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大牢的潮濕陰冷，如同跗骨之蛆，絲絲縷縷地滲入骨髓，遠比馬家老宅那破敗的西廂房更甚?？諝饫飶浡鴿庵氐拿刮?、尿臊味和一種鐵銹般的、揮之不去的血腥氣，混合成令人窒息的污濁。只有高處狹窄的氣窗，吝嗇地透進一絲慘淡的天光，映出牢房里飛舞的塵埃。

馬若溪蜷縮在鋪著薄薄一層霉爛稻草的土炕角落，身上還是那件沾著血污和灰塵的半舊棉襖。胸口的悶痛并未緩解，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傷處，喉頭殘留的腥甜揮之不去。后腦勺的傷口在陰冷的環境下，更是隱隱作痛。最折磨人的，是腦海中那仿佛被無數細針反復穿刺的尖銳痛楚，源自那場無意識爆發“經緯之能”后的巨大精神消耗。

她閉著眼，試圖調勻呼吸，腦海中卻如同沸騰的熔爐，反復回放著西廂房那驚悚的一幕：捕快驚恐的“妖術”指控、裴斯靖那震驚到失語的眼神、緙絲機上那幅冰冷詭異的“血跡圖譜”被小心拆下帶走……還有王婆子那半截撕心裂肺的哭喊：“屋子底下不干凈…報應…李嬸兒是替死鬼！”

替死鬼？替誰的死？那陳年的血跡，是否就是某個“替死鬼”留下的？這老宅，究竟埋藏著怎樣血腥的秘密？李嬸兒的死，又與這秘密有何關聯？

疑問如同毒藤，纏繞著她的思緒。但眼下，她自身難保。被冠以“妖女”、“邪術”的罪名關押在此，等待她的，恐怕是比“克夫”污名更可怕的酷刑和死亡。裴斯靖那樣端方守禮、篤信圣賢的官員，會如何看待她那匪夷所思的能力？他會信嗎？還是更傾向于將她當作惑亂人心的妖孽處置？

絕望的陰影，伴隨著牢獄的陰寒，一點點蠶食著她殘存的意志。

不知過了多久，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牢房門口。鐵鎖鏈嘩啦作響。

馬若溪艱難地抬起眼皮。

牢門被打開，昏黃的燈籠光首先映入眼簾，接著是裴斯靖那挺拔冷峻的身影。他依舊穿著那身青色官袍，面容在搖曳的光線下顯得更加棱角分明，深邃的眼底沉淀著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審視、警惕、探究，還有一絲被強行壓下的驚疑不定。他身后跟著那個面相陰沉的年長捕快張成，手里捧著一個用布包裹著的方形物件——正是從緙絲機上拆下的那幅“血跡圖譜”！還有那個干瘦的仵作，提著驗尸的木箱。

“馬氏?！迸崴咕傅穆曇粼诳諘绲睦畏坷镯懫?，比外面的寒風更冷，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疏離和威嚴，“本官有幾處疑點，需你解釋?！?/p>

馬若溪扶著冰冷的土墻，慢慢坐直身體，牽動傷處，忍不住悶咳了兩聲。她抬起蒼白的臉，迎向裴斯靖的目光，沒有乞求，也沒有畏懼，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平靜：“大人請問。”

裴斯靖的視線在她嘴角殘留的干涸血漬和額角結痂的傷口上掠過，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恢復冷硬。他示意張成上前，解開包裹的布。

那幅巴掌大小、靛藍與朱紅交織的怪異緙絲圖譜暴露在燈籠昏黃的光線下。靛藍勾勒的破碎塊狀，朱紅點綴的刺目血點，在牢獄的背景下，更顯得詭異陰森。

“此物，”裴斯靖指著圖譜，目光銳利如刀，緊緊鎖定馬若溪，“你是如何‘織’出來的？在西廂房，張成親眼所見，你僅憑手指翻飛，瞬息之間便完成此圖，且與地上痕跡分毫不差。此等手段，絕非人力可為！你……究竟習得何種妖邪之術？”

“妖邪之術？”馬若溪嘴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帶著一絲自嘲，“若民女真有呼風喚雨、驅使鬼神的妖邪之術，又怎會淪落至此，被囚在這暗無天日的牢籠之中，任人宰割？”

