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了?”她的聲音毫無波瀾,仿佛剛才只是拂去了一片落葉,“它,比你的嘴有用。”
斷根在掌心震顫,污穢的烏光在夢幻城流麗的霓虹下閃爍。
那戴著瓜皮小帽的掌柜,臉上的假笑面具徹底碎裂,露出底下鐵青扭曲的真容。他死死盯著宋歡那只包裹著穢毒斷根的手,眼神怨毒如淬了毒的針,又帶著無法掩飾的、源自本能的驚懼。那半截冒著青煙的玉笛殘骸,還在他腳邊的青石板上散發著刺鼻的腥氣。
好……好得很!”掌柜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尖利,像鈍刀刮過骨頭,“哪來的妖孽,敢在夢幻城撒野,壞我‘極樂坊’的規矩!”他袖袍無風自動,一股比先前更加陰冷粘稠的氣息開始凝聚。
墨驍頭皮一炸,一步跨到宋歡身前,破爛的戰袍下意識地鼓蕩起來,雖然神力所剩無幾,但那股屬于戰神的、曾滌蕩八荒的煌煌余威依舊如同沉眠的火山,帶著不容侵犯的灼熱感轟然散開!
“滾!”他低喝一聲,眼神銳利如刀,直刺那掌柜,“再敢上前,老子把你和這破店一起拆了當柴燒!”神力枯竭帶來的虛弱感讓他氣息有些不穩,但那股尸山血海里淬煉出的煞氣,卻足以讓任何心有顧忌者膽寒。
掌柜凝聚的氣息猛地一滯。他驚疑不定地打量著墨驍,破爛的戰袍、狼狽的形容掩蓋不住那具軀殼深處透出的、令人心悸的古老威壓。那絕非夢幻城里靠吸食“醉生夢死塵”維系生機的魑魅魍魎所能擁有的氣息!他眼中怨毒與驚懼交織,權衡利弊,終究不敢再貿然出手。他陰惻惻地剜了宋歡一眼,又忌憚地瞥過墨驍,最終發出一聲不甘的冷哼,身形如同融化的蠟像般,詭異地縮回了那扇“銷魂蝕骨”的朱漆大門之后。
“砰!”大門重重關上,隔絕了內外。
墨驍暗自松了口氣,后背已是一層冷汗。強弩之末的虛張聲勢,能唬住一時已是僥幸。他立刻回身,一把抓住宋歡的手腕,力道依舊大得驚人,拖著她就要往旁邊一條更幽暗狹窄的小巷里鉆:“快走!這破地方不能再待了!”
宋歡被他拽得一個趔趄,掌心的穢毒斷根似乎不滿這粗暴的移動,又微弱地震顫了一下,引得空氣中幾縷飄蕩的光塵再次被無形之力牽引而來。她沒有掙扎,只是任由墨驍拖著,目光卻像冰錐,冷冷刺向他的側臉。
“你的‘樹’,”她抬起那只握著斷根的手,污穢的烏光映著她蒼白的臉,“胃口很好。”
“閉嘴!”墨驍頭也不回,腳步更快,幾乎是拖著她在小巷里疾奔。腐朽的木樓陰影幢幢,扭曲的霓虹燈光從高處的縫隙漏下,在他緊繃的側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斑塊。“你當老子想沾這玩意兒?它現在就是個招災引禍的瘟神!它吃得越歡,動靜越大,天界那幫鼻子比狗還靈的巡查使聞著味兒找來的就越快!你想死別拉著老子墊背!”
小巷七拐八繞,彌漫著潮濕的霉味和一種甜膩腐朽的混合氣息。兩旁的木樓門窗緊閉,死寂無聲,仿佛里面空無一人,又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縫隙后窺視。
墨驍的腳步猛地剎住。
前方巷子盡頭,竟是一堵爬滿暗綠色苔蘚、濕漉漉的高墻,封死了去路。
死胡同。
“操!”墨驍低罵一聲,煩躁地環顧四周。逼仄的空間,壓抑的死寂,身后似乎還隱隱傳來某種不懷好意的窺探感。他猛地轉向宋歡,眼神里是壓不住的焦躁和一絲被逼到絕境的戾氣:“聽著!我知道你恨,恨那破大周,恨老子當年炸了你!但現在,想活命,想死得‘合情合理’不連累我,就給我把這破樹根子收好了!別讓它再出來‘吃’東西!”
宋歡被他堵在墻角,后背抵著冰冷濕滑的苔蘚墻。墨驍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帶著汗味、塵土味和一絲神力透支后的灼熱氣息,極具壓迫感。她微微仰著臉,散亂的烏發有幾縷貼在汗濕的額角,那雙沉寂的眼眸深處,冰層之下,卻有什么東西被這粗暴的逼迫點燃了。
收好?”她重復著這兩個字,聲音很輕,卻像冰片刮過琉璃。她緩緩抬起那只緊握著穢毒斷根的左手,舉到兩人之間。污濁的烏光映照著兩張近在咫尺的臉,一張焦躁暴怒,一張冰冷死寂。
“它要‘吃’,”宋歡盯著墨驍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緩慢,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平靜,“我如何能攔?就像當年歸墟邊上,你那毀天滅地的自爆……”
“轟——!”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毫無預兆地撕裂了小巷的死寂!并非來自他們身后,而是來自頭頂!
兩人同時抬頭!
