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肉的甜腥混著鐵銹的干涸味兒，像一只冰冷黏膩的手，死死攥住我的喉嚨。這不是亂葬崗的尸臭，是“活”的腐爛。千機樓，地字丙號牢房。我被扔在這里，像一塊破布，心口那個碗大的疤貼著冰冷潮濕的石板，沒有痛，只有一種空洞的涼，涼得靈魂都在打顫。
“嗬…嗬嗬…新來的小點心？”角落里，一團蠕動的黑影發出破風箱般的笑聲。借著墻壁縫隙透進來的、不知是月光還是更詭異光源的微光，我看清了。那曾是一個人，現在更像一灘勉強維持人形的爛肉，四肢以詭異的角度扭曲著，一只眼球掛在顴骨上，另一只渾濁地盯著我，滿是貪婪的瘋狂。
目標？簡單得可笑。活下去。在這座由敵國攝政王蕭絕一手打造的、專門關押“奇珍異獸”（他口中那些亡國貴族、失心狂徒、禁忌天才）的活地獄里，像個人樣地喘下一口氣。前朝第一謀士云灼？那個名字和我的“心”一起，被太子哥哥的匕首剜出來，喂了野狗。
“開宴——！”尖利如夜梟的嘶鳴穿透層層石壁。沉重的機括聲隆隆響起，牢房一側墻壁緩緩滑開，露出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洞口。刺鼻的酒氣和一種更濃烈的、混合著血腥與汗臭的狂熱氣息撲面而來。
外面是巨大的環形空間。中央是下沉的斗獸場般的石臺，四周環繞著層層疊疊、如蜂巢般的牢籠鐵柵。無數雙眼睛在黑暗中亮起，饑餓的、瘋狂的、戲謔的。高處，一座懸空的琉璃閣懸在那里，珠簾半卷，隱約可見一個斜倚的身影，玄衣如墨，指尖把玩著一只夜光杯。蕭絕。隔著遙遠的距離和鼎沸的瘋狂，我似乎都能感覺到他那道玩味的、評估貨物般的視線。
石臺上，一個渾身浴血、狀若瘋虎的巨漢正徒手撕扯著一具……勉強看得出人形的殘軀。碎肉和骨渣飛濺。他仰天咆哮，聲浪震得鐵柵嗡嗡作響。
“丙字新人！”一個穿著猩紅短褂、面白無須的太監（王內侍，蕭絕的狗）尖著嗓子指向我，“王爺說了，新來的，得懂規矩！去，給咱們的‘裂山熊’裴將軍，擦擦汗！”他丟過來一塊臟污的破布。
哄笑聲、口哨聲、野獸般的嚎叫瞬間炸開。擦汗？是去送死。那裴狂，前南疆戰神，因生啖俘虜被己方囚禁，最終被蕭絕收入樓中，徹底成了只知殺戮的兇獸。
機會。一個微小、致命的機會。在蕭絕的規則里露臉，或者……成為肉泥。
我沒有猶豫。彎腰，撿起那塊油膩腥臭的破布。心口的空洞提醒著我：云灼已死，這里只有想活下去的囚徒。我一步步走下石階，走向那個正在啃噬骨頭的巨大人形兇獸。血腥味濃得化不開，每一步都像踩在黏稠的血漿里。
裴狂察覺了動靜，猛地抬頭。沾滿碎肉和鮮血的臉扭曲猙獰，銅鈴般的眼睛鎖定了我，純粹的、毫無理性的殺意如實質般壓來。他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咆哮，丟開手里的“玩具”，巨大的身軀像一座肉山朝我碾壓過來！速度竟快得驚人！
不能退！退就是死！我強迫自己看著他那雙瘋狂的眼睛，捕捉里面一絲屬于“人”的痕跡。沒有。只有野獸的混沌。他蒲扇般的大手帶著腥風抓來，目標是捏碎我的腦袋！
電光火石間，我猛地矮身，不是后退，而是向前一滾！險之又險地擦著他的指縫滾到他巨大的腳邊。同時，手里那塊破布被我狠狠甩出，目標不是他的臉，而是他腳踝上一道深可見骨、還在滲著膿血的舊傷！
“嗷——！”破布粗糙的邊緣刮過潰爛的皮肉，劇烈的疼痛讓裴狂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痛嚎。他本能地彎腰去捂腳踝，巨大的身軀出現了一瞬間的失衡。
