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就如同記憶一樣記載了一個人的往昔。也許一個人使用過很多名字,但每一份記憶卻是難以被磨滅的。”——愛麗絲。
初醒時的惶恐尚未散盡,如鏡中唇角浮起的一抹苦笑。
好在失憶,屏蔽了令人難堪的曖昧聯想,不然,早成了茶余飯后的笑柄。
我曾設想過無數種關于自己來歷的版本——
是被偽裝成親人的仇人推下懸崖,死里逃生?
身負血海深仇,一人孤行于亂世之間?
覺醒驚世天賦,卻因招致妒恨而遭暗算,命懸一線?
甚至是什么被拒婚羞憤、不愿嫁而逃婚之類的狗血三角劇……
無數個“自己”,皆如黑夜幻影,一觸即散。
偶爾劃過的記憶殘片,如斷裂的琴弦,怎么拼接,也不可能奏出完整的旋律。
桃樹下,我將鏡子,與鏡中的“我”扔進人工湖。
波光層層疊疊,如碎夢泛起,一圈圈擴散,終歸沉入無聲的深淵。
我曾刻意用開玩笑的方式,用那些“猜想”去試探,尋求一絲蛛絲馬跡。
可換來的,只是父親的蹙眉與二哥的奚落。
“不可否認,有些刻意設計的翻轉爆點確實吸引人。”
父親放下了茶杯,說的話有些難懂:“借助某種設定系統,把不可能變成可能的期待感,故事倒也的確……嗯,‘有趣’。”
但他轉折后的總結卻清晰明了——
“那樣的人生,終究不過是片刻熱鬧。笑過后的空虛,甚至會令人痛恨,自己不過是浪費了人生的寶貴。”
二哥的目光也淡去了往日的溫度:“你該找點事情做了……”
那一刻,我感受到更深切的孤獨——不是因為失憶本身,而是必須接受某個身份,還無力抗拒;偏偏自己內心,又始終懷疑它,并非真正屬于自己。
猶如置身于異世,勉強聽得懂,似乎看得真,也許說得清,又要被迫裝的一切都跟真的一樣;可無時無刻都在擔心,究竟有沒有被人看穿。
割裂的破碎,心酸得可笑。
我微微握緊拳頭,嘴上卻故作平淡地發問:“難道你們真就從沒想過,這世界,會不會只是因自己才存在的?”
幾乎用盡力氣的問題,得到的回答,卻令心底都不住打顫。
父親與二哥只木然地丟了一句,“失憶導致你的青春期與生理年齡頗不協調”……
似乎也沒說錯,更何況,我又該去奢望那些未失憶過的人,能理解失憶者的痛嗎?
可如果真是我要求太多了,又為什么真的有,比他們更陌生的人,能夠懂我?
家族大管家突然傳來的聲音,將我喚醒。
“三少爺,克里斯先生已經到了。”
他還是慣有的克制,卻依舊嚇了我一跳。
不只是因為出神,也因為他的稱呼,或許,還有那個家伙的名字……
我鎮定了一下,不自覺地搖了搖頭,輕笑的回應也帶著自嘲:“請他進來吧。”
大管家從未掩飾對那個叫“克里斯”家伙的警惕。
這個時代,“太過特別”的人,總會代表危險。
而克里斯,不只是特別——他本身就是一記甩在貴族臉上的響亮耳光,是對森嚴等級赤裸裸的挑釁。
他的畫作《手持煙斗的公主》以平民視角解構王權威嚴,拍出天價;他對《圣靈啟示錄》修訂的詩章,字里行間隱藏的哲思火花,能將真正讀懂的人,引入對神學的更深層反思。
一個不通武技、不諳魔法、沒有爵位的平民,憑什么游刃有余地游走在權力的刀鋒之上?
他的從容,本身就是這個時代最危險的信號。
克里斯的容貌無可挑剔,淺藍眼眸如初雪墜入泉水,清澈中透出一抹不近人情的冷意,仿佛隨時會被霧氣遮蔽,看不見真實的內里。
受人欽佩,自也遭來小人的嫉妒,背地里譏笑他只是個“花瓶”,甚至用“高嶺之花”這樣形容女子的曖昧詞匯去諷刺。
可克里斯從不在意,還輕描淡寫地擺擺手:“他們只是想激怒我。我若不尷尬,尷尬的就是他們。”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灑脫得不真實,自由得令人畏懼。
一個聲音猛然破開庭院的凝滯。
“亞瑟!看我這趟撈到了什么寶貝!”克里斯的聲音帶著探險歸來的興奮,微微低啞的磁性打破平靜。
他步履快得像追逐靈感的風,那身剪裁極為得體的白色披風獵獵作響,銀發束在腦后如一道流動的月光。
優雅?
我不由得撇了撇嘴——這個家伙總在我面前,優雅得過于無禮……
此刻的克里斯,更像一頭闖入精致庭院的雪豹,帶著野性的活力,瞬間撕碎桃樹下沉郁。
我忍俊不止,像個男孩子一樣調侃:“拜托,我該準備迎接一場展覽,還是直接逃命?”