她的話讓裴斯靖微微一滯。

“此非妖術，乃是……”馬若溪頓了頓，似乎在尋找一個合適的詞，“乃是民女與生俱來的一種……‘通感’之能。于極專注或受激之下，可‘見’常人所不能見之細微，并借由手中絲線，將其‘復現’。”她并未提及穿越和非遺傳承，這太過驚世駭俗，只歸咎于天賦異稟，這在古代志怪中尚有跡可循?！翱椩齑藞D，耗神至巨，民女此刻頭痛欲裂，便是明證?！彼噶酥缸约旱念~角，神情疲憊而真實。

裴斯靖沉默地盯著她，似乎在判斷她話語的真偽。那“通感”之說雖屬離奇，卻比虛無縹緲的“妖術”稍顯“合理”一絲。他轉而問道：“西廂房緙絲機下，那處陳年血跡，你可知來歷？”

“不知?！瘪R若溪回答得干脆，“民女昨日初醒，清理緙絲機時無意發現，曾試圖掩蓋，是怕惹來無端猜疑，未曾想……”她苦笑了一下，未盡之意不言而喻。

裴斯靖的目光轉向仵作。干瘦老頭連忙躬身回稟：“大人，卑職已初步查驗李張氏（李嬸兒）尸身。致命傷確系脖頸處利刃劈砍，一刀斃命，力道極大，非壯年男子或習武者難為。死亡時間應在戌時末（晚9點）至亥時初（晚10點）之間。此外……”仵作猶豫了一下，看了一眼馬若溪，“死者右手緊握成拳，卑職費了些力氣才掰開，發現其掌心死死攥著一小片……燒焦的紙角，似乎是從什么紙張上撕扯下來的。”

說著，仵作從木箱中取出一個油紙小包，小心打開。里面是一小塊指甲蓋大小、邊緣焦黑卷曲的紙片，依稀可見上面殘留著極淡的墨痕，似乎是某個字的偏旁，但完全無法辨認。

“焦紙？”裴斯靖眼神一凝，“可曾在她身上或現場發現其余碎片？或引火之物？”

“回大人，卑職與捕快仔細搜查了主屋及李張氏全身，僅此一片。現場也無明顯焚燒痕跡?！必踝鲹u頭。

一張被燒毀的紙？李嬸兒臨死前為何要死死攥著它的一角？紙上寫的又是什么？這焦紙碎片，與她的死有何關聯？

馬若溪的目光也被那片焦黑的紙角吸引。前世化學實驗的敏銳直覺，讓她瞬間捕捉到關鍵——燒焦！紙張被燒焦，但并未完全化為灰燼，說明燃燒過程可能被強行中斷（比如被李嬸兒撕扯搶奪），那么……紙上的字跡，是否可能并未被完全破壞？

一個念頭如同電光石火，在她疲憊的腦海中閃現！

“大人！”馬若溪的聲音帶著一絲急切，打斷了裴斯靖的沉思，“民女或許有辦法，讓這片焦紙上的字跡顯現出來！”

“什么？”裴斯靖、仵作、捕快張成，三人同時驚愕地看向她。

裴斯靖眼神銳利：“你有何辦法？”他顯然對馬若溪層出不窮的“異術”充滿了警惕和審視。

“非是異術?！瘪R若溪迎著他的目光，語速加快，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乃是用藥！尋常草藥即可！民女幼時曾隨生母識得一些偏方，其中便有使焦墨隱跡重現之法！只需皂角、茜草根（或黃檗皮）、清水，再尋一干凈陶片即可！”

她報出的都是極其常見、甚至農家院落里就可能找到的東西。皂角洗衣，茜草根或黃檗皮可做染料或藥材，陶片更是尋常。

裴斯靖眼神變幻，顯然在權衡。讓一個嫌犯、一個身負“妖異”嫌疑的女子在牢中配藥？這嚴重違背了他恪守的規矩和程序。但……那片焦紙碎片，可能是此案唯一的、指向真兇的物證！其誘惑力實在太大！

“大人，萬萬不可！”捕快張成立刻反對，眼神陰鷙，“此女妖異，誰知她要這些草藥作何用途？若是借機施展邪法，或是毀壞證物……”

“閉嘴！”裴斯靖冷聲打斷他，眼神銳利如刀，掃過張成，“本官自有分寸！”他轉向馬若溪，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的靈魂，“馬氏，本官給你這個機會。但若你膽敢借機生事，或損毀證物，定叫你罪加一等，生不如死！”他的警告冰冷刺骨。