只見巷子一側那棟歪斜腐朽的三層木樓,仿佛被無形的巨錘從內部狠狠砸中,臨巷的半邊墻壁猛地向外爆開!
腐朽的木板、斷裂的梁柱、連同無數破碎的瓦片和家具碎片,如同火山噴發般,裹挾著滾滾煙塵和刺鼻的木屑霉味,鋪天蓋地地朝著下方狹窄的巷子傾瀉而下!
毀滅的陰影瞬間吞噬了下方逼仄的空間!
千鈞一發!
墨驍瞳孔驟縮!幾乎是一種烙印在骨血里的本能,在那毀滅洪流兜頭砸下的瞬間,他來不及思考,身體已經做出了反應!
他猛地張開雙臂,不是后退,而是悍然向前!
用自己寬闊的后背,將宋歡死死地、嚴嚴實實地壓在了那面濕滑的苔蘚墻與自己胸膛之間!
同時,一層極其稀薄、明滅不定的金紅色光暈,如同風中殘燭,從他破爛的戰袍下瘋狂涌出,勉強撐開一個不足半丈的、搖搖欲墜的弧形護罩,堪堪將兩人罩在下面!
轟隆隆——!!!”
斷裂的巨木、沉重的磚石、尖銳的碎瓦如同狂暴的冰雹,狠狠砸在那層薄如蟬翼的金紅光罩上!
光罩劇烈地閃爍、扭曲、變形,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每一次撞擊,都讓墨驍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一下,臉色便白上一分!
煙塵彌漫,碎屑橫飛!
小巷瞬間被坍塌的廢墟填埋了大半!
混亂與轟鳴中,被墨驍死死護在身下的宋歡,清晰無比地聽到了頭頂傳來的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悶哼。
濃重的血腥氣,混合著塵土和苔蘚的濕冷氣味,猛地鉆進她的鼻腔。
她冰冷的臉頰,清晰地感受到幾滴溫熱的液體,帶著鐵銹般的腥甜,濺落其上。
廢墟的煙塵緩緩沉降。
那層明滅不定的金紅光罩終于在一聲細微的碎裂聲中徹底潰散,化作點點流螢般的碎芒,消散在渾濁的空氣里。
墨驍依舊保持著弓身護持的姿態,雙臂撐在宋歡身側的濕滑墻壁上,將她牢牢地圈禁在自己身體與墻壁構成的狹小空間里。
他的頭低垂著,凌亂的發絲遮住了大半張臉,只有幾縷暗紅的血線,正沿著他緊繃的下頜線蜿蜒而下,滴落在宋歡肩頭的粗布衣衫上,迅速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
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如同破舊的風箱,在宋歡耳畔咫尺之處響起,帶著無法掩飾的痛苦和虛弱。
小巷被坍塌的廢墟堵死了大半,只留下上方一道狹窄的縫隙,漏下夢幻城那扭曲流動的霓虹光影,詭異地照亮這一小方劫后余生的逼仄空間,以及空間里緊密相貼的兩人。
宋歡的背脊緊緊抵著冰冷濕滑、布滿苔蘚的墻壁,退無可退。
身前,是墨驍滾燙而沉重的身軀,帶著濃烈的血腥味和汗味,還有神力枯竭后如同余燼般的灼熱氣息,形成一堵密不透風的墻。
他垂落的發絲甚至掃到了她的額角。
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顆心臟在隔著破爛戰袍和薄薄衣衫,沉重而混亂地撞擊著自己的身體。
時間仿佛凝固了。
只有墨驍壓抑的喘息和滴落的血珠,在死寂的廢墟縫隙里顯得格外清晰。
宋歡緩緩抬起眼。
她的目光,先落在他撐在自己身側、青筋暴起卻微微顫抖的手臂上。
然后,一點點上移,掠過他沾滿灰塵和血跡的破爛戰袍,最終定格在他低垂的、被亂發遮掩的側臉。
那張曾不可一世、此刻卻寫滿痛苦與狼狽的戰神臉龐近在咫尺。
她握著穢毒斷根的左手,指節因為用力而繃緊,污穢的烏光在兩人身體之間狹小的縫隙里幽幽閃爍。
冰冷的斷根緊貼著她的掌心,那源自龍脈深處、凝聚了腐朽王朝三百年怨毒的穢毒氣息,正絲絲縷縷地透過皮膚傳來。
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冰冷的悸動,伴隨著那穢毒的氣息,再次不受控制地在她殘破的仙魂深處蔓延開。
不是厭惡。
而是一種近乎……共鳴的冰冷戰栗。
墨驍似乎終于緩過一口氣,艱難地抬起頭。
亂發下,他的臉色慘白如紙,唇邊還殘留著刺目的血痕,但那雙眼睛,依舊亮得驚人,帶著劫后余生的余悸和未消的戾氣,直直地撞進宋歡深不見底的眼眸中。
四目相對。
咫尺之距。
廢墟的塵土在霓虹光影中緩緩飄浮。
宋歡看著他染血的下頜,看著他眼中映出的自己蒼白冰冷的臉。
她握著那截污穢斷根的左手,幾不可查地動了一下。
冰冷的指尖,似乎想要抬起,卻又被某種更強大的力量死死按捺住。
最終,她只是微微啟唇,聲音依舊平板無波,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
“你的血,”她頓了一下,目光掃過他唇邊的血跡,“滴到我衣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