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風,像裹著冰碴子的鈍刀子,順著窗欞的破洞鉆進屋,刮在臉上生疼。
馬若溪是被一陣尖銳的頭痛和胃里翻江倒海的惡心給硬生生拽醒的。意識沉浮,仿佛溺在冰冷粘稠的墨汁里,無數破碎的、不屬于她的畫面和聲音蠻橫地擠進腦海:刺耳的嗩吶哀樂、鄙夷嫌惡的目光、一張冰冷刺目的休書、還有……一輛吱呀作響、駛向荒僻鄉野的破舊馬車……
“嘶……”她忍不住抽了口冷氣,艱難地睜開眼。入目是低矮、昏暗的屋頂,糊著發黃又破爛的窗紙,幾縷慘淡的天光勉強透進來,映出空氣中飛舞的細密塵埃。身下是硬得硌人的土炕,鋪著一層薄得能數清稻草梗的褥子,霉味混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腐朽氣息直往鼻子里鉆。
這不是她那間堆滿昂貴絲線、恒溫恒濕的工作室。
這里是……哪里?
她掙扎著想坐起來,一陣劇烈的眩暈立刻襲來,伴隨著后腦勺某個點針扎似的銳痛。她抬手去捂,指尖觸到一片黏膩,借著微弱的光線一看,暗紅的血漬已經干涸在指腹上。
“喲,醒了?”一個尖刻、帶著濃重鄉音的女聲在門外響起,刻意拔高的調子像是在吆喝給誰聽,“喪門星就是命硬,腦袋磕那么大個口子,流了半盆血,閻王爺都不稀罕收呢!”
“可不是嘛,李嬸兒,你說說,克死了頭一個定親的,剛嫁過去又把第二個給克死了,婆家連夜休了送回來,這不是禍害是啥?擱咱老宅這地界,真是晦氣沖天!”另一個聲音附和著,滿是鄙夷和幸災樂禍。
克夫?休棄?
馬若溪的心臟猛地一沉,那些強行塞進來的記憶碎片驟然清晰起來——這具身體的主人,也叫馬若溪,是大胤朝江南富商馬家的庶女。生母早逝,嫡母刻薄,及笄后接連定親兩戶人家,結果未婚夫婿都在成親前或剛成親不久就暴斃身亡。她成了遠近聞名的“克夫煞星”,被第二任夫家一紙休書打發回了這早已破敗、位于窮鄉僻壤的馬家老宅,美其名曰“靜養”,實則任其自生自滅。昨天,原主大概是在絕望或是不慎中,一頭撞在了墻角……
她,一個現代緙絲非遺傳承人,竟然在趕制一幅重要作品時累暈過去,再睜眼,就成了這個聲名狼藉、被棄如敝履的古代棄婦?
胃里又是一陣劇烈的翻攪,這次是實實在在的饑餓感,火燒火燎。她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嚨里像堵了一把沙子。
“吱呀”一聲,那扇搖搖欲墜的破木門被推開一條縫,一個裹著臃腫棉襖、滿臉橫肉的中年婦人探進半個身子,正是剛才說話的“李嬸兒”。她手里端著一個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面盛著半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糊糊,散發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混合了野菜和粗糧的味道。
“喏,你的飯!”李嬸兒把碗往門邊一個歪腿小幾上一墩,湯汁濺出來幾滴,“趕緊吃了,別死屋里頭,老娘還得費勁給你收尸!”她嫌棄地掃了一眼炕上形容枯槁的馬若溪,像是怕沾上什么臟東西,立刻縮回頭去,“砰”地一聲又把門帶上了。
門外,那兩個刻薄的聲音還在絮絮叨叨,談論著“喪門星”如何敗壞了老宅的風水,連累得她們養的雞都不下蛋了。
馬若溪靠在冰冷的土墻上,閉了閉眼,壓下心頭的翻涌。現代社會的繁華、工作室的溫暖、絲線的華美、眾人的贊譽……如同鏡花水月,瞬間破碎,只剩下眼前這刺骨的寒冷、難聞的氣味、刻毒的言語和腹中難耐的饑餓。
活下去。這是腦海里唯一清晰跳出來的念頭。
她撐著虛軟的身體,挪到炕沿,雙腳觸地時一陣冰涼刺骨,才發現自己只穿著一雙單薄的、露著腳趾的破布鞋。她扶著冰冷的土墻,一步步挪到小幾旁,端起那碗冰冷的糊糊,沒有任何猶豫,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粗糙的顆粒刮過喉嚨,味道寡淡而怪異,但至少緩解了那要命的饑餓感。
放下碗,她才有余力打量這個所謂的“房間”。除了土炕和那個小幾,角落里還堆著些看不清是什么的雜物,上面落滿了厚厚的灰塵。而最吸引她目光的,是土炕對面靠墻放著的一架……織機?
那是一架老式的木質緙絲織機(通經斷緯的那種,不是普通織布機)。雖然蒙著厚厚的灰塵,蛛網纏繞,部分木料也因潮濕而有些變形,但整體的結構依然清晰。馬若溪的心猛地一跳,一種近乎本能的親近感油然而生。她踉蹌著走過去,手指無意識地拂過冰冷的機臺。
積年的灰塵簌簌落下,露出下面深沉的木色。她的指尖劃過緊繃的經線——那線早已失去了應有的光澤和韌勁,變得灰敗、脆弱。目光落在機臺一側,那里隨意扔著幾把大小不一的梭子,還有幾個傾倒的、干涸見底的小陶罐,罐口殘留著早已褪色、凝固的顏料痕跡。幾縷殘存的絲線,顏色黯淡,像被遺棄的枯草,纏繞在梭子上。
緙機蒙塵,絲線零落。
這景象,竟與她自己此刻的處境,如此相似。曾經的巧手,曾經的經緯天地,曾經的繁華錦繡,都被無情地打落塵埃,掩埋在鄉野的破敗與世人的唾棄之下。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悲涼涌上心頭,比后腦的傷口更痛,比腹中的饑餓更磨人。她拿起一把小巧的、刃口有些銹鈍的梭刀,冰涼的金屬觸感讓她微微一顫。
就在這時,一陣毫無預兆的、劇烈的刺痛猛地從指尖傳來!仿佛被無形的針狠狠扎了一下,尖銳的痛感瞬間竄上手臂,直沖大腦!
“啊!”她低呼一聲,手一抖,梭刀“當啷”一聲掉落在積滿厚塵的地面上。
她驚疑不定地看著自己的指尖,那里什么傷口都沒有,但那清晰的痛感卻殘留不去。更詭異的是,在梭刀掉落砸起的灰塵中,她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見一絲極其微弱的、不同于周圍灰土的……暗紅色?
像干涸了很久很久的……血?
馬若溪的心,倏地沉了下去。這具身體,這個老宅,這蒙塵的緙機……似乎都籠罩在一層遠比“克夫”污名更沉重、更不祥的陰影里。
屋外,寒風嗚咽,如同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