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穴的陰冷裹著未散的血腥氣鉆進骨髓,辭辛兒蜷在濕冷的巖石上,身體止不住地輕顫。眉心深處那個冰冷的印記,如同燒紅的鐵釬烙進了靈魂,每一次微弱的搏動都牽扯著尖銳的疼痛。識海里,骸骨荒原上那株妖詭的琉璃花苞正貪婪地吮吸著這痛苦與恐懼,流轉的七彩幽光似乎更粘稠了幾分。
“他…是壞人嗎?”這個念頭微弱地在混沌的意識里浮起,隨即被更洶涌的浪潮淹沒。那雙破碎琉璃般的靛青色瞳孔,那粒唇角的殷紅血痣,那視生命如草芥的隨意一拂袖…恐懼攥緊了她的心臟。可…是他清理了目擊者,是他留下了這詭異的力量和印記…還有那句“活下去…讓那些‘憑什么’都變成灰燼”,像淬毒的種子,落在她被怨恨浸透的心田。
思緒混亂如麻,劇烈的靈魂灼痛讓她無法深入思考。就在這渾渾噩噩的痛苦煎熬中,一股無法抗拒的空間撕扯力驟然降臨!
嗡——
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攥住,眼前破碎的巖壁、幽暗的苔蘚、地上尚未干涸的暗紅斑塊瞬間扭曲、拉長,化作模糊的色塊流光。劇烈的眩暈感排山倒海般襲來,身體仿佛被投入湍急的漩渦,五臟六腑都錯了位。她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驚呼,只覺得眼前一黑,再睜眼時,腳下觸感已截然不同。
冰涼,堅硬,光滑如鏡。
刺目的光芒讓她下意識地瞇起了眼。
腳下是深不見底、仿佛能吞噬星光的巨大黑曜石地面,光潔得能映出人影。頭頂,是極高極高、仿佛沒有盡頭的穹頂,由無數巨大剔透的琉璃拼接而成,天光,透過琉璃穹頂灑下,被折射成七彩的光瀑,緩緩流淌、旋轉,將整個恢弘得難以想象的空間籠罩在一片迷離變幻、神圣又虛幻的光暈之中??諝饫飶浡謇涞?、難以言喻的異香,吸一口,肺腑都仿佛被滌蕩一清,卻也帶著一種拒人千里的冰冷距離感。
這就是仙家殿堂?辭辛兒腦中一片空白,殘留的地穴血腥氣與眼前這極致純凈的圣潔形成了荒誕而尖銳的對比,讓她頭暈目眩。更讓她心悸的是,她正孤零零地站在這巨大殿堂的中心,如同棋盤上最突兀的一粒塵埃。
恐懼瞬間攫住了她!狼丹!她沒有魔狼內丹!
倉惶四顧,才發覺殿堂的四周,靠近那流淌著琉璃光華的巨大立柱之下,已經稀稀落落地站了十幾個人影。正是那些比她早一步、或是成群結隊進入嘯月谷的試煉者。他們衣著光鮮整潔,臉上或多或少帶著疲憊,但更多的是完成試煉的興奮與隱隱的倨傲。不少人手中都托著一枚或多枚鴿卵大小、或幽綠或暗紅、散發著濃郁腥氣和微弱能量波動的晶核——正是魔狼內丹。此刻,這些人的目光,帶著毫不掩飾的驚詫、鄙夷、嫌惡,如同密集的針芒,齊刷刷地刺向她這個突兀出現在中心、衣衫襤褸、渾身污濁血痂、赤著雙足、散發著與這圣殿格格不入氣味的“異物”。
“她怎么上來的?”
“天吶…這味道…”
“快看!她手里什么都沒有!空著手?”
“嗤,果然廢物,掉洞里撿了條命就不錯了,還想拿內丹?”
“跟這種賤民站一起,真是晦氣!”
低低的議論聲清晰地鉆進辭辛兒的耳朵,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耳光抽在臉上。她下意識地想蜷縮起來,想把自己藏進腳下的黑曜石地磚里。完了…沒有內丹,一切都完了…會被當場趕下去?還是像趙乾他們一樣…灰飛煙滅?那個男人的話猶在耳邊:“活下去?!笨稍趺椿睿吭谶@絕境里?
就在這時,一股無形的、浩瀚如海淵的威壓陡然降臨!
殿堂盡頭,那片最為絢爛的琉璃光瀑之下,空間泛起水波般的漣漪。光影扭曲變幻,四道身影無聲無息地浮現,端坐在四張由整塊溫潤白玉雕琢而成、流淌著氤氳靈光的巨大蓮座之上。
仙人!真正的仙門長老!
