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濃稠得化不開。白日里那場驚心動魄的火災(zāi)余燼未冷,焦糊的氣味混合著冬夜的寒氣,在死寂的馬家老宅廢墟上空盤旋,如同冤魂不散的嘆息。
西廂房的門窗在裴斯靖嚴(yán)令復(fù)查時已被捕快粗暴地拆開,此刻如同空洞的眼眶,任由寒風(fēng)灌入,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月光吝嗇地從殘破的屋頂縫隙漏下幾縷慘白的光柱,勉強照亮屋內(nèi)一片狼藉。緙絲機孤零零地立在角落,機臺和梭子被翻動得更加凌亂,地面上積塵被踩踏得一片污濁,墻角處更是被刮掉了一大片墻皮——正是張成帶人“仔細(xì)勘察”后的“杰作”。
一道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的身影,如同沒有重量的幽靈,悄無聲息地滑過坍塌的院墻缺口,落在荒草叢生的院子里。他身形頎長挺拔,穿著一身毫無反光的玄色勁裝,臉上覆著一張冰冷的、毫無表情的銀色面具,只露出一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在夜色中閃爍著幽冷的光。
景墨寒。
夜梟閣主。掌控著大胤朝最隱秘、最龐大的地下情報網(wǎng)絡(luò),如暗夜中的梟鳥,目光所及,皆是隱秘。此刻,這雙洞察世事的眼睛,正冷冷地掃視著這座被死亡和秘密籠罩的破敗老宅。
白日里,裴斯靖調(diào)動縣衙人手、火場救人的動靜,以及張成帶著捕快殺氣騰騰重返西廂房“刮墻皮”的怪異舉動,早已通過夜梟閣無孔不入的耳目,呈到了他的案頭。這座沉寂多年的馬家老宅,因一個“克夫棄婦”卷入命案,竟接連牽動縣令親臨、仵作驗尸、證物顯字、看守橫死、最后甚至刮起了墻皮?這反常的漩渦,引起了景墨寒的興趣?;蛘哒f,是某種更深沉的、源自他自身追尋的東西,隱隱與此地產(chǎn)生了難以言喻的共鳴。
他的目光最終鎖定在那間門窗洞開的西廂房。身影微動,如同融入夜風(fēng)的輕煙,瞬間便出現(xiàn)在廂房門口,沒有發(fā)出絲毫聲響。
屋內(nèi),殘留的血腥味、灰塵味、以及白日里眾多捕快留下的汗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氣息。景墨寒的目光銳利如鷹隼,快速掃過:
地面:凌亂重疊的腳印,主要集中在緙絲機附近和墻角。墻角那片被刮掉墻皮的區(qū)域格外顯眼,露出里面灰黑的泥土坯。
緙絲機:機臺蒙塵,經(jīng)線盡斷,幾把梭子散落在地。但景墨寒的目光卻敏銳地捕捉到機臺下方那個不起眼的暗格——已被撬開,里面空空如也。他的指尖在暗格邊緣極其輕微地摩挲了一下,感受著那被暴力破壞的粗糙木茬。
墻角刮痕:他走到那片被刮掉墻皮的區(qū)域前,蹲下身。月光恰好落在此處。他伸出戴著黑色薄皮手套的手指,極其小心地在刮痕邊緣、未被完全破壞的墻皮上輕輕捻動。指尖傳來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粘膩顆粒感。他湊近,那雙寒潭般的眸子在微弱光線下凝縮如針尖!
在未被刮凈的、靠近刮痕邊緣的墻皮縫隙里,借著慘淡的月光,他看到了幾點極其微小的、深褐色的、已經(jīng)干涸凝固的——噴濺狀斑點!
高度!位置!形態(tài)!
景墨寒的呼吸幾不可察地一滯!這與他收到的線報中,那個“克夫棄婦”馬若溪在牢中,僅憑一幅絲線織就的“圖譜”所推斷出的“坐姿/跪姿受害者噴濺血跡”高度吻合!
她竟是對的?!
一個被斥為“妖女”、“不守婦道”的棄婦,竟能在身陷囹圄、重傷虛弱的情況下,僅憑一幅絲線勾勒的圖畫,精準(zhǔn)地指出連經(jīng)驗豐富的捕快都忽略的、如此細(xì)微的關(guān)鍵痕跡?
這絕非巧合!更非“妖術(shù)”二字可以簡單概括!
景墨寒的眼底,第一次掠過一絲真正意義上的、不含任何輕蔑的驚異。這個馬若溪……比他預(yù)想的,要有意思得多,也……有價值得多。
就在這時!
屋外,一道極其輕微、如同枯葉落地的聲響,打破了死寂!不是風(fēng)聲!