“民女明白?！瘪R若溪平靜地點頭。

裴斯靖不再猶豫，對張成吩咐：“速去尋她所需之物！要快！”

張成雖滿臉不情愿，卻不敢違令，恨恨地瞪了馬若溪一眼，轉身快步離去。

牢房里只剩下裴斯靖、仵作和馬若溪三人，氣氛凝滯而緊繃。燈籠的光暈在潮濕的墻壁上跳動，映照著裴斯靖冷峻的側臉和仵作不安的神情。馬若溪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閉目養神，積蓄著所剩無幾的體力，腦海中飛速推演著接下來的步驟：皂角水提供弱堿性環境，茜草根或黃檗皮中的有效成分（蒽醌類或小檗堿）作為天然指示劑，在堿性條件下變色（紅或黃），與紙張燒焦后殘留的碳化墨跡形成對比……這是古代條件下最可行的化學顯影法！

時間在壓抑的沉默中流逝。不知過了多久，張成回來了，臉色陰沉，手里拿著幾樣東西：一小塊黃褐色的皂角，一截曬干的黃檗樹皮（茜草根沒找到，黃檗皮效果類似），一個盛著清水的破陶碗，還有一塊邊緣粗糙的碎陶片。

“東西都在這了！”張成沒好氣地把東西往地上一扔。

馬若溪沒有在意他的態度，掙扎著起身，走到牢門柵欄邊。裴斯靖示意獄卒打開牢門下方送飯的小口，將東西遞進去。

冰冷的空氣灌入，馬若溪打了個寒顫。她拿起皂角，在陶碗的清水中用力搓洗，皂角中的皂苷迅速溶解，形成粘稠的皂角液（弱堿性溶液）。接著，她拿起那塊邊緣鋒利的碎陶片——這比預想的更好，邊緣足夠鋒利！

她小心翼翼地將黃檗皮在陶片上用力刮削。干燥堅硬的樹皮在鋒利的陶片邊緣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細密的黃色粉末簌簌落下，堆積在陶片凹處。刮了薄薄一層后，她將黃色粉末小心地倒入皂角液中。黃檗皮中的小檗堿溶于水，在堿性皂角液中呈現更明顯的黃色。

她用一根撿來的細小稻草桿，輕輕攪拌混合液。渾濁的黃色液體在破陶碗中蕩漾。

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緊盯著她的動作，屏住了呼吸。裴斯靖的眼神尤其復雜，既有對“妖術”的深深戒備，又有一絲難以抑制的、對未知結果的探究渴望。

馬若溪深吸一口氣，拿起那片焦黑的紙角。它脆弱而珍貴。她用稻草桿蘸取少量混合好的黃褐色液體，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易碎的珍寶，極其小心地涂抹在紙片焦黑的部分，尤其是那殘留著模糊墨痕的區域。

一次，兩次……液體浸潤了焦黑的紙片。

時間仿佛凝固了。燈籠的光線似乎都黯淡了幾分。

一秒，兩秒，三秒……

起初，毫無變化。焦黑的紙片只是變得更濕更軟，墨痕依舊模糊難辨。

張成嘴角勾起一絲嘲弄的冷笑，仿佛在說：看吧，裝神弄鬼！

仵作也微微搖頭，露出失望的神色。

裴斯靖的眉頭越鎖越緊，眼神中的探究漸漸被冰冷的失望取代。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即將吞噬最后一絲希望時——

奇跡發生了！

在那片焦黑濕潤的紙角上，那處原本只有模糊墨痕的地方，如同被無形的筆勾勒，一點點、極其清晰地顯現出幾道深紅色的筆劃！那紅色鮮艷而詭異，如同剛剛滲出的血珠，在焦黑的底色和黃色的藥液背景襯托下，刺目到了極點！

“顯…顯出來了！”干瘦的仵作猛地瞪大了眼睛，失聲叫道，聲音因極度的震驚而變了調！

裴斯靖的瞳孔驟然收縮！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同被磁石牢牢吸住，死死釘在那片小小的紙角上！那刺目的紅色字跡，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認知之上！不是妖法？那這憑空顯現的血紅字跡又是什么？！

張成臉上的冷笑瞬間僵住，如同見了鬼魅，臉色唰地變得慘白，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馬若溪緊繃的心弦終于松了一瞬，巨大的疲憊和頭痛再次襲來，讓她眼前發黑，幾乎站立不穩。但她強撐著，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借著昏黃的燈光，努力辨認那在焦紙上顯現出的、深紅色的殘缺字跡。

