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五年春,上海法租界。
傅公館門前兩排整齊的法桐抽出嫩綠新芽,枝椏上系著大紅綢花,在春風中輕輕搖曳。八名身著嶄新制服的侍者立于鎏金大門兩側,迎接著絡繹不絕的貴賓。黑亮的奧斯汀、雪佛蘭轎車一輛接一輛駛入庭院,輪胎碾過碎石車道,發出細碎的聲響。
黎知恩坐在新娘休息室的梳妝鏡前,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腕上的翡翠玉鐲。這是母親留給她唯一的嫁妝,玉色通透如水,在陽光下會泛出微微的藍光。鏡中的新娘頭戴珍珠冠冕,雪白的頭紗如煙似霧般垂落至腰際,襯得她膚若凝脂。
“小姐,該動身了。“小翠輕輕為她整理頭紗,聲音有些哽咽,“您今天真像畫報里的電影明星。“
黎知恩深吸一口氣,玫瑰香水的氣息混合著窗外飄來的玉蘭花香縈繞在鼻尖。遠處隱約傳來管弦樂隊調音的聲音,小提琴的A弦在空氣中震顫。她突然想起三個月前,在父親書房初見傅云深的情景。
那天細雨蒙蒙,她端著茶盤推門而入,看見一個挺拔如松的背影立在落地窗前。聽到聲響,那人轉過身來,金絲眼鏡后的眼眸如寒潭般深邃。
“知恩,來見見傅行長。“父親的聲音里帶著罕見的愉悅。
傅云深向她微微頷首:“黎小姐。“三個字,清清泠泠,像雨滴落在青石板上。
就是那一刻,她手中的鈞窯茶盞突然傾斜,幾滴茶水濺在對方锃亮的皮鞋上。她慌忙掏出手帕,傅云深卻已蹲下身,用自己的方巾輕輕拭去了水漬。
“無妨。“他抬頭時,鏡片后的眼睛閃過一絲她讀不懂的情緒。
“小姐?“小翠的呼喚將她拉回現實。休息室外,婚禮進行曲的前奏已經響起。
黎知恩挽上父親的手臂,透過面紗看見走廊盡頭兩扇雕花木門緩緩打開。剎那間,數百支蠟燭的光芒傾瀉而來,晃得她微微瞇起眼。大廳里坐滿了上海灘的顯貴,女士們綴滿珠片的旗袍在燭光下閃爍,男士們的懷表金鏈折射出細碎的光斑。
她的目光卻立刻被圣壇前那個身影攫住。
傅云深一身黑色燕尾服,雪白的襯衫前襟上別著一枚藍寶石領針,在燭光下泛著深海般的光澤。他站得筆直,面容沉靜如常,唯有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蜷起,泄露出一絲不為人知的緊張。
紅毯兩旁立著六位手持花籃的女儐相,隨著黎知恩緩步前行,她們將玫瑰花瓣輕輕拋向空中。花瓣紛揚落下,有幾片沾在她的頭紗上,像雪地里綻開的紅梅。
走到傅云深面前時,她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混合著些許墨水和皮革的氣息。牧師開始誦讀誓詞,他的聲音在穹頂下回蕩,與窗外偶爾傳來的黃包車鈴聲交織在一起。
“傅云深先生,你是否愿意娶黎知恩小姐為妻...“
“我愿意。“他的回答干脆利落,聲音不大卻足夠堅定。
當輪到她時,黎知恩發現自己的聲音在顫抖:“我愿意。“這三個字說出口的瞬間,她腕上的玉鐲突然變得滾燙,仿佛母親在天之靈給予的回應。
最令人屏息的時刻到來了。傅云深輕輕掀起她的頭紗,動作小心翼翼,像是怕碰碎一件珍貴的瓷器。他的手指不經意擦過她的耳垂,涼得像早春的溪水。然后他俯身,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個輕飄飄的吻,快得如同蜻蜓點水,卻讓黎知恩的心跳漏了半拍。
觀禮席中傳來壓抑的啜泣聲,幾位年長的女眷正用手帕拭淚仿佛想到了年輕時的自己。黎知恩余光瞥見父親欣慰的笑容,和傅老爺子眼中閃爍的淚光。她忽然明白,這場婚禮承載著兩個家族太多的期許。
簽字儀式在偏廳進行。黎知恩坐在紅木案前,毛筆在婚書上落下自己的名字。墨汁在宣紙上暈開,像一滴落入清水的黑珍珠。傅云深站在她身側,衣袖間傳來若有若無的雪松氣息。
“新娘子寫字真秀氣。“公證人笑著評價。