景墨寒眼神驟然一冷!身影如同鬼魅般原地消失,無聲無息地融入西廂房內(nèi)最濃重的陰影之中,氣息瞬間收斂至無,仿佛從未存在過。
幾乎同時,另一道身影如同貍貓般敏捷地從破損的窗戶翻了進來!落地極輕,顯然也是個練家子。借著微弱的月光,能看到他穿著縣衙捕快的服飾,身形精悍,動作間帶著一股子陰狠利落勁兒。正是白日里帶人“刮墻皮”的張成!
他落地后,并未立刻行動,而是警惕地四下張望,側(cè)耳傾聽片刻。確認(rèn)無人后,他才迅速走到那片被刮掉墻皮的墻角前,蹲了下來。
月光下,他的臉色顯得格外陰沉。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油紙包和一個細(xì)長的、類似挖耳勺但更精巧的金屬工具。他小心翼翼地用工具,開始仔細(xì)地、一點點地?fù)竿趬枪魏圻吘墶⒛切┪幢煌耆蝺舻哪嗤僚骺p隙!動作極其專注,仿佛在尋找什么極其微小的東西!
他到底在找什么?是遺漏的噴濺血跡?還是……別的?
隱藏在陰影中的景墨寒,如同最耐心的獵手,冰冷的銀色面具下,那雙幽深的眼眸將張成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沒有一絲波瀾。
張成摳挖得極其小心仔細(xì),額角甚至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突然,他動作一頓,眼中閃過一絲狂喜!他小心翼翼地從縫隙中,用那精巧的工具尖端,挑起了一樣極其微小的東西!
那東西在慘淡的月光下,幾乎看不清具體形狀,像是一點點深色的碎屑,又像是一小片……凝固的膠狀物?或者……某種織物燃燒后的殘留?
就在張成將那微小證物用油紙小心包好,準(zhǔn)備塞入懷中的瞬間——
“張捕頭,深更半夜,不去追查真兇,倒是在這兇案現(xiàn)場……尋寶?”
一個冰冷、低沉、毫無情緒起伏的聲音,如同鬼魅低語,毫無預(yù)兆地在張成身后響起!
“誰?!”張成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渾身汗毛倒豎!他猛地轉(zhuǎn)身,同時腰間鐵尺已如毒蛇出洞,帶著凄厲的風(fēng)聲,狠狠朝聲音來源處劈去!
這一擊快、狠、準(zhǔn),盡顯其多年捕快生涯練就的搏殺功底!
然而,他快,陰影中的身影更快!
鐵尺劈了個空!只斬碎了凝滯的空氣!
張成瞳孔驟縮!一股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他甚至沒看清對方是如何移動的!就在他舊力已盡、新力未生的剎那,一只戴著黑色薄皮手套的手,如同鐵鉗般,無聲無息地、精準(zhǔn)地扣住了他持著油紙包的手腕!
力道之大,如同冰冷的鋼圈瞬間鎖死!骨骼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
“?。 睆埑赏春粢宦?,手中的油紙包脫手飛出!
另一只玄色的手閃電般探出,穩(wěn)穩(wěn)地將那小小的油紙包凌空抄在手中!動作行云流水,快得只剩殘影!
“找死!”張成又驚又怒,左手成爪,帶著凌厲的勁風(fēng),直抓向?qū)Ψ窖屎恚⊥瑫r右腳悄無聲息地撩起,直踢對方下陰!招式陰毒狠辣,全是搏命的殺招!
景墨寒面具下的眼神依舊冰冷無波。扣住張成右腕的手猛地一擰!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聲清晰響起!
“呃啊——!”張成發(fā)出凄厲的慘叫,右手腕骨竟被硬生生擰斷!劇痛讓他左手攻勢瞬間瓦解!撩起的右腳也被對方看似隨意地抬膝一頂,腿骨劇痛,整個人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地,抱著斷裂的手腕痛苦翻滾!
差距!天壤之別的差距!
景墨寒甚至沒有動用腰間的武器。他如同俯瞰螻蟻的神祇,冷漠地看著地上痛苦掙扎的張成,緩緩抬起手,將那枚小小的油紙包舉到眼前,隔著面具,似乎在審視。
“你…你到底是誰?!敢…敢襲擊官差!劫奪證物!!”張成忍著劇痛,色厲內(nèi)荏地嘶吼,眼中充滿了恐懼和怨毒。
“證物?”景墨寒的聲音毫無波瀾,如同冰珠墜地,“是證明李張氏替人而死的證物?還是證明你張成……監(jiān)守自盜、毀滅證據(jù)的證物?”