那似乎是一個字的上半部分，由兩筆構成：

左邊一豎，右邊一個短橫折！

這結構……是“欠”字？還是“久”字的半邊？不，不對！在顯現的紅色筆劃旁邊，焦黑的邊緣似乎還殘留著一點點被燒掉的、向下延伸的墨痕痕跡……

馬若溪的呼吸猛地一窒！

這殘缺的筆劃，加上那被燒毀的延伸痕跡，組合起來，分明是一個——

“老”字的上半部分！

“老……”她下意識地低喃出聲。

“老？”裴斯靖捕捉到了她的低語，眼神瞬間變得無比銳利，“‘老’什么？后面是什么字？！”

馬若溪搖搖頭，虛脫感讓她聲音微弱：“只…只顯現了這一個字的上半部分……像是個‘老’字……后面的，燒毀了……”

“‘老’字？”裴斯靖眉頭緊鎖，迅速思索，“老宅？老賬？老地方？還是……人名？”

線索依舊殘缺，但這憑空顯現的一個血紅“老”字，卻如同在重重迷霧中投下了一道驚雷！它證明了李嬸兒死前確實在爭奪一張寫有秘密的紙條！證明了馬若溪那“偏方”的詭異有效性！更將案件的疑云，重重地投向了這馬家老宅本身！王婆子所說的“老賬”、“血債”，似乎并非空穴來風！

裴斯靖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他再次看向靠在柵欄邊、臉色慘白如紙、搖搖欲墜的馬若溪時，眼神中的審視和冰冷，第一次被一種極其復雜的、難以言喻的震撼和……動搖所取代。

這女子……她究竟是誰？這匪夷所思的“通感”和“顯字”之能……難道真是天賦？還是……裴斯靖腦海中那根深蒂固的“子不語怪力亂神”的信條，開始出現細微的、卻足以撼動根基的裂痕。

“大人！這…這妖女…”張成回過神來，指著那刺目的紅字，聲音帶著恐懼，“這分明是妖法！用血寫字！她…”

“夠了！”裴斯靖厲聲打斷他，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卻也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將此顯影之紙妥善收起！連同那藥液、陶片，一并作為重要證物！任何人不得觸碰損毀！”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虛弱不堪的馬若溪，眼神復雜難明：“看好她。給她……換一間稍干燥些的牢房，送些清水和吃食?！边@命令，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松動。

說完，他不再停留，轉身大步離去，青色官袍的下擺在昏暗的光線下劃出一道冷硬的弧線。他需要立刻梳理這爆炸性的線索，更需要……獨自消化這徹底顛覆他認知的一夜。

仵作小心翼翼地用油紙重新包裹好那片顯現著血紅“老”字的焦紙角，如同捧著燙手的山芋，匆匆跟上。張成雖然滿心不甘和恐懼，也只能依令行事，收拾起地上的陶碗和殘余藥液、黃檗皮。

牢門再次被鎖上。

馬若溪再也支撐不住，軟軟地滑坐在地，靠著冰冷的墻壁，大口喘息。頭痛欲裂，胸口悶痛，但心底卻燃起了一絲微弱的火苗。

巧配草汁，隱字現形。她用前世的知識，在這絕境中，撬開了一道縫隙，投下了一縷微光。那血紅的“老”字，如同一把鑰匙，或許能打開這老宅深埋的秘密，也或許……能成為她洗脫嫌疑的轉機。

然而，還沒等她緩過氣，牢房外甬道的陰影里，忽然響起王婆子那嘶啞癲狂、如同鬼魅低語般的聲音，這一次，清晰得如同在她耳邊響起：

“火…火看見了…血寫的字……報應來了…誰也跑不了……小姐…你的火…燒得太旺了……要引火燒身啊……”

緊接著，是一陣獄卒粗暴的呵斥和拖拽聲，王婆子的聲音戛然而止，仿佛從未出現過。

馬若溪猛地抬頭，望向那聲音傳來的方向，只看到一片晃動的、深不見底的黑暗甬道。一股寒意，比這牢獄的陰冷更深重，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

火？血寫的字？報應？引火燒身？

王婆子……她到底知道什么？她那瘋癲的話語，是純粹的臆想，還是……洞悉了某種可怕的真相？

而她這初試鋒芒的“化學知識”，在王婆子口中，竟成了“引火燒身”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