傅云深聞言側目,目光第一次認真停留在她身上。黎知恩感覺臉頰發燙,急忙垂下眼睫,卻聽見他輕聲夸道:“確實好看。“
宴席設在傅家花園。數十張圓桌擺在盛開的櫻花樹下,每張桌上都擺著純銀餐具和荷蘭空運來的郁金香。侍者們端著香檳穿梭其間,水晶杯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正經的婚宴過后,黎知恩換了身比較傳統的服飾,是大紅繡金鳳的旗袍,領口一圈珍珠襯得她頸線修長。傅云深始終站在她身側半步之遙的位置,每當有賓客前來敬酒,他總會適時地接過酒杯,不動聲色地替她擋下大部分酒水。
紅燭垂淚,燭芯偶爾爆出細微的噼啪聲。
黎知恩端坐在描金拔步床邊,手指無意識地絞著真絲喜帕。婚房里彌漫著沉香木的氣息,混合著新漆家具淡淡的桐油味。窗外,最后一批賓客的談笑聲漸漸遠去,車輪碾過碎石路的聲響像一串漸弱的音符。
“小姐...“小翠蹲下身為她褪去鞋,聲音里帶著哽咽,“我這就退下了。“
黎知恩點點頭,看著貼身丫鬟抹著眼睛退出房門。鏡中的新娘鳳冠霞帔,金線刺繡的嫁衣在燭光下泛著流水般的光澤。父親疼惜她,光是新婚的婚服就準備了無數套,此時已經是第三套了,不過,想必西方的純白婚紗,她更喜歡鳳冠霞帔。她伸手觸碰發間那支累絲金鳳簪——這是父親親手為她戴上的,老人家布滿皺紋的手顫抖得厲害。
“知恩啊,“父親當時紅著眼眶說,“傅家……是重情義的,云深那孩子...會待你好。“
門外響起不疾不徐的腳步聲。黎知恩猛地攥緊喜帕,絲綢在她掌心皺成一團。當雕花門被推開時,她聞到了隨風涌入的夜來香氣息,還有淡淡的香味。
傅云深立在門前,已經換下了婚禮上的西裝,此刻穿著一件紅色長衫。領口微敞,露出線條分明的鎖骨。他手里端著個紅木托盤,上面放著青瓷酒壺和一對合巹杯。大家世族,總還是在意這些復古的流程的。
“還沒卸妝?“他的聲音像浸在冰水里的玉石。
黎知恩耳尖發燙:“等...等你。“
傅云深將托盤放在圓桌上,瓷器與木器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他走近梳妝臺,取出一方素帕浸濕,動作熟練得令人意外。
“抬頭。“
微涼的手指托起她的下巴,濕帕輕輕擦過她的額頭。黎知恩屏住呼吸,能清晰數出他垂下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的陰影。帕子游走到唇邊時,傅云深突然頓住。
“自己來。“他將帕子遞給她,轉身去倒合巹酒。
黎知恩咬著下唇擦拭唇上的胭脂,鏡映出傅云深挺拔的背影。他斟酒的動作行云流水,琥珀色的液體在杯中蕩漾,像極了黃浦江上的落日余暉。
“給。“他遞來酒杯,指尖有意避開她的觸碰。
交杯酒本該手臂相纏,傅云深卻只是與她輕輕碰杯。酒液入喉,黎知恩被辣得眼眶發熱。這哪是甜糯的女兒紅,分明是燒喉的烈酒。
“咳咳...“
一方雪白帕子遞到眼前。黎知恩接過時,發現帕角繡著朵小小的茉莉——正是她最愛的花。
“睡吧。“傅云深走到帷幔后更衣,“明日要祭祖,需早起。“
黎知恩呆坐在床邊,聽著衣料摩擦的窸窣聲。當傅云深穿著雪白中衣走出來時,她慌忙低頭,卻瞥見他腰間一枚銅錢大小的胎記,形如新月。
紅燭爆了個燈花。
傅云深從柜子里取出另一床錦被,鋪在窗邊的小榻上。黎知恩的心突然沉了下去,腕上的玉鐲碰到床柱,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你...不睡床?“
傅云深正在整理枕頭的動作頓了頓:“你認床嗎?“
“不是...“黎知恩的聲音細如蚊蚋,“只是...今夜是我們...“
“知恩。“傅云深轉身面對她,燭光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投下深淺不一的陰影,“你我素不相識,因父輩之命結為夫妻。今夜之后,在人前我會是個稱職的丈夫,私下里...“他指了指書案上堆積的賬冊,沒說完的話變成了“我有太多公務要處理……“
