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驍拖著宋歡一頭撞進破廟斷墻的陰影。
腐朽的磚石在身后轟然倒塌,煙塵彌漫,大地在腳下痛苦呻吟。
宋歡只覺眼前一黑,冰冷的腕骨幾乎要被墨驍捏碎。
再睜眼時,腐朽破廟的土腥氣被一種甜膩得發齁的濃香取代,黏糊糊地糊在口鼻間。
眼前是刺目的、流動的光。
無數琉璃燈盞高懸,流淌著病態的虹彩,將整條街道照得亮如白晝,卻無一絲暖意。
兩側店鋪的招牌用扭曲的金線繡著“銷魂蝕骨”、“極樂忘憂”等字眼,在變幻的燈色下如活物般蠕動。
行人衣著華麗,綾羅綢緞裹著麻木的軀殼,臉上掛著凝固的笑,眼神卻空洞得如同深井。
墨驍猛地松開宋歡的手腕,像甩掉什么燙手的東西,急促地低喘著,破爛戰袍下的胸膛劇烈起伏。
他臉色蒼白得嚇人,額角全是冷汗,顯然剛才強行撕裂空間帶她遁走,耗盡了這三百年來當樹樁積攢的最后一點神力。
“這……這什么鬼地方?”他聲音嘶啞,警惕地環視四周,那些凝固的笑臉和扭曲的燈光讓他渾身不自在。
宋歡揉了揉被攥得生疼的手腕,蒼白的皮膚上留下幾道清晰的指痕。
她沒看墨驍,目光穿透那些華服和霓虹,落在街角陰影里。
一個枯瘦如柴的老乞丐蜷縮著,面前破碗里空空如也。
他渾濁的眼珠費力地轉動,貪婪地捕捉著空氣中漂浮的、細碎的光塵。
每當有一星半點落入他干裂的唇,他那張枯槁的臉上便會短暫地浮現出一種迷醉的、近乎痙攣的狂喜,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
隨即,那光塵消失,更深的絕望和饑渴便如跗骨之蛆般啃噬回來,將他拖入更幽暗的深淵。
他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又佝僂了一分。
“夢幻城。”宋歡的聲音平板無波,帶著一種置身事外的漠然,“大周朝最南端的‘銷金窟’,據說能買到任何你想要的‘快樂’,只要付得起代價?!?/p>
她抬手指了指那些在甜膩空氣中浮沉、被行人偶爾吸入的光塵。
“那就是代價?!砩鷫羲缐m’,吸食神魂,蝕骨銷魂,換片刻虛假歡愉?!?/p>
“媽的!”墨驍低咒一聲,煩躁地抓了把亂發,“晦氣!怎么一頭撞進這種鬼蜮!”他下意識地離那些飄蕩的光塵遠了些,破爛的戰袍似乎都繃緊了。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微弱的、如同蚊蚋振翅般的嗡鳴,突然從宋歡的袖口傳出!
她動作一滯。
墨驍也猛地轉頭,銳利的目光死死盯住她的袖子:“什么聲音?”
宋歡面無表情,緩緩從袖中取出一樣東西。
是那截斷裂的、裹滿腥臭穢毒的焦黑樹根!
此刻,它正躺在宋歡冰冷的掌心,微微震顫著。
表面粘稠的黑色毒液如同活物般緩慢流淌,在夢幻城詭異流動的霓虹燈下,折射出污穢油膩的烏光。
那細小的嗡鳴聲,正是從它內部發出。
更詭異的是,隨著這嗡鳴,那些在空氣中飄蕩的、被行人追逐的“醉生夢死塵”,竟像是受到了某種無形力量的牽引,開始絲絲縷縷、極其緩慢地朝著宋歡掌心的斷根匯聚而來!
光塵一觸碰到那粘稠的黑色毒液,便如同泥牛入海,瞬間被吞噬、湮滅,只留下更深的污濁。
斷根的震顫也隨之微弱了一絲,仿佛……得到了某種詭異的“滋養”。
墨驍倒抽一口冷氣,眼珠子幾乎要瞪出來,聲音都變了調:“它在……吃這些鬼東西?!”他猛地后退半步,看那斷根的眼神如同看世間最邪祟的魔物,“這穢毒……連這種污穢神魂的玩意兒都吞?!”