左側首位,是一位須發皆白、面容古板嚴肅的老者,身著深紫色繡著繁復云雷紋的長老法袍,雙目開闔間精光四射,不怒自威,目光掃來,空氣都仿佛凝滯了幾分。他左側,是一位鶴發童顏、面帶和煦微笑的老嫗,身著月白色素雅道袍,手持一柄拂塵,氣息溫潤,但眼底深處卻是一片閱盡滄桑的淡漠。右側,則是一位身材魁梧、面容剛毅的中年男子,身著玄色勁裝,露出的臂膀肌肉虬結,仿佛蘊含著爆炸性的力量,眼神銳利如鷹隼,帶著一股沙場征伐般的煞氣。
而最右側,最后出現的那個身影甫一坐定,便瞬間攫取了辭辛兒全部的心神,甚至讓她暫時忘卻了面臨的絕境,忘卻了周身針刺般的目光。
那是一個看起來極為年輕的男子。身姿挺拔如修竹,穿著一襲質地奇特的羽青色廣袖長衫,那青色淺淡得近乎月白,衣料上隱隱流動著水波般的暗紋,隨著他極其細微的動作蕩漾開柔和的漣漪,飄逸出塵。他的面容…辭辛兒呼吸一窒,腦中竟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句。那是一種超越了性別、超越了塵世審美的、近乎法則般的完美。眉眼清雋,鼻梁挺直,薄唇的弧度淡然而疏離。膚色是上好的冷玉,瑩潤無瑕。最令人心悸的是他周身縈繞的氣質,溫潤如玉,卻又清冷似雪山之巔的月光,干凈純粹得不染一絲塵埃。
然而,這位仙人卻是唯一與眾不同的——他靜靜地坐在白玉蓮臺上,眼簾微闔,長長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陰影,似乎對這殿中即將決定無數人命運的收徒大典漠不關心,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又或者…眼前這一切,根本不值得他投以半分注目。那份沉靜的疏離感,比任何凌厲的威壓都更讓人感到遙不可及。
四位仙人落座,恢弘的殿堂瞬間鴉雀無聲,針落可聞。所有試煉弟子都屏住了呼吸,緊張又期待地注視著高處。
那位紫袍威嚴老者率先開口,聲音洪亮如鐘磬,回蕩在琉璃穹頂之下:“肅靜!試煉結束,凡呈上魔狼內丹者,可入外門。現在,自報姓名,呈驗內丹!”
隊伍從前排開始,一個個衣著光鮮的少男少女昂首上前,帶著壓抑不住的激動報出姓名和家族來歷,恭敬地將手中或多或少的魔狼內丹奉上。每當有弟子呈上品質較好或數量較多的內丹,那位鶴發童顏的老嫗便會微微頷首,那位魁梧中年男子有時也會投去一絲贊許的目光。只有最右側那位羽青衣袍的仙人,始終闔目端坐,仿佛石雕玉琢,對外界的一切毫無反應。辭辛兒甚至注意到,那位紫袍威嚴長老在介紹到幾個明顯出身不凡的弟子時,目光會不自覺地、極其隱秘地瞥向最右側閉目的仙人,見對方毫無反應,才幾不可察地舒了一口氣,繼續主持。
隊伍在緩慢推進。辭辛兒的心跳如同擂鼓,越來越快,幾乎要沖破胸膛。她站在中心,像個等待最終判決的囚徒,腳下的黑曜石地面冰涼刺骨,寒意透過赤足直沖頭頂。沒有內丹…她什么都沒有!那個念頭瘋狂地尖叫著。
終于,最后一個試煉弟子也完成了呈驗,恭敬地退到一旁。整個殿堂的中心,只剩下辭辛兒一人,如同狂風巨浪中孤零零的一葉破舟,承受著所有目光的洗禮——有仙人的審視,有同批弟子的嘲諷與幸災樂禍。
紫袍長老的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實質光束,落在辭辛兒身上,眉頭緊緊皺起,威嚴的聲音里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惡與不耐:“兀那乞兒!姓名?魔狼內丹何在?!”
“我…我…”辭辛兒嘴唇哆嗦著,喉嚨干澀得像被砂紙磨過??謶肿屗龓缀鯚o法發聲。她知道,只要說出“沒有”兩個字,一切就結束了。登山十二峰的苦難,地穴里的絕望與奇遇,都將化為泡影。那個男人的印記在眉心灼痛,識海中的琉璃花苞劇烈搏動了一下,一股冰冷而暴戾的情緒猛地沖垮了她的理智!