就是現在！我像貍貓般彈起，不是攻擊，而是用盡全身力氣，將那塊沾滿污穢的破布，以一種近乎“溫柔”的姿態，按在了他抓向腳踝的那只粗壯手腕上！同時，我抬起頭，用盡所有力氣，模仿著剛才在牢房里看到的、那個“爛肉”囚徒眼中純粹的、非人的貪婪，死死盯住裴狂因疼痛和暴怒而猩紅的眼睛！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裴狂的動作頓住了。他低頭，看看手腕上那塊骯臟的破布，又看看我。我臉上肯定沾滿了濺到的血點和污泥，但我努力維持著那種空洞又貪婪的眼神，像一個懵懂無知又渴望得到兇獸認可的幼崽，把“擦汗”這個荒謬的命令執行到底。
“噗……”高處的琉璃閣里，傳來一聲清晰的、帶著愉悅的低笑。是蕭絕。
裴狂眼中的狂暴似乎被這笑聲打斷了一瞬，出現了一絲極其短暫的茫然。他猛地甩開我的手，力量之大讓我直接飛出去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喉頭一甜。但他沒有再撲上來撕碎我，只是煩躁地低吼著，像驅趕蒼蠅一樣揮了揮手，轉身對著石臺上殘留的肢體發泄般地又踹了幾腳。
“呵…有趣。”蕭絕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蓋過了場中的喧囂，帶著一種冰涼的磁性，“丙字新人，名？”
王內侍立刻諂媚地高聲道：“回王爺，此女乃前朝余孽，云氏之女，云灼！”
“云…灼？”蕭絕慢悠悠地重復著，珠簾后似乎有目光如實質般在我身上逡巡，最終落在我心口的位置，仿佛能穿透那層薄薄的囚衣，看到下面猙獰的疤痕。“心都沒了，名字倒還燙嘴。記下，丙字十七號，云…無心。”他賜名，如同給寵物打上烙印。
王內侍尖聲應喏。周圍的哄笑和議論更大了。“云無心”？好名字！一個無心的女人！
我咳著血沫，撐著墻壁慢慢站直，垂著眼，掩去所有情緒。云無心…也好。
“開宴第一道菜，丙字十七號‘云無心’…獻丑過關！”王內侍宣布，帶著一絲不甘。這意味著我暫時保住了性命，但也正式成了這樓里“宴席”的一部分。
就在人群（囚徒）的喧囂稍歇，王內侍準備宣布下一道“菜”時，一個陰冷如毒蛇的聲音從對面牢籠響起：“慢著。”
所有人的目光被吸引過去。說話的是個瘦削蒼白的中年男人，穿著破舊但異常整潔的青衫（毒醫·沈鴆）。他隔著鐵欄，細長的眼睛像淬了毒的針，精準地刺向我：“王公公，王爺只說她過關，可沒說…她帶來的‘東西’怎么算？”
他指向我剛才被裴狂甩飛時，從破爛囚衣袖口掉落在石臺邊緣的一樣小東西。
那東西極小，沾著血污，在昏暗光線下毫不起眼。但沈鴆的話，卻讓整個千機樓瞬間死寂。連高處的蕭絕，似乎都微微坐直了身體。
那是我在亂葬崗醒來時，緊緊攥在手心里的唯一物件——半片染血的、刻著古怪符文的碎玉。它本該牢牢藏在我身上最隱秘的地方…什么時候掉出來的？！
沈鴆盯著我，嘴角勾起一抹陰毒的笑：“此物…似乎帶著‘地宮’的味道？一個前朝余孽，身上怎會有開啟我大梁秘境地宮的‘鑰紋’碎片？云無心…或者說，云灼，你混進千機樓，所圖…不小啊！”
寒意，第一次不是從心口的空洞，而是從脊椎骨猛地竄上來！地宮鑰紋？大梁秘藏？這些詞像燒紅的烙鐵燙進我的意識。太子剜心…亂葬崗…神秘續命…這碎玉…一環套著一環的陰謀！
無數道目光瞬間變得無比危險，貪婪、猜忌、殺意如同實質的針，要將我刺穿。連裴狂都暫時停下了發泄，扭過頭，猩紅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那半片碎玉。高處的蕭絕，雖然看不清表情，但那種無形的壓迫感陡然增強了數倍。
