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5月4日，清晨的陽光透過紗簾照進臥室，黎知恩睜開眼，發現枕邊又濕了一片。自流產以來，她常在睡夢中流淚，醒來時卻不記得夢見了什么。

梳妝鏡中的女人讓她陌生——蒼白的臉色，眼下明顯的青黑，曾經飽滿的雙頰如今凹陷下去，皮膚也變得暗沉。她拿起粉撲，仔細遮蓋著這些痕跡。今天是五四運動七周年紀念日，傅云深昨晚特意囑咐她要出席在華安大廈舉行的紀念活動。

“你最近氣色不好，出去走走也好。“他說這話時正在系領帶，眼睛盯著穿衣鏡，沒有看她。

黎知恩挑了一件墨綠色暗紋旗袍，戴上傅云深送的那對翡翠耳墜。鏡中的自己總算有了幾分人前的體面。她輕輕撫摸平坦的小腹，那里曾有一個生命存在過，而現在只剩下一道看不見的傷痕。

華安大廈前早已人山人海。黎知恩在司機幫助下擠進會場，找到貼有“傅氏銀行“名牌的座位。臺上，學生們正在表演話劇《火燒趙家樓》，激昂的臺詞引得臺下陣陣掌聲。

“接下來，有請上海學界代表董舒言女士演講！“主持人的聲音通過擴音器傳來。

黎知恩手中的扇子突然停住了。董舒言——這個名字像一把尖刀刺入她的心臟，讓她瞳孔猛縮，她下意識坐直身體，目光死死盯住舞臺。

一個穿著淺藍色學生裝的年輕女子大步走上臺。她留著齊肩短發，沒有涂抹脂粉，整個人散發著一種黎知恩從未見過的張揚活力。即使隔得遠，也能感受到她眼中灼熱的光芒。她們倆，是截然不同的。

“同胞們！七年前的今天，北平的青年們用鮮血喚醒了這個沉睡的民族！“董舒言的聲音清亮有力，手勢干脆利落，“今天我們紀念五四，不僅要緬懷先烈，更要繼承他們追求民主、科學的精神！“

黎知恩不得不承認，這個女子有種攝人心魄的魅力。她的演講沒有文縐縐的辭藻，卻字字鏗鏘，激情澎湃，引得臺下學生陣陣歡呼。當講到列強欺壓時，她攥緊拳頭；說到青年責任時，她振臂高呼。整個會場的氣氛都被她點燃了。

“最后，我要特別感謝一位先生。當我在英國為是否回國猶豫時，是他的信讓我明白，真正的愛國者應當將所學奉獻給祖國！“董舒言的目光投向貴賓席，眼中閃著光，“傅云深先生，謝謝您！“

黎知恩看到，董舒言的堅定熱情的眼神在看向傅云深時多了濃濃的柔情和愛意，還有自信又驕傲的光芒。

聚光燈突然打向黎知恩身旁的位置。她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傅云深已經坐在那里，金絲眼鏡反射著燈光，看不清表情。全場掌聲雷動，傅云深微微頷首，嘴角浮現出黎知恩許久未見的笑容——真誠的、發自內心的笑。

“下面，有請行政會副會長傅云深先生致辭！“

傅云深整理了一下西裝領口，大步走上臺。他與董舒言擦肩而過時，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默契得仿佛相識多年的老友。

“董女士的演講令人振奮。“傅云深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作為金融從業者，我想從經濟獨立的角度談一談民族自強...“

黎知恩坐在臺下，感到一陣眩暈。傅云深在公眾場合向來言簡意賅，今天卻滔滔不絕，眼中閃爍著罕見的熱忱。而舞臺一側，董舒言正專注地聽著，時而點頭，時而會心一笑。他們倆的眼神時時交匯，停留數秒后又不著痕跡地移開。

演講結束后，黎知恩看見傅云深與董舒言在后臺交談甚歡。董舒言說著什么，手指在空中劃出激動的軌跡，傅云深則微微傾身聽著，不時插話。那姿態，是黎知恩從未得到過的全神貫注。

還沒結束，黎知恩就借身體不適逃也似的離開了，回到車上一直等待傅云深出來，和她一起回家。時間一直在無情地流逝。“少奶奶……需要……我去請少爺嗎？“司機小聲問道。

黎知恩搖搖頭：“不必了，我們回去吧。“她垂下眼簾，再沒有看她的丈夫一眼，攏了攏耳邊的碎發。其間，她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翡翠耳墜，不由得感嘆，多冰涼啊，戴了這許久，它還是這般冰涼。

回程的車上，黎知恩緊攥著扇骨，直到指節發白。她想起那些藏在《國富論》書盒里的信件，想起傅云深醉酒時喊出的名字，想起他從未給過她的那種笑容。一切都明白了。

——

那天晚上，傅云深沒有回家吃飯。深夜他回來時，身上帶著淡淡的酒氣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茉莉香水味。

黎知恩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手中捧著一本書。當他經過時，她想抓住什么一般，輕聲問道：“今天演講成功嗎？“

