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殘留的刺痛感,像一根冰冷的針,扎在馬若溪的神經上。她蹲下身,顧不得灰塵嗆人,用那柄剛掉落的銹蝕梭刀,小心翼翼地撥開地面厚厚的浮塵。
不是錯覺。
在梭刀砸出的淺坑邊緣,緊貼著冰冷的地磚縫隙,確實洇著一小片暗沉的、近乎褐色的痕跡。它太微小,太不起眼,混雜在經年累月的污垢里,若非剛才那詭異的刺痛和梭刀落地的巧合,根本無從發現。馬若溪的心跳有些失序,她伸出手指,在那片痕跡上極輕地蹭了一下。指腹傳來一種粘膩又帶著顆粒感的觸覺,湊到鼻尖,一股極其微弱的、鐵銹混合著某種難以言喻的陳腐氣息鉆入鼻腔。
是血。干涸了很久很久的血。
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起,比臘月的穿堂風更刺骨。這間破敗的老宅廂房,原主“靜養”的地方,墻角有她撞頭留下的新鮮血跡,而在這蒙塵的緙絲機下,卻藏著另一處陳年的、無人知曉的血痕?
“吱嘎——”
破舊的木門再次被推開一條縫,李嬸兒那張刻薄的臉又探了進來,看到馬若溪蹲在地上,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尖聲叫道:“哎喲!你個晦氣東西!又在搞什么鬼?弄這一地灰!趕緊給我掃干凈!真當自己是千金小姐,等著人伺候呢?”
馬若溪迅速用腳將那片血跡痕跡連同周圍的灰塵一起抹了抹,掩蓋住異樣,扶著冰冷的緙絲機緩緩站起身。她臉色蒼白,額角還有干涸的血痂,但眼神卻不再是初醒時的混沌,反而沉淀出一種異乎尋常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冰冷的審視,看向門口的李嬸兒。
這眼神讓李嬸兒莫名地心頭一跳,仿佛被什么無形的東西蟄了一下,竟下意識地把后面更難聽的話咽了回去。她有些惱怒于自己的反應,強撐著氣勢,把手里一個黑乎乎、硬邦邦的雜糧窩頭和一個破瓦罐重重放在門邊小幾上,那瓦罐里是渾濁的冷水。
“中午的!吃完把碗刷了!再讓我看見你弄臟地,仔細你的皮!”李嬸兒惡狠狠地撂下話,仿佛多待一刻都會被傳染霉運,砰地關上門,腳步聲快速遠去。
馬若溪走到門邊,拿起那個冰涼的窩頭。入手粗糙堅硬,像一塊風化的石頭。她掰了一小塊放進嘴里,干澀、粗糲的顆粒摩擦著喉嚨,帶著一股濃重的土腥氣和霉味。她面無表情地咀嚼著,就著瓦罐里冰冷的渾水,艱難地吞咽下去。饑餓暫時被壓制,但胃里卻像塞了一塊冰。
她走到那扇糊著破黃紙的窗邊,透過一個較大的破洞向外望去。
視野所及,是一個荒敗的院子。枯黃的雜草在寒風中瑟縮,幾株歪脖子老樹光禿禿地伸展著扭曲的枝椏,像垂死掙扎的爪子。院墻低矮,很多地方已經坍塌,露出外面同樣蕭索的田野和遠處灰蒙蒙的山影。幾間同樣破敗的廂房散落在主屋周圍,屋頂的瓦片殘缺不全,煙囪里也看不到一絲炊煙。
這就是馬家老宅,一個被繁華遺忘的角落,一個名副其實的囚籠。而她,就是被鎖在這囚籠里,等待腐爛的“克夫煞星”。
院子里并非空無一人。一個穿著臃腫棉襖、頭發花白的老婦人,正佝僂著背在井臺邊打水,木桶撞擊井壁發出沉悶空洞的回響。另一個年輕些的婦人抱著個哇哇大哭的孩子,站在自己屋門口,眼神警惕又嫌惡地朝馬若溪所在的廂房瞟了一眼,隨即像避瘟神一樣,抱著孩子迅速躲回屋里,“砰”地關緊了門。
當馬若溪的目光無意中與那個打水的老婦人對上時,老婦人渾濁的眼睛里瞬間充滿了恐懼,仿佛看到了什么極其可怕的東西。她手一抖,剛提上來的半桶水“哐當”一聲砸在井沿,水花四濺,她也顧不上撿桶,慌慌張張地、幾乎是連滾爬爬地逃回了離主屋最遠的一間矮房。
馬若溪沉默地收回目光。克夫的污名,在這里不僅是標簽,更是實質的枷鎖和瘟疫。她成了這破敗囚籠里最不受歡迎的囚徒,連呼吸都是錯的。