不能就這樣結束!憑什么?!
就在這絕望與怨恨交織、即將沖口而出之際,一種難以言喻的恍惚感突然攫住了她。仿佛意識短暫地脫離了對身體的掌控。她看到自己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抬起,動作僵硬而突兀。然后在所有人驚愕、鄙夷、如同看瘋子般的目光注視下,她那只沾滿污垢血痂的手,顫抖著伸進了自己那破布條般、幾乎無法蔽體的衣襟里側——一個她自己都未曾留意過的角落。
指尖觸碰到了一抹冰涼細膩的、不屬于她身上任何部分的觸感。
接著,在紫袍長老慍怒的目光和滿殿的嗤笑聲中,她僵硬地將那樣東西掏了出來,高高舉起。
那并非猙獰血腥的魔狼內丹。
那是一朵花。
一朵含苞待放、嬌艷欲滴的牡丹?;ò瓿尸F出一種不可思議的、如同朝霞浸染的粉白色,花苞頂端帶著一抹驚心動魄的深緋?;ò陮訉盈B疊,溫潤如玉,嬌嫩得仿佛吹彈可破,葉脈清晰可見,流淌著瑩瑩的生命光澤?;ㄇo翠綠,甚至還帶著兩片小小的、鮮嫩的葉子!它被舉在這充斥著血腥魔氣殘留、冰冷仙家威壓的宏偉殿堂中,散發著馥郁甜美的、純粹的凡俗花香,美得如此突兀,如此格格不入,如此…荒謬絕倫!
一瞬間,整個琉璃穹頂之下,死寂得可怕。
所有的嗤笑、議論戛然而止。
連端坐蓮臺的三位長老都愣住了。紫袍長老威嚴的表情凝固在臉上,眼中閃過一絲錯愕。鶴發老嫗臉上的和煦微笑僵住。魁梧中年男子銳利的鷹眸中也掠過一絲難以置信的茫然。
時間仿佛停滯了數息。
“噗…哈哈哈哈!”不知是誰先忍不住,爆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狂笑。
“牡丹?!她掏出了一朵牡丹花?!”
“哈哈哈哈!她是摔壞腦子了嗎?還是覺得仙長們沒見過花?”
“拿朵凡花糊弄仙人?這乞丐是嫌命長啊!哈哈!”
“笑死我了!這是我這輩子見過最蠢的…哈哈哈!”
刺耳的嘲笑聲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淹沒了整個殿堂,幾乎要掀翻那琉璃穹頂。鄙夷、不屑、看猴戲般的興奮目光,如同無數把淬火的刀子,要將辭辛兒凌遲處死。
我在做什么?!
如同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那股控制她的詭異力量驟然消失。意識猛地回籠。辭辛兒看著自己高高舉起的、那朵在仙光下顯得無比脆弱嬌艷的牡丹,一股徹骨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炸開,直沖天靈蓋!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這花…從哪里來的?!她身上怎么可能有這種東西?!她明明…明明什么都沒有!剛才那一瞬間的恍惚…是琉璃花?還是那個男人的印記?!
巨大的驚駭和荒謬感讓她如墜冰窟,渾身冰冷僵硬,連指尖都無法動彈一下,只能僵硬地、如同一個最可笑的小丑般,高舉著那朵與她此刻狼狽污穢形象形成慘烈對比的牡丹。
就在這時,紫袍長老的怒喝如同九天驚雷炸響:“混賬東西!竟敢以凡俗之花褻瀆仙門!戲弄本座!來人!將這不知死活的……”
話音未落,一個清冷、平淡、卻如同玉珠落盤般極其悅耳動聽的聲音,毫無征兆地響起。這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所有的嘲笑和紫袍長老的怒喝,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耳中,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仿佛能凍結靈魂的漣漪。
“且慢?!?/p>
是那個一直闔目端坐的羽青衣袍仙人!
