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換到了稍高處，氣窗略大些，透進的慘淡天光勉強能驅散部分角落的黑暗。地面依舊潮濕，但霉爛稻草換成了干燥些的麥秸，墻角多了一瓦罐清水和一個裝著兩個冷硬雜糧窩頭的粗陶碗。裴斯靖那點微乎其微的“松動”，僅止于此。
馬若溪靠著冰冷的墻壁，小口啜飲著瓦罐里冰冷的清水，滋潤著火燒火燎的喉嚨。胸口的悶痛稍緩，但每一次深呼吸仍帶著滯澀感。腦海中那場“顯字”帶來的劇烈消耗余波未平，針刺般的頭痛時隱時現，如同蟄伏的毒蛇。她強迫自己咽下那粗糙得劃嗓子的窩頭，為這具殘破的身體補充一點可憐的能量。
王婆子那如同詛咒般的瘋癲低語——“火看見了…血寫的字…引火燒身…”——如同鬼魅的回聲，在寂靜的牢房里盤旋不散，纏繞著那枚血紅的“老”字，在她心頭蒙上一層更深的陰霾。老宅，火，血債，報應……這些破碎的詞句在她疲憊的腦海中反復碰撞，試圖拼湊出模糊的輪廓，卻又被巨大的謎團阻隔。
“吱呀——哐當！”
沉重的鐵門開啟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裴斯靖再次出現在牢房門口。依舊是那身挺括的青色官袍，襯得他身姿愈發挺拔冷峻。只是這一次，他臉上那慣常的端方平靜被一種顯而易見的陰郁和壓抑的怒火所取代，眉宇間擰成一個深深的“川”字，薄唇緊抿，下頜線條繃得死緊。他身后沒有跟著仵作或捕快，只有那個面相陰沉的張成垂手侍立，眼神里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
一股無形的低氣壓瞬間籠罩了狹窄的牢房。
裴斯靖沒有立刻開口，那雙深邃冰冷的眼睛，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刺向靠在墻角的馬若溪。那目光里，有審視，有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種被冒犯的、混合著惱怒和深深不認同的復雜情緒。
“馬氏?！彼穆曇繇懫?，比上次更加低沉，帶著一種刻意壓制的、山雨欲來的威壓，“本官徹查了馬家老宅近三十年的所有地契、房契、賬目卷宗，并親自帶人再次搜查了主屋、西廂及所有可疑角落?！?/p>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仿佛從齒縫里擠出來：“除了那架已被封存的古怪織機和你那所謂的‘通感’顯出的‘老’字，一無所獲！沒有密道，沒有暗格，沒有陳年命案的任何記載！王婆子瘋言瘋語，查無實據！所謂‘老賬’、‘血債’，純屬子虛烏有！”
他的結論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被愚弄后的慍怒。
馬若溪的心微微一沉。裴斯靖的調查結果，意味著她指出的方向似乎走進了死胡同？還是說……隱藏得太深，連他這位縣令親自出馬也未能觸及？
“大人明察，”馬若溪抬起頭，聲音雖虛弱卻清晰，“民女斗膽請問，大人可曾詢問過老宅附近上了年紀的老人？尤其是，在李嬸兒之前，看守老宅的人是誰？是否……也遭遇不測？”她敏銳地抓住了“替死鬼”這個關鍵點。
“哼！”裴斯靖一聲冷哼，眼神中的不悅更甚，“本官行事，何須你來指教？老宅看守，近二十年皆是李張氏（李嬸兒）！更早之前，卷宗記載模糊，看守者早已不知所蹤，或已亡故多年！死無對證！難道你要本官去掘墳問鬼不成？！”
他的話語帶著明顯的諷刺和火氣。顯然，連續兩日的高強度調查卻毫無進展，尤其是被一個身陷囹圄、身負“妖異”嫌疑的女子質疑調查方向，嚴重挑戰了他作為一縣之尊的權威和固有的辦案邏輯。
“民女不敢?！瘪R若溪垂下眼簾，掩去眼中的思索。看守不知所蹤或亡故？這本身就透著蹊蹺。她深吸一口氣，決定再搏一次，“大人，那枚‘老’字雖殘缺，但指向明確。民女懇請大人，能否允許民女重返老宅？民女的‘通感’之能，或能在現場捕捉到常人忽略的蛛絲馬跡，比如……兇手遺留的氣息、物品的細微挪動、甚至……”她頓了頓，說出一個大膽的猜想，“那被燒毀的紙條，是否還有殘片未被發現？”
“荒謬！”裴斯靖猛地拂袖，寬大的官袍袖口帶起一陣冷風！他壓抑的怒火似乎終于找到了宣泄口，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雷霆般的厲斥，在這狹窄的牢房里炸響：
“馬若溪！你可知你在說什么？！重返兇案現場？憑你那妖異詭譎的‘通感’？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投下濃重的陰影，將蜷縮在墻角的馬若溪完全籠罩。那目光不再是冰冷的審視，而是充滿了居高臨下的、毫不掩飾的斥責與鄙夷：
“你一介婦人！更是一介身負‘克夫’污名、卷入命案、身懷異術的嫌犯！不思安分守己，靜待官府查明真相，反而三番兩次以奇技淫巧擾亂視聽，妄圖插手刑名之事！你眼中可還有半分綱常禮法？！可還有半分‘婦道’可言？！”
“婦道”二字，如同兩記響亮的耳光，裹挾著千年禮教的沉重枷鎖，狠狠扇在馬若溪的臉上！也狠狠砸在每一個字里行間！
裴斯靖的聲音如同洪鐘，帶著不容置疑的、根植于骨髓的禮教威壓：
“女子當以貞靜柔順為本！當以相夫教子為業！刑名斷獄，勘驗現場，此乃男兒之責，官府之權！豈是你這等婦人可以置喙染指的？！你那所謂的‘通感’，若非妖邪之術，便是惑亂人心、擾亂法紀的旁門左道！你非但不知收斂，反而以此為恃，妄圖干涉官府辦案！此等行徑，已是離經叛道，罪加一等！”