生存,遠比想象中艱難。
原主被丟到這里時,除了身上一套半舊的棉衣,幾乎身無長物。所謂的“靜養”,就是自生自滅。李嬸兒是馬家留在老宅的唯一一個管事婆子,負責“看管”她,每日只給最低限度的、豬食般的食物,確保她不死而已。想要熱水?沒有。想要炭火取暖?做夢。就連喝的水,也只有那渾濁冰冷的井水。
馬若溪的目光再次落回角落那架蒙塵的緙絲機上。前世浸淫此道近二十年,絲線經緯早已融入骨血。看到它蒙塵至此,心中那份屬于匠人的痛惜難以抑制。更重要的是,這或許是她在這絕境中,唯一可能抓住的、與過去連接的東西,甚至是……一線生機?那詭異的刺痛和血跡的發現,讓她心底隱隱生出一種模糊的預感。
她需要清理它。
沒有熱水,她就去井臺打水。冰冷的井繩粗糙無比,勒得她本就虛弱的手掌生疼。刺骨的井水打上來,她咬著牙,脫下身上那件還算厚實的半舊棉襖外罩——里面的夾襖更破薄,但清洗緙絲機需要一塊能吸水的布。她用冰冷的井水浸濕了棉襖袖子,忍著刺骨的寒意,開始一點一點擦拭緙絲機上的積塵。
灰塵簌簌落下,露出底下深沉的紫檀木色。雖然年久失修,部分木料受潮變形,機架也有些歪斜,但主體結構依然堅固,雕花的紋路在抹去污垢后,依稀可見當年的精美。馬若溪的動作小心而專注,仿佛在喚醒一位沉睡多年的老友。
經線早已朽敗不堪,輕輕一碰就斷裂。她小心地將這些廢線清理掉。梭子有好幾把,大小形狀各異,木質的居多,柄部被摩挲得光滑,其中一把是金屬的梭刀,正是她剛才掉落的那把,刃口雖有銹跡,但打磨一下應該還能用。幾個傾倒的小陶罐里,殘余的顏料早已板結,顏色灰敗難以分辨。她在機臺下方一個不起眼的暗格里,還摸出了幾小束被油紙小心包裹著的絲線。油紙破損,絲線也失去了光澤,變得脆弱,但顏色依稀可辨:靛青、朱砂紅、還有一縷極其珍貴的、接近金色的絲線。
這些殘留的物件,無聲地訴說著這架緙絲機曾經的忙碌和它主人的珍視。馬若溪摩挲著冰涼的機臺,心頭涌起復雜的情緒。這架機子,原主是否也曾用過?那個同樣名為馬若溪的、被命運反復捉弄的可憐女子,是否也曾在這經緯之間,尋求過片刻的寧靜或慰藉?
清理耗費了她大量的體力,冰冷的井水更是讓她手指凍得通紅麻木,幾乎失去知覺。當她終于將機臺主體和幾把還能用的梭子清理出大概模樣時,天色已經昏暗下來。寒風更加肆虐,從門窗的破洞中灌入,如同無數細小的冰針扎在身上。她穿上那件濕冷的外罩,寒意瞬間透骨,讓她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哆嗦。
饑餓感再次兇猛地襲來,比中午更甚。那個硬窩頭提供的熱量早已消耗殆盡。
她必須想辦法弄點吃的。
廚房在主屋的東側。馬若溪裹緊濕冷的衣服,頂著寒風,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荒蕪的院子。廚房門虛掩著,里面透出一點昏黃的光亮和食物的香氣——那是一種混合著油脂和粗糧的味道,對此刻饑腸轆轆的她來說,充滿了致命的誘惑。
她輕輕推開門。灶膛里還有未燃盡的柴火余燼,散發著微弱的熱氣。李嬸兒和一個幫忙做飯的粗使婆子似乎剛吃完離開,碗筷雜亂地堆在灶臺邊的木盆里。灶臺上,一口大鐵鍋里還剩著些溫熱的、油汪汪的菜湯底子,旁邊一個粗陶盆里,赫然放著兩個白胖暄軟的大饅頭!旁邊還有一小碟吃剩的咸菜疙瘩。
強烈的對比瞬間沖擊著馬若溪的感官。她每日的豬食糊糊和硬窩頭,與眼前這實實在在的白面饅頭、帶油腥的菜湯……這就是“看管”與“自生自滅”的區別。
饑餓的本能驅使她伸出手,抓向其中一個饅頭。
“干什么?!!”一聲炸雷般的厲喝在門口響起。
李嬸兒叉著腰站在門口,臉上橫肉抖動,眼睛里噴著怒火,像一頭護食的母狼。“你個下賤胚子!克死人的喪門星!誰準你進廚房的?!誰準你碰老娘的饅頭?!!”