黎知恩心中的期待轟然崩塌,失落與委屈像驚濤駭浪般吞噬而來,她的指甲陷入掌心,她早該想到的。三個月前初見時,他看她那一眼,分明是在看一件不得不接受的貨物。
“我明白了。“她僵硬地走到梳妝臺前,開始拆卸發飾。金釵玉簪一件件取下,像是剝落一層層鎧甲。當最后一支發簪離開發髻時,青絲如瀑傾瀉而下,遮住了她發紅的眼眶。
身后傳來紙張翻動的聲音。黎知恩從鏡中偷望,看見傅云深坐在書案前,側臉在燈下如雕塑般冷峻。他執筆的手骨節分明,字跡在賬本上快速游走,沒有半分新婚之夜的旖旎。
黎知恩默默換好寢衣,吹滅了床邊的紅燭。黑暗中,她聽見窗外巡夜人敲更的梆子聲,還有書案前永不停歇的沙沙聲。
黎知恩一直沒有睡著,莫約凌晨的時候,她借著月光迷糊的看到傅云深在窗邊的一張小塌上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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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的更鼓剛過,黎知恩就睜開了眼睛。
小榻上已經沒了人影,錦被疊得方正整齊。她赤腳走到書案前,發現昨夜攤開的賬本已經合上,硯臺里的墨汁卻還濕潤。一盞殘燈芯上結著碩大的燈花,顯然有人徹夜未眠。
梳妝臺上放著一枚鎏金懷表。黎知恩打開表蓋,時針指向四點,表蓋內側刻著“云深“二字,筆鋒凌厲如刀。這是傅云深故意留下的?還是匆忙間遺忘的?
窗外傳來細微的腳步聲。黎知恩推開雕花窗,看見晨霧中一個挺拔的身影正在庭院里練拳。傅云深只穿著單薄的中衣,動作行云流水,騰挪間衣袂翻飛如鶴翼。汗水順著他的下頜線滑落,在晨曦中閃著細碎的光。
“少奶奶醒了?“小翠端著銅盆進來,看見敞開的窗戶驚呼道,“哎喲,您怎么光著腳!“
黎知恩任由丫鬟為她披上外衣,目光卻追隨著庭院里的身影。傅云深突然一個回身,恰好對上她的視線。隔著薄霧,他向她微微頷首,隨即收勢而立,中衣后背已經被汗水浸透,貼在脊梁凹陷處。
“備熱水。“黎知恩突然說,“再煮一壺君山銀針。“
當傅云深回到新房時,浴桶已經備好,屏風上搭著干凈的中衣。他略顯詫異地挑了挑眉,目光掃過正在插花的黎知恩。
“你...“
“水還熱著。“黎知恩低頭將最后一支玉蘭插入瓶中柔聲說道,“茶在桌上。“
傅云深站在原地沒動,水珠從他發梢滴落,在青石地板上洇出深色的痕跡。黎知恩發現他的眼睛在晨光中呈現出一種透明的琥珀色,像她收藏的那些蜜蠟珠子。
“謝謝。“最終他只吐出這兩個字,轉身隱入屏風后。
水聲淅瀝中,黎知恩擺好早膳。清粥小菜都是按傅家老管家給的清單準備的——傅云深不喜油膩,早餐慣用七分滿的粥,佐醬菜必要淋三滴麻油。
屏風后轉出已經穿戴整齊的傅云深。他穿著靛青色長衫,腰間懸著那塊鎏金懷表,發梢還帶著濕氣。
“你怎知我喝茶的喜好?“他盯著桌上的白瓷茶盞。
黎知恩遞過筷子:“聽父親說,你在英國留學時養成的習慣。“
傅云深接過筷子時,指尖不經意擦過她的虎口,兩人俱是一怔。陽光透過窗欞,在桌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格子。他們沉默地用著早膳,像兩個偶然拼桌的陌生人。
“祭祖的時辰快到了。“傅云深起身時,袖口帶倒了鹽罐。
黎知恩眼疾手快地扶住,卻被他突然握住手腕。傅云深的手指冰涼,力道大得讓她腕骨生疼。
“這玉鐲...“他的目光釘在那抹翠色上,“很特別。“
“母親留給我的。“黎知恩輕聲解釋,“說是外祖母的嫁妝。“
傅云深松開手,眼神重新變得疏離:“收好吧,祭祖時要跪拜磕頭,容易碰碎。“
當黎知恩將玉鐲收入錦盒時,沒看見傅云深眼中轉瞬即逝的痛色。窗外,朝陽已經完全升起,將婚房內“喜“字剪紙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