他字字如刀，句句誅心，將“婦道”的枷鎖與“妖邪”的污名死死扣在馬若溪頭上，將她所有基于能力和尋求真相的努力，徹底否定為“不安分”、“不守婦道”、“擾亂法紀”！
“大人！”馬若溪猛地抬起頭，蒼白的臉上因激動和屈辱泛起一絲病態的紅暈，那雙因虛弱而略顯黯淡的眼睛里，此刻卻燃起了兩簇熊熊的火焰！那是被徹底激怒的、不屈的火焰！
“民女只想自證清白！只想找出殺害李嬸兒的真兇！這難道有錯嗎？！民女身懷異稟，能見常人所不能見，能助大人撥開迷霧，這難道不是天賜之能，為求真相而用？為何在大人眼中，就只因民女是女子，便成了‘奇技淫巧’、‘旁門左道’？便成了‘不安分守己’、‘不守婦道’？！”
她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卻異常清晰有力，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蕩起反抗的漣漪：
“難道‘婦道’二字，便是要女子蒙昧無知，任人宰割？便是要女子在蒙受不白之冤時，也只能引頸待戮，靜待所謂的‘男兒’、‘官府’來施舍一個公道？！若這公道因偏見而蒙塵，因無能而遲滯，民女又當如何？！等死嗎？！”
“放肆！”裴斯靖勃然大怒，臉色鐵青！他從未想過，一個階下囚，一個女子，竟敢如此針鋒相對，直斥他奉為圭臬的禮法綱常！“你竟敢質疑朝廷法度！質疑官府威嚴！馬若溪，本官看你是冥頑不靈，妖性難除！來人！”
他厲聲喝道：“取枷鎖來！將此妖言惑眾、藐視公堂的妖女……”
“大人！大人不好了！！”一聲凄厲倉惶的呼喊如同利箭般射來，猛地打斷了裴斯靖暴怒的命令！
一個衙役連滾爬爬地沖到牢房門口，臉色慘白如紙，滿頭大汗，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變調：“大人！看…看押王婆子的柴房……走…走水了！火…火勢好大！王婆子…王婆子她…她還在里面！”
“什么？！”裴斯靖的怒火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噩耗凍結，臉色驟變！張成也驚得瞪大了眼睛。
走水？王婆子被困火場？
馬若溪的心猛地一沉！王婆子！那個唯一可能知道老宅秘密的人！那個剛剛警告她“引火燒身”的人！
報應？滅口？！
“混賬！”裴斯靖怒罵一聲，再也顧不上斥責馬若溪，猛地轉身，“速速召集人手救火！務必救出王婆子！快！”他大步流星地沖出牢房，青色官袍的下擺帶起一陣旋風。
“哐當！”牢門被獄卒再次重重關上、落鎖。
張成臨走前，陰鷙地瞪了馬若溪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說：都是你這妖女惹的禍！
牢房里瞬間恢復了死寂，只剩下馬若溪粗重的喘息聲在回蕩。方才激烈的對峙和裴斯靖那番“婦道”的厲斥，如同沉重的巨石壓在她的心頭，帶來窒息般的屈辱和憤怒。而王婆子被困火場的消息，又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那憤怒，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更深的驚疑。
她掙扎著爬到氣窗下，踮起腳尖，透過那狹窄的縫隙向外望去。
縣衙后院的某個方向，濃煙滾滾，火光沖天！即使在白天，那赤紅的火焰也顯得異常刺眼，將陰沉的天幕都映亮了一角！隱約傳來混亂的呼喊聲、潑水聲、木頭燃燒的噼啪爆裂聲……
火光……王婆子……血寫的“老”字……老宅的秘密……
“引火燒身……”王婆子那嘶啞的警告再次在耳邊響起，此刻卻帶著血淋淋的現實意味！
馬若溪扶著冰冷的墻壁滑坐下來，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冰冷的憤怒和深切的無力感。
裴斯靖的厲斥言猶在耳。在他眼中，她只是一個不安分、不守婦道、身懷妖術、擾亂法紀的婦人。她的能力，她的訴求，她的生死，在“婦道”和“規矩”的枷鎖下，輕如鴻毛。
而此刻，那場突如其來的大火，那被困火海的唯一知情人，更像是一個冷酷的嘲諷——看，這就是你尋求真相的代價！這就是你“引火燒身”的開始！
她看著自己凍得通紅、布滿細小傷口的手指。這雙手，能織出繁復絕倫的緙絲，能調配出顯現隱秘的藥水，能捕捉常人難見的痕跡……卻無法撼動那堵名為“婦道”和“偏見”的高墻分毫！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而堅硬的決心，如同燒紅的鐵水，在她被屈辱和憤怒反復淬煉的心底，緩緩凝固成形。
裴斯靖，你看不起這“婦道”之外的“旁門左道”？你視這“通感”為擾亂法紀的妖術？
好！很好！
那她就用這“旁門左道”，用這“妖術”，在這鐵案如山的男權刑獄之中，生生撕開一道口子！織出一條血路！
她倒要看看，是這千年的“婦道”枷鎖更硬，還是她手中這把能經緯天機、重現罪證的梭刀更利！
氣窗外，救火的喧囂和火光依舊。牢房內，馬若溪緩緩閉上眼，將所有的憤怒與屈辱，連同那刺目的火光，一同壓入心底最深處，化為冰冷的燃料。
下一次，當裴斯靖再次站到她面前時，她絕不會再給他厲斥“婦道”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