她一個箭步沖上來,粗糙油膩的手狠狠拍在馬若溪的手腕上,力道之大,讓馬若溪痛呼一聲,手里的饅頭差點掉落。
“滾出去!給老娘滾出去!”李嬸兒唾沫橫飛,手指幾乎戳到馬若溪的鼻尖,“廚房也是你這晦氣東西能進的?沒得臟了地方!再敢偷摸進來,老娘打斷你的腿!滾!”
她一邊罵,一邊粗暴地推搡著馬若溪。馬若溪本就虛弱,被推得一個踉蹌,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門框上,后腦勺的傷口被震得一陣鉆心的疼,眼前發黑。
“看什么看?還不快滾!”李嬸兒叉著腰,堵在門口,那姿態仿佛在捍衛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領地。
馬若溪扶著門框,穩住身形。手腕火辣辣地疼,后背也疼,后腦勺更是一跳一跳地脹痛。胃里空空如也,寒意和屈辱像毒蛇一樣纏繞著她。她抬起頭,看著李嬸兒那張寫滿刻薄與惡意的臉,沒有憤怒的嘶吼,也沒有卑微的乞求,只是用那雙異常平靜、深不見底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李嬸兒一眼。
那眼神,讓李嬸兒囂張的氣焰莫名地窒了一下。那里面沒有她預想中的恐懼或哀求,而是一種……冰冷的、仿佛在審視一件死物的漠然。
馬若溪沒再說話,默默地轉身,拖著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挪回那間冰冷的廂房。寒風卷著枯葉,在她身后打著旋兒,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廚房的燈火和食物的香氣被隔絕在門外。廂房里一片死寂的黑暗和冰冷,只有窗外呼嘯的風聲。
她蜷縮在冰冷的土炕上,用那床薄得可憐的破褥子緊緊裹住自己,卻絲毫感覺不到暖意。饑餓像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攥著她的胃,一陣陣痙攣。寒冷則從四面八方侵入骨髓,讓她控制不住地發抖,牙齒咯咯作響。
克夫的污名,是懸在頭頂的利劍,隨時可能落下更惡毒的詛咒。
老宅的囚籠,是冰冷的現實,斷絕了所有溫飽與人情的可能。
李嬸兒的刻薄與虐待,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讓她清晰地認識到,在這里,她連最基本的生存尊嚴都無法保障。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點點漫上來,試圖將她吞噬。
不!不能這樣下去!
馬若溪在黑暗中猛地睜開眼。眼底深處,那點被饑餓和寒冷幾乎壓垮的微光,驟然變得銳利而堅定,如同在絕境中淬煉出的寒刃。
她不能死在這里,更不能這樣屈辱地、無聲無息地腐爛掉!這具身體背負的污名,她要撕碎!這囚籠,她要打破!這絕境,她要闖出去!
緙絲機下那陳年的血跡,像一根無形的線,在她腦海中纏繞。這老宅,絕不像表面看起來那么簡單。或許,那深埋的秘密,就是她撬開這囚籠的第一道縫隙?
就在這時——
“啊——!!!鬼啊!!死人了!!!”
一聲凄厲到變調的、充滿極致恐懼的尖叫聲,如同淬了毒的利箭,猛地撕裂了老宅死寂的夜空!
那聲音,正是從李嬸兒住的主屋方向傳來!
緊接著,是更多雜亂的驚呼聲、哭喊聲、慌亂的腳步聲,瞬間打破了整個老宅的死寂,如同冷水滴入滾油,徹底炸開了鍋!
馬若溪霍然從炕上坐起,心臟在胸腔里狂跳起來。那尖叫中的“死人了”三個字,如同重錘砸在她的耳膜上。
寒意,比剛才更甚,瞬間浸透了四肢百骸。
來了!那深埋的不祥預感,竟以如此突兀而慘烈的方式,驟然降臨!
她攥緊了冰冷的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囚籠的鐵柵,似乎在這一刻,被這聲死亡的尖叫,硬生生撞開了一道猙獰的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