克里斯眨眼:“當然是展覽!不過是我個人收藏品的獨家展覽。”
他像個獻寶的孩子,大咧咧一屁股坐下,震得石椅微顫,連茶杯都輕撞出清脆的響聲。
這個享譽全國的“花瓶”,此刻絲毫沒有藝術家的風范。
好在我們這對“同性別朋友”之間,從不講究那些客套。
“究竟是什么東西能讓你如此失態?”我輕笑地調侃著,順手將幾縷飄到額前的銀色頭發捋到耳后。
鶴發童顏、失憶未醒,還要假作與世無爭?
荒唐得仿佛在看一場反諷劇。
好在諸神垂憐,我還有著驚人的學習能力,才能得到像克里斯這樣的學者認可。
并不友好的初逢,也說明那絕非別樣的憐憫,更非什么同樣發色的膚淺共鳴。
我們也是過了許久,才終于成為,比二哥和我更像“兄弟”的朋友。
現在,他正一邊拆包袱一邊眉飛色舞,那袖子都差點甩進茶杯里。
這個人比我還不按常理出牌,我還在忍不住想著,可目光卻立即被那副具有遠東傳統特色的古琴所吸引。
“猜猜多少?”
他故弄玄虛一笑,卻忍不住揭秘:“五十五個金幣!我錢袋直接砸過去,連講價都省了。”
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哪還有半分藝術大師的風骨?
活脫脫一個剛在集市上贏了彈珠的野小子。
我隨之失笑:“這是買寶還是打劫?那人虧得連祖宗都要從墳里跳出來。”
在我們眼中,一個物件是否貴重,與價格本身并沒有什么直接關聯。
“他虧不虧我可不管。”克里斯聳聳肩,將長袍向后一甩,將我的茶杯拿過來,直接喝了個干凈。
只有在我面前,他才會卸下所有偽飾,露出里頭那個鮮活,甚至帶著莽撞的靈魂。
也正是這種毫無芥蒂的親昵,像冬日暖陽,熨帖著我失憶后冰冷惶惑的心。
我習慣了他的作風?
也許吧,只能說我的確很享受在他身邊,汲取珍貴溫暖的過程。
克里斯“救”了我,可這份暖意之下,一絲隱秘的刺痛也在悄然蔓延……
——我女扮男裝,披著“亞瑟”的殼,享受著猶如“兄弟”的赤誠,這份情誼越純粹,或許未來的深淵就會越深。
我不動聲色地續上了水,雖沒刻意換杯,但也再沒碰過一下。
克里斯未注意這些細節,拍了下大腿,眉梢一跳。
“錢不多,但這琴,你來聽聽。”
修長干凈的指節在第三弦上輕撥。
“噔……”琴聲如幽谷回響,仿佛古老世界從沉寂中蘇醒。
那聲音像一把無形的鉤子,瞬間穿透耳膜,狠狠拽住了我的心臟!
我一時間愣住,雙手微微縮進袖口,十個指尖不自覺地隔衣反復摩挲。
那種熟悉的震顫從皮膚下鉆入骨髓,仿佛某種被封印的情緒正在掙脫。
舊日的縫隙豁然撕裂,風從里面呼嘯而出,直灌我胸腔。
血液開始倒流,心跳一瞬間快到失控,仿佛身體記住了什么……而意識卻追不上。
我無法形容那感覺,就像整個靈魂,正從琴弦上被一點點剝離……
眼前精致的庭院驟然扭曲、褪色!
“遠東……”我腦海浮現出這個地名脫口而出。
冰冷的石階在腳下延伸,濃得化不開的夜霧中——深夜的臺階上,有人背對而去,隱入風雪;有人在低聲說話,卻被風聲湮沒……
我想喊,卻張不開嘴,那一刻的窒息感,比死還沉。
琴音裊裊散盡,恍如轉瞬即逝的幻影。
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失落感,猶如潮水般洶涌,甚至比失憶本身更為空曠絕望。
那不是單純的空間變大,而是不變的軀殼下,自我于某種超然視野下縮小,才顯得空曠。
可偏偏又無法主動察覺自我變化,這樣的空間悖論,荒謬且真實。
額角的冷汗還在滑落,我強行扯動嘴角,掙扎著想說點什么掩飾剛才的恍惚。
“遠……遠東……圣龍帝國這些年,發展得可真快啊……”
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這話空洞得連我自己都覺得蒼白。
克里斯下意識點頭,但緊接著又搖了搖頭苦笑著:“亞瑟,你又……”
“跑題了?脫線了?”我攤手坦然承認,“失憶的人總是這樣,回憶充滿恐懼,我只能這樣轉移思緒失控的混亂……”
克里斯明白我眼底深處的苦楚,多少也已經習慣:“算了,既然你提及遠東……簡單聊兩句也好……”
他望向庭中微風拂動的桃枝,眉頭似是舒展開一瞬:“遠東……我從不否認遠東在經濟層面的突飛猛進,但封臣制依舊殘留了濃重的影子。”
我擠出笑,順勢回應:“那些盤根錯節的家族門閥和地方豪強,披著郡縣制的皮,干著分封制的勾當。怎么也比叢林法則高明太多了吧?”