傅云深停下腳步，略顯驚訝：“你還沒睡？“

“我在等你。“黎知恩合上書深吸一口氣，好讓自己的氣息盡量平穩一些，吐字更加清晰一些，可是，她還是無法掩飾聲音的顫抖，“那位董小姐...就是你在劍橋認識的朋友吧？“

傅云深的表情瞬間微不可查地冷了下來：“是。“

“果然如此啊。“黎知恩苦笑，站起來又繼續說道，“你……喝醉時喊過她的名字，那些英文信我也看到了。“她抬頭直視他的眼睛，“你們...到底是什么關系？云深，告訴我，請實話告訴我……云深……“她顫抖的聲音里已經帶著哭腔與哀求。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傅云深最終嘆了口氣，在她對面坐下：“董舒言是我在劍橋的同學，我們志趣相投，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黎知恩的聲音微微發顫，“那你為什么從不像今日看她那般看我？從未那樣對我開懷地笑過？云深，我是你的妻子啊！“她有些歇斯底里，她已經被無盡的疏離和冷漠逼到了心理防線崩塌！

“知恩...“傅云深摘下眼鏡，疲憊地揉了揉鼻梁，“我們的婚姻從一開始就不是基于感情。我以為你明白這一點。“

“但我愛你啊！“這句話脫口而出，黎知恩自己都嚇了一跳，與此同時，一顆顆充滿酸澀的淚水從她瞪大的眼睛驀然滑落，她的委屈在這一刻不可遏制地盡數釋放出來。

傅云深愣住了，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靜：“知恩，感情不能強求。我尊重你，也會盡到丈夫的責任，但...“

“丈夫的責任?丈夫的責任是給我一個牢籠一樣的冰冷的家讓我在無盡的等待里自己磨滅嗎？。“黎知恩說完，突然笑了，覺得無比疲憊，“這一切都是因為你的心已經在別人那里了吧。我明白了。去休息吧，明天你還有工作。“她不再看他，脫力跌回沙發上，無力地耷拉著頭，像是死了一樣。

傅云深欲言又止，沒有否認，最終轉身上樓。黎知恩聽著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感到有什么東西在胸腔里碎成了千萬片。

——

接下來的日子，傅云深越來越頻繁地晚歸，有時甚至徹夜不歸。黎知恩從報紙上得知，董舒言被聘為復旦大學最年輕的女教授，而聘任委員會的主席正是傅云深。

六月初的一個下午，黎知恩正在花園里修剪玫瑰，小翠匆匆跑來：“少奶奶，有位董小姐來訪。“

黎知恩的手一抖，玫瑰的利刺在食指上劃出一道口子。血珠冒出來，染紅了白玫瑰的花瓣。

“請她到客廳稍等，我馬上來。“

換衣服時，黎知恩的手止不住地發抖。她選了最端莊的藏青色旗袍，將頭發挽成一絲不茍的發髻，甚至涂了點口紅。鏡中的自己蒼白但優雅，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董舒言站在客廳窗前，背對著門。聽到腳步聲，她轉過身來，嘴角掛著自信的微笑“黎小姐，冒昧打擾了。“她將手中的禮物交給下人，“這是云深幫助我的謝禮，一點心意，不成敬意。”

近距離看，董舒言比舞臺上更加耀眼。她沒有穿那天的學生裝，而是一件剪裁利落的淺灰色西裝裙，襯得身材挺拔如白楊。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眼睛——明亮、銳利，充滿無所畏懼的朝氣。

“董教授，久仰。“黎知恩示意她坐下，“要茶還是咖啡？“

“不必麻煩了。“董舒言直截了當，“我來是想跟你談談云深的事。“

又是如此親密的稱呼，讓黎知恩的心狠狠一揪。她保持著表面的平靜：“請講。“

“我知道你們的婚姻是長輩安排的。“董舒言直視黎知恩的眼睛，在這個新時代，這種封建包辦婚姻是對人性的束縛。云深應該有追求真愛的自由。”她特地加重了“自由”二字的語氣，驕傲的頭昂起來。