沈鴆！他在把我往絕路上逼！要么被當成圖謀不軌的探子立刻處死，要么被其他囚徒撕碎搶奪“鑰匙”！
心在空洞地狂跳（如果那也算心跳的話），大腦卻在劇痛和死亡的威脅下瘋狂運轉。沈鴆為什么知道鑰紋？他點破的目的是什么？嫁禍？試探？還是…想借刀殺人？
電光火石間，一個念頭閃過。我猛地抬頭，不再掩飾那份刻意模仿的瘋狂，反而將目光投向高處那模糊的玄色身影，用盡力氣嘶聲喊道，聲音因為剛才的撞擊和激動而破碎沙啞，卻異常清晰：
“王爺明鑒！此物…是剜我心、送我入亂葬崗之人塞進我手里的！他說…‘帶著它去地獄，替孤問候蕭絕’！”我死死盯著珠簾后，“那人…是太子！是他把我變成這樣！是他想用我…用這臟東西…污了王爺的千機樓！沈先生眼力卓絕認出此物，莫非…認得贈玉之人？！”
死寂。
絕對的死寂。連呼吸聲都仿佛消失了。
我的話像一塊巨石砸進了沸騰的油鍋，瞬間引爆了更恐怖的沉默旋渦。太子？那個出賣她、剜她心的前朝太子？把地宮鑰紋碎片塞給一個將死的棋子，讓她帶著對蕭絕的詛咒進入千機樓？這計策狠毒、荒謬，卻又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
“胡言亂語！”沈鴆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厲聲呵斥，眼中卻飛快地掠過一絲驚疑不定。
高處的琉璃閣內，珠簾紋絲不動。但一股冰冷刺骨的殺意，如同無形的潮水，緩緩彌漫開來，籠罩了整個空間。這殺意并非針對我，而是…投向虛無，帶著一種被螻蟻挑釁的極致冰寒。
蕭絕沒說話。但王內侍的臉已經白得像紙，身體微微發抖。
裴狂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低吼，目光在我、碎玉和高處之間來回掃視，狂暴中似乎多了一絲困惑。
沈鴆的指控被我用更大的、指向太子的臟水反潑了回去，還順帶質疑了他的動機。局面瞬間變得撲朔迷離。攝政王的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可怕。
王內侍在極致的壓力下，尖著嗓子打破沉默：“大…大膽！污蔑太子，攀咬沈先生！來人！把這瘋婦拖下去關進‘水字間’，聽候王爺發落！”
兩個如鐵塔般的守衛沖下來，粗暴地架起我。我沒有掙扎，任由他們拖走。在離開石臺，經過沈鴆牢籠的瞬間，我艱難地側過頭，對上他那雙陰毒的眼睛。我用口型，無聲地、清晰地吐出兩個字，帶著一絲瘋狂的譏誚：
“謝了。”
沈鴆瞳孔驟縮！
我被拖進幽深黑暗的甬道。水字間，千機樓里折磨人精神的恐怖牢房。守衛將我狠狠摜進一個狹小、潮濕、散發著濃重水腥霉味的石室，鐵門轟然關閉，隔絕了外界的一切。
黑暗吞噬了一切。只有心口那空洞的冰涼，是唯一的知覺。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滑坐在地。污泥和血腥味包裹著我。
許久，黑暗中響起極其輕微的、指甲刮過堅硬石壁的聲音。
一下，又一下。
借著不知何處透進來的、極其微弱的一線光，隱約可見我在冰冷潮濕的地面上，用指甲，一遍又一遍，刻著一個字。
不是一個完整的名字。
只是一個偏旁，一個部首，帶著血和污泥的痕跡，扭曲，深刻，仿佛要鑿穿這地獄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