,差點把自己……”
謝小侯爺?凌云心中警鈴大作。她強撐著坐起身,動作牽扯到身體,帶來一陣虛弱的酸痛感,但……沒有鎖鏈穿骨的劇痛,沒有小腹被刺穿的冰冷。她下意識地撫上腹部,那里一片平坦。
“鏡子……”她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翠微被她語氣中的冷冽嚇了一跳,連忙捧過梳妝臺上的菱花銅鏡。
銅鏡打磨得光可鑒人,清晰地映出一張陌生的少女容顏。
約莫十五六歲的年紀,肌膚勝雪,眉眼如畫,帶著一種尚未完全長開的青澀,卻也掩不住天生的英氣。尤其那雙眼睛,黑白分明,瞳孔深處仿佛蘊著寒星,銳利得驚人。這張臉,陌生又……似乎在哪里見過?
凌云,不,現在占據這具身體的是誰?
紛亂的記憶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腦?!钟逞?!大魏開國功勛、與凌家并稱“帝國雙壁”的定國公府林家嫡長女!一個性情剛烈、愛憎分明,不久前因不滿與鎮北侯府小侯爺謝珩的婚約,竟在府中大鬧一場,甚至以頭撞柱以示反抗,結果昏迷至今的……閨閣少女!
定國公府……林家!那個唯一能與如日中天的凌家分庭抗禮的將門世家!
就在這時,房門被輕輕叩響,另一個大丫鬟打扮的少女走了進來,臉色蒼白,手里捧著一個黑漆描金的托盤,上面端端正正放著一封灑金箋書。
“大小姐……”丫鬟的聲音帶著顫抖,幾乎不敢抬頭看鏡前的人,“鎮北侯府……謝小侯爺派人送來的……退、退婚書到了?!?/p>
退婚書?
銅鏡里,那張陌生的、屬于林映雪的、年輕而英氣的臉龐上,嘴角先是微微一僵,隨即,一點一點,緩緩地向上勾起。
那笑容起初很淡,帶著一絲劫后余生的茫然。隨即,笑意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漾開的漣漪,越來越深,最終化為一聲極低、卻蘊含著無盡力量與冰冷快意的輕笑。
“呵……呵呵呵……”
真好。
上天待她凌云,終究沒有絕情到底。
她死在了夫君的劍下,死在了兄長的陰謀里,死在了帝王的猜忌中。
卻重生在了大魏唯一能抗衡凌家的將門——定國公府林家嫡長女,林映雪的身上!
凌云已死。活下來的,是手握林家權柄,必將以血還血、以牙還牙的林映雪!
屬于她的戰場,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