宋歡垂眸,凝視著掌心那截貪婪吮吸著光塵、烏光更盛的穢毒斷根。
指尖殘留的、與它同源的冰冷灰氣,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微微脈動,傳遞來一種近乎……饜足的冰冷觸感。
她緩緩收緊手指,將那污穢的震顫緊緊包裹在掌心,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
“看來,”她抬起眼,目光掃過那些在霓虹燈下渾噩追逐光塵、被無形中抽走神魂的行人,最終落在墨驍驚駭的臉上,唇角扯出一個毫無溫度的弧度,“你的‘毒樹’,找到了新的‘沃土’?!?/p>
“沃土個屁!”墨驍頭皮發麻,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這是催命符!這玩意兒就是個活靶子!它在主動吸納此地的污穢氣息,動靜只會越來越大!萬一引來清理‘污染源’的天界耳目……”
話音未落,異變陡生!
“嘩啦——!”
街角那家掛著“銷魂蝕骨”金字招牌的鋪子,兩扇雕花繁復的朱漆大門猛地被從內撞開!
一個穿著錦緞袍子、腦滿腸肥的富商跌跌撞撞地沖了出來,臉上凝固的笑容徹底扭曲,涕淚橫流,口中發出野獸般的嗬嗬嘶吼。
“假的!都是假的!還給我!把我的魂還給我——!”
他狀若瘋癲,布滿血絲的眼珠死死盯著空氣中飄蕩的光塵,手腳并用地撲抓,撕扯著自己的頭發和衣襟。
他身后,一個頭戴瓜皮小帽、留著兩撇鼠須的干瘦掌柜探出半個身子,臉上堆著與行人一般無二的凝固假笑,聲音卻尖利得刺耳:
“這位貴客!本店小本經營,童叟無欺!您吸了三兩‘極樂塵’,按規矩,該付的‘魂錢’一個子兒也不能少!”
富商充耳不聞,只是瘋狂地嘶吼撲抓。
掌柜臉上的假笑紋絲不動,眼神卻驟然變得陰冷粘膩,如同藏在暗處的毒蛇。
他袖中滑出一支細長的、閃爍著幽綠寒芒的玉笛。
“貴客既然壞了規矩……”掌柜的假笑咧開,露出森白的牙齒,“那就只能……請您‘魂肉償債’了!”
他手腕一抖,那支幽綠玉笛帶著一股陰寒的腥風,如同毒蛇吐信,閃電般刺向富商的后心!
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鉆,絕非尋常凡人手段!
這一擊若中,富商必定魂飛魄散!
就在那幽綠笛尖即將觸及錦緞袍服的剎那——
一道身影鬼魅般閃現!
是宋歡!
她不知何時已擋在富商身后,動作簡潔得近乎冷酷,沒有絲毫多余。
她沒有試圖格擋那快如閃電的玉笛。
她只是抬起了那只緊握著穢毒斷根的左手!
掌心朝外!
那截裹滿粘稠黑液、散發著不祥烏光、兀自微微震顫的斷根,正正暴露在刺來的幽綠笛尖之前!
“嗤——!”
一聲極其輕微、卻令人牙酸的腐蝕聲響起!
掌柜臉上凝固的假笑第一次出現了裂痕,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驚駭!
他那支明顯非凡物的幽綠玉笛,尖端在觸碰到斷根表面粘稠黑液的瞬間,如同熱刀切入了凝固的豬油!
沒有金鐵交鳴的脆響,只有無聲無息的消融!
堅硬的玉質笛身,連同上面附著的幽綠寒芒,竟被那污穢的黑色毒液迅速腐蝕、吞噬!
一股帶著刺鼻腥氣的青煙冒起!
那腐蝕順著笛身急速蔓延,眨眼間便已吞噬了半尺長的笛管!
掌柜怪叫一聲,如同被烙鐵燙到,觸電般猛地撒手后撤!
那半截被腐蝕得坑坑洼洼、冒著青煙的玉笛“當啷”一聲掉在青石板上,殘余的幽綠光芒迅速黯淡熄滅。
街道上流動的霓虹燈光似乎都凝滯了一瞬。
周圍那些麻木的行人依舊掛著凝固的笑,對近在咫尺的兇險與異變視若無睹,追逐著虛幻的光塵。
只有那瘋癲的富商還在嘶吼撲抓,完全不知自己已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
墨驍僵在原地,嘴巴微張,看著宋歡那只包裹著污穢斷根的手,又看看地上那半截冒著青煙、靈性盡失的殘笛,眼神復雜得如同打翻了染缸。
震驚、悚然、忌憚……還有一絲被這邪門手段徹底鎮住的茫然。
宋歡緩緩收回手,掌心的斷根安靜下來,表面的烏光卻似乎更凝實了幾分,像吃飽了般蟄伏著。
她看也沒看地上殘破的玉笛,更沒有理會那驚魂未定、臉色鐵青的掌柜,只是側過頭,冰冷的目光掃過墨驍那張寫滿“這他娘也行?!”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