克里斯的眉心很快又皺在了一起:“貧富分化與不公的狀況,可并未因此褪色太多。”
輕撫了一下古琴,我深吸了口氣,細細摸索著上面的紋理。
我卻在嘴上不動聲色地回應:“有權有錢,自然就壟斷了資源。你是想說,固化階層,才是遠東最頑固的毒瘤?”
那感覺仿佛從未出現……
不等他回答,我頹然地將兩個茶杯蓋都扣上:“遠東那些事,你跟我介紹過。但你也曾說過,社會結構調整很難一蹴而就。什么制度都有好處,也存弊端,最重要的是適合當下形勢。”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結語回敬,談不上輕浮,只是我下意識掛上略帶嘲弄地笑容。
縱然失憶、膽怯,我在他面前卻有點,比純粹朋友情義更復雜的“杠精精神”。
這一直以來,這都是我們的一種相處方式。
更是我試圖抓住“證明自己依舊存在”的一根救命稻草。
微風吹過,緊張的氛圍也隨之淡然了些許。
克里斯看著我疲憊中強撐出的鋒利,眼底掠過一絲了然。
他掛上無奈的笑,就像在看一個執拗的孩子。
“你呀……”
克里斯搖搖頭,慢慢掀開杯蓋,輕吹漂浮的茶末:“亞瑟,你沒有去過遠東,對那個地方充滿了太多的幻想。”
“人往往都是這樣,不接觸的時候,愿景總是美好的。等真正了解后,角度的增加也能讓看法變得更全面,理解也可能大相徑庭。”
我不想繼續探討的意圖,已經表示的十分明確。
可他依舊刻意舉杯繼續,甚至在說完后,流露出鼓勵的眼神。
某種程度,也正是克里斯沉靜而充滿力量,看似有意“抬杠”的目光,才讓我從失憶的泥沼和身份的恐慌中拉出。
我半瞇著眼,不帶認真地調侃:“你是不是又要說,西大陸的封臣制雖古老,但地方競爭生生不息;而遠東郡縣制更偏向規則穩定,容易將一切扼殺在搖籃?”
“我只是說,理想若脫離現實,就像畫家描摹不存在的顏色。”
克里斯湊近了些,就像說著悄悄話:“治國與藝術,都不能只看成敗,也要看代價。”
同性好友之間,這樣的動作本不算什么,但我……
不自覺微微臉紅,我向后坐了了一點。
“哈哈,亞瑟,我和你聊那些,只是為了開拓思路,空談并沒有什么意義。”
克里斯很豪邁地擺了擺手說,將目光重新又放在古琴上:“什么身份認同,命運抗爭,這些都不是今天我來找你的原因。”
他主動重回正題,似乎只是見我思路轉移的差不多,心情也已經平復。
可一切真如他說的那么簡單,又何必非要與多我杠幾句?
我微微皺起了眉頭。
“這是只生長在極寒之地的冷杉木,而且還是一顆萬年冷杉王,”克里斯輕輕地解釋道,“而琴弦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但是這聲音說明其絕對不是凡品。”
我輕聲打斷道:“以我對你了解,專程跑這一趟,你該不會只為顯擺一件收藏的?”
克里斯被我噎得直瞪眼,笑罵一句:“你這家伙,嘴上從不饒人!”
那佯裝的怒氣,卻在觸及古琴的瞬間消散無蹤。
庭院里的風聲、桃枝的沙沙聲都凝固了。
他倏然抬眼,那雙慣常帶著戲謔或疏離的冰藍色眼眸,此刻竟沉靜得像風暴過后的海:“這琴,是留給你的。”
他的離開我雖有預料,但克里斯畢竟是我清醒過來后,為數不多的好友。
更重要的是,這離別的禮物,也過于貴重。
“留給我的?”
我心頭一顫,卻只是垂下眼睫,將那一瞬的失落,埋進了掌心輕撫琴弦的動作中。
克里斯站了起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用力捏了兩下——“亞瑟,我雖非修煉之人,卻也明白,失卻記憶而依舊能引動元素力量的你,絕非命途平凡之輩。”
“亞瑟”這個名字,說起來順口,什么不凡評價,更是脫口而出。
可它真的屬于我嗎?
我笑得苦澀:“克里斯,你真這樣覺得?”
他沉默片刻,目光復雜,微微轉過了頭。
克里斯始終沒看我一眼,只是自顧自地說話——
“記憶是過去的注腳;真正書寫命運的,是你選擇落筆的方向。”
說完,他倏然起身,動作快得沒有一絲留戀。
潔白的披風在漸濃的暮色中劃出一道凜冽的弧線,銀發如瀑,瞬間便融入了庭院的陰影。
沒有告別,沒有回頭,仿佛他此行的使命,僅僅是將這把琴和這句話,刻進我的生命里。
庭院里空余桃花零落,輕輕覆在琴面。
那聲音已散去,但余音不止,就像某段命運……還未奏響的高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