張成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恐懼徹底壓倒了疼痛,讓他渾身篩糠般顫抖起來:“你…你胡說什么?!”
景墨寒不再理會他,目光卻轉(zhuǎn)向了那架蒙塵的緙絲機。他緩步走過去,伸出未染血的那只手,指尖拂過冰冷的機臺,最終停留在機臺下方那個被暴力撬開的暗格邊緣。
他的指尖,在暗格內(nèi)側(cè)某個極其隱蔽的、刻痕般的位置,極其輕微地停頓了一下。那里似乎殘留著某種特殊的、難以察覺的印記。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微弱、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聲,如同鬼魅的哭泣,隱隱約約地飄蕩在陰冷的西廂房里!那聲音……竟與白日里王婆子瘋癲的腔調(diào)有幾分相似!
“血債……老賬……火……燒不盡啊……小姐……你的線……纏上不該纏的東西了……”
聲音飄忽不定,仿佛來自墻壁,又仿佛來自地下,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陰寒!
張成嚇得魂飛魄散,連慘叫都忘了,驚恐地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如同見了鬼!
連景墨寒那古井無波的眼神,也微微凝滯了一瞬!他猛地轉(zhuǎn)頭,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探針,瞬間掃向聲音來源——似乎是緙絲機后方,那片更深的、未被月光照及的墻角地面!
而就在他轉(zhuǎn)頭凝神探查那詭異聲響的剎那——
異變陡生!
原本抱著斷腕痛苦翻滾的張成,眼中猛地閃過一絲狠戾與決絕!他完好的左手不知何時已從靴筒中摸出一枚三寸長的、淬著幽藍寒光的毒針!借著翻滾的姿勢,用盡全身力氣,如同瀕死的毒蛇,猛地將毒針射向景墨寒毫無防備的后心!同時,他整個人如同滾地葫蘆,不顧一切地撞向洞開的窗戶,試圖逃生!
毒針破空,帶著細(xì)微卻致命的尖嘯!
景墨寒仿佛背后長眼,在那毒針即將及體的瞬間,身體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如同沒有骨頭的柳條般詭異一扭!
“嗤!”毒針擦著他玄色勁裝的衣角飛過,深深釘入對面的土墻之中,針尾兀自顫抖!
而張成,已經(jīng)如同喪家之犬,半個身子撲出了窗戶!
景墨寒面具下的眼神驟然冰寒!他并未追擊張成,而是反手一甩!
一道細(xì)微得幾乎看不見的烏光,如同死神的嘆息,后發(fā)先至!
“噗!”一聲輕響。
撲到窗外的張成身體猛地一僵,隨即如同被抽掉了骨頭般軟軟栽倒,再無聲息。他的后頸處,一點細(xì)微的紅痕迅速擴大,滲出一滴烏黑的血珠。一枚細(xì)如牛毛、尾部帶著詭異螺旋紋路的黑色小針,正正釘在他的致命穴位上。
夜梟索命針,見血封喉。
景墨寒看都沒看窗外的尸體,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剛才那詭異的聲音和緙絲機后方的角落所吸引。他緩步走到那片陰影籠罩的墻角,蹲下身,指尖在地面幾塊松動的地磚上輕輕敲擊。
“篤…篤…空!”
下面,是空的!
而就在這時,他握著那枚從張成手中奪來的油紙包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尖隔著薄薄的油紙和手套,感受到里面那微小證物的形狀——似乎是一個極小的、硬質(zhì)的、邊緣不規(guī)則的……碎片?上面似乎還殘留著一點……焦糊味?
景墨寒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架沉默的緙絲機。腦海中,卻浮現(xiàn)出線報中關(guān)于馬若溪的描述——那指尖翻飛、瞬息織就圖譜的“妖異”之能;那用尋常草藥顯現(xiàn)焦紙血字的“奇技”;還有她據(jù)圖譜推斷出“替死鬼”的驚人洞察……
他的眼神深處,那最初的驚異,漸漸沉淀為一種深沉而危險的……興趣。
“絲線為證……重現(xiàn)罪痕……”他低低地、毫無溫度地自語,聲音消散在陰冷的夜風(fēng)中,“馬若溪……看來王婆子說的沒錯,你的線,確實纏上不該纏的東西了。”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發(fā)出空洞回響的地面,又瞥了一眼窗外的尸體,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跡,悄無聲息地消失在破敗的西廂房中,只留下滿地狼藉和一具迅速冰冷的尸體。
月光慘淡,照進空洞的窗戶,落在緙絲機蒙塵的機臺上,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什么。而機臺下方,那被撬開的暗格深處,似乎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極其淡雅的、不屬于這破敗老宅的……檀香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