他的聲音讓整個殿堂瞬間再次陷入一片詭異的死寂。所有的嘲笑聲如同被利刃斬斷,戛然而止。紫袍長老臉上的怒意瞬間轉為驚疑不定,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硬生生將后半句命令咽了回去。
只見那位一直如同玉像般沉寂的仙人,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睜開了雙眼。
辭辛兒的心臟,在這一刻幾乎停止了跳動。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瞳孔的顏色是極為純凈、如同深山寒潭般的淺灰色,清澈見底,卻又深邃得仿佛能映照出靈魂最深處的塵埃。眼神平靜無波,沒有任何情緒,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空茫與疏離。當他睜開眼的剎那,仿佛整個琉璃殿堂流淌的七彩光暈都黯淡了一瞬,所有的喧囂與塵埃都被這雙眼睛濾去,只剩下一種絕對的、冰冷的審視。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月光,穿透了空間,淡漠地落在了辭辛兒高舉著的那朵牡丹花上。僅僅停留了一瞬,那淺灰色的瞳孔里依舊沒有任何波瀾。
隨即,那目光便極其自然地、漠然而精準地,落在了辭辛兒驚恐慘白的臉上。
被這目光籠罩的一剎那,辭辛兒感覺自己如同赤身裸體地被置于萬載寒冰之上,從里到外被徹底洞穿,無所遁形!琉璃花苞在她識海中瘋狂搏動,骸骨荒原震動不休,眉心深處的冰冷印記劇烈灼燙!
羽青仙人的目光在她臉上停頓了數息,那淺灰色的、空茫的瞳孔深處,似乎有什么極其細微的東西掠過,快得無法捕捉。然后,他薄唇微啟,那好聽卻冰冷到骨髓里的聲音再次響起,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殿堂中,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鑿在辭辛兒的心上:
“此花,不錯。”
僅僅四個字!卻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滿殿弟子的驚愕與不可置信!連三位長老都露出了愕然之色。紫袍長老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看著羽青仙人那淡漠的側臉,終究沒敢出聲。
辭辛兒更是徹底懵了。不錯?他…他說這朵莫名其妙的牡丹…不錯?這是什么意思?難道…難道仙緣…
一絲極其微弱的、不敢想象的奢望,如同風中殘燭般在她絕望的心底搖曳起來。難道這位看上去地位超然的仙人…看中了這朵花?甚至…看中了她?
然而,羽青仙人接下來的話,卻將她剛剛升起的一絲微光徹底碾碎,連帶著她所有的堅持、所有的掙扎、所有的信念,一同碾得灰飛煙滅!
他沒有再看那朵花,淺灰色的目光重新落回辭辛兒臉上,依舊是那平淡無波、沒有絲毫情緒的語調,仿佛在陳述一個如同“太陽東升西落”般簡單的事實:
“可惜,朽木之質,污濁纏魂?!?/p>
他微微頓了頓,如同在宣判最終的命運,聲音清晰得如同冰晶碎裂:
“汝身,汝魂,百脈俱枯,靈竅盡堵。”
“乃天地不容之絕靈廢體?!?/p>
“縱有奇花在手,亦是徒勞?!?/p>
“你,根本沒有一絲一毫修煉的可能。”
轟——!??!
最后一句,如同九天神雷在她靈魂最深處轟然炸響!
“沒有一絲一毫…修煉的可能…”
那冰冷的聲音,如同最鋒利的詛咒之刃,瞬間貫穿了辭辛兒所有的意識!
赤腳爬過十二座毒瘴峰的鉆心蝕骨…登仙坪玉階前跪拜的卑微屈辱…墜入地穴的絕望冰冷…觸碰琉璃花時靈魂撕裂的痛苦…拂袖間抹殺生命的血腥恐懼…還有這三日來支撐著她、讓她在魂印灼痛中死死抓住的唯一執念——我要成仙!
所有的畫面,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掙扎,所有的期盼…都在這一句冰冷到極致的宣判下,如同被重錘擊中的琉璃,寸寸碎裂,化為齏粉!
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琉璃光瀑的流淌,弟子的竊笑,長老的威嚴…全都如同隔著一層厚重的水幕,模糊而遙遠。只有那九個字,清晰無比、循環往復地在靈魂的廢墟上瘋狂回蕩:“沒有一絲一毫修煉的可能…沒有一絲一毫…絕靈廢體…天地不容…”
一股無法形容的冰冷瞬間凍結了她的四肢百骸,深入骨髓,連識海中瘋狂搏動的琉璃花苞仿佛都在這殘酷的真相沖擊下,陷入了短暫的凝滯。身體失去了所有的力氣,高舉著牡丹花的右手無力地垂下。那朵嬌艷的花無聲地墜落,花瓣觸碰冰涼的黑曜石地面,發出一聲輕微到可以忽略不計的悶響,滾落塵埃。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如同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臉上所有的表情都褪去了,只剩下一種空洞到極致的茫然。世界在她眼中失去了顏色,只剩下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