黎知恩握緊了茶杯，滾燙的茶水濺在手背上，她卻感覺不到痛：“董教授是以什么立場說這番話？“

“朋友，以及...“董舒言微微揚起下巴，“一個愛他的人。“她的眼中盡是張揚與自信，這般有底氣，是因為傅云深對她滿心滿眼的愛吧。

如此直白的宣戰，讓黎知恩一時語塞。她深吸一口氣：“董教授留學歸來，思想新潮，我能理解。但婚姻不僅僅是兩個人的事，還關系到兩個家族...“

“典型的封建思想！“董舒言打斷她，“黎小姐，你甘心做這種婚姻的犧牲品嗎？云深說你很聰明，受過教育，為什么不能像新女性那樣追求獨立和自由？“

黎知恩感到一陣眩暈。這個女子口中的“云深“與她認識的傅云深仿佛是兩個人——那個對她冷淡疏離的丈夫，竟會在別人面前夸她聰明？

“董教授，“黎知恩強撐著最后的尊嚴，“我的婚姻如何，是我和云深之間的事。如果沒有其他事，請原諒我失陪。“

董舒言站起身，從手提包里取出一本書：“這是我和云深在劍橋時合譯的雪萊詩集，請轉交給他。“她意味深長地補充，“他應該記得扉頁上的題詞。“

黎知恩接過書，感覺有千斤重。送走董舒言后，她獨自站在客廳中央，顫抖著翻開扉頁。上面是一行漂亮的英文題詞：

“TomydearestY.S.，asthemoonadoresthesea.——honeyS.Y.“

致我最親愛的云深，如月亮眷戀大海。——舒言

黎知恩猛地合上書，淚水終于決堤而下。她終于明白了傅云深為何對她如此冷淡——他的心真的早已給了別人，給了這個如火焰般耀眼的女子。

那天晚上，傅云深回來得比平時早。他發現那本雪萊詩集放在書桌上，而黎知恩的臥室門緊閉著。他敲了敲門，沒有回應。

“知恩，我們談談。“他在門外說。

門開了，黎知恩站在門口，臉色蒼白得可怕：“談什么？談你們在劍橋的往事？談你們如何'如月亮眷戀大海'？“

傅云深的表情變得復雜：“她不該來打擾你。“

“那你呢？“黎知恩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你就忍心這樣對我？“

傅云深沉默良久，最終說：“對不起，但我真的沒辦法……“他也許沒有說下去，也許聲音太輕，輕得黎知恩根本聽不見。

這未說完的話徹底擊垮了黎知恩。她關上門，滑坐在地上，無聲地哭泣。門外，傅云深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如同他們之間本就微弱的緣分。

——

接下來的幾周，黎知恩迅速消瘦下去。她依然維持著表面的體面——參加必要的社交活動，處理商會事務，在傅父面前扮演好兒媳的角色。但每當獨處時，她就如行尸走肉般，常常盯著窗外發呆數小時。

七月中旬的一天，黎知恩在整理傅云深的衣柜時，發現了一封未寄出的信。理智告訴她不該看，但手指已經自動拆開了信封。

“舒言：昨日在霞飛路的談話讓我徹夜難眠。你說要北上參加革命，我既欽佩又擔憂...若你決心已定，我愿辭去銀行職務隨你同行。這些年困在家族責任中，唯有與你相處時，我才感到真正的活著...“

困在家族責任中……信紙從黎知恩手中飄落的同時，她再無力支撐身體，跌坐在冰冷的地上。她終于明白，自己在這場三個人的戲里，始終是個多余的角色，不論她怎么努力，自己也只是個被硬塞進他生命里的包袱罷了，與其讓他愛得這般遮掩，這般辛苦，不如自己放手，退出這本就不是她該加入的世界，成全他二人的熱烈愛戀。

原來自己才是第三者，自己才是拆散登對又般配二人的第三者！多么可笑啊！

黎知恩狂笑起來，像是瘋癲了一般，淚水如傾盆的大雨，不斷滑落，她瘦得凹陷的臉頰顯得猙獰，她心如刀絞，她心如死灰。

那天深夜，當傅云深回到家時，發現黎知恩端坐在客廳里，旁邊放著那封拆開的信。

“我們離婚吧。“她平靜地說，聲音沒有一絲波瀾。此刻她渾身上下透這一股濃濃的死氣，仿佛已入棺材的死人。桌子上是已經印好的離婚協議書和一支鋼筆。

傅云深愣了愣，完全沒想到她會如此：“知恩...?“

“我不想再自欺欺人了。“黎知恩抬起頭，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決絕，“你們兩情相悅，我...我是你父親以報恩為名義來捆綁你的包袱，你本不該活得如此憋屈。我知道，娶了我的這些時日，你很痛苦吧?“

傅云深不可置否，目光平靜，道：“知恩，娶你之時，我曾下決心忘記舊事，想要此生無愧于你，盡力做個好丈夫，可四年劍橋時光，我與董舒言的點點滴滴，讓我心里再也裝不下別人，自從和你結婚，這些時日我也在掙扎與矛盾——此前，我也告訴過父親我心有所屬，他沒有強求我，只是回憶了你母親救他的事，我不忍看父親那般愧疚，于是……”

于是傅父就以報恩的名義挾持兒子娶了不愛的女人，也不管二人是否相愛是否相處愉快?

“好了，好了。”黎知恩微笑起來，笑意沒有達到眼底，她不緊不慢地打斷傅云深的話，“傅云深，時間也不早了，早點簽字吧。”她似是嘆氣，緩緩閉上了疲憊的雙眼。

傅云深最終只是點了點頭拿起鋼筆簽了字：“如果你決定了...我會確保你得到應有的補償。“

“不必了。“黎知恩盯著他握著鋼筆的手，繼續說道，“我只帶走我的嫁妝和母親的玉鐲。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說完，她轉身上樓，背影挺直如竹，仿佛要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維持尊嚴。傅云深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樓梯轉角，突然感到一陣難以言明的失落與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