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是每一個優秀戰士的最理想歸宿。”——卡勞·塞拉姆男爵。塞拉姆家族的創始人，被法盧共和國人追捧為“獅心騎士”。

落雨初歇，泥土與枯葉的氣息彌散在莊園的石板路上。

父親艾奧的書房半掩著門，壁爐中的火光在門縫中跳躍。

我緩步進入，添了幾根柴火，輕聲問起絲麗雅·塞拉姆男爵的事。

父親艾奧嘴角微微揚起一絲弧度，淡淡開口：“她的父親，卡勞·塞拉姆男爵，我并不熟悉。只知其頗有軍事才華，也不缺政治頭腦。”

我沉默了下去，心中暗道，誰想聽他的事……

好在艾奧并未像克里斯一樣，從陳年舊事講起。

“卡勞這個人，似乎不善經商……”

艾奧的聲音隨著壁爐溫度的升起，慢慢鋪開：“最終，他連封地的財政控制權，都拱手讓出。”

他頓了頓，似乎是為了讓這句話的冷意，有足夠的時間落地。

我微微抬頭，明白了提及卡勞的緣由，以及此話的沉重。

果然，艾奧用火鉗挑了下碳化的柴火：“最后留給絲麗雅的，只剩下一個貶值的貴族頭銜。”

碳火的呲呲聲與金屬碰撞聲，在沉默中泛起回響，仿佛連悲與痛也無力發聲，只剩純粹的哀傷。

父親緩步走到我身前，可我，卻無論如何也不敢與他對視。

雷古利亞家族與塞拉姆家族一樣，都是只有名號，沒有封地的貴族。

欠缺穩定收入，偏偏還是貴族，我很清楚，這種夾縫中的凄苦與悲涼。

“絲麗雅自幼體弱，修煉無望，卻容貌出眾，嗓音天成，仿佛天生為詠唱而生。”

艾奧的指尖滑過一道星芒，語氣中隱約帶著一絲欣賞：“為光明教會詠唱圣歌，也是穆亞那個家伙安排的。”

她開始頻頻受邀出席貴族聚會，以歌聲換取金幣。

艾奧的聲音變的有些悠長：“對貴族而言，這的確不是什么體面的事。但絲麗雅這樣做的目的，卻是為了償還家族欠下的債務，以此維持聲望的延續。”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停在我臉上，語氣沉靜：“‘獅心騎士’的后人，流淌著不甘于平凡的血液。”

我垂下眼眸，指尖不自覺地按在桌角邊緣摩挲。

異曲同工的家族沒落、下一代的困境、父親的暗示，一切都無聲地指向某個答案。

但我不想正面回應。

不是因為膽怯，而是沙夫洛一事，讓我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其實尚未做好準備。

我在心里苦笑，沙夫洛都并非真那么蠢，若是一個才突破五感頓悟六覺，剛剛能用靈魂感應元素的小菜鳥，就覺得自己能懟天懟地懟空氣……恐怕那才是個傻子。

那時候的我，失憶初醒不久，對艾奧尚存隔閡，并未直接將心中所想說出。

低頭思索了一下，我才望向窗外輕聲開口：“二哥泰德師從風雷劍圣。以他的才能，定會引領家族重新輝煌。”

艾奧沉默了許久，手指不住地順著茶杯邊緣畫圈，卻始終盯著我的臉，仿佛要徹底將我內心看穿。

他會失望，會憤怒嗎？

我低下了頭，不敢多言。

老實講，父親并非不關心我，也不可能沒有期待，不然也不會那般嚴苛。

就在我的指甲戳痛掌心之際，艾奧突然露出一絲怪異的笑容：“很好。‘思考是行為的種子’，死在自己手里的人，才是真正的死。”

他敲了下茶杯的杯碟，說了一句很不符合其風格的話：“打臉一時爽，全家火葬場。”

沒等我仔細琢磨，艾奧輕咳了一聲，恢復了慣有的嚴肅：“亞瑟，讓我看看你的劍術吧……”

我眼前一亮，用克里斯說過的話回應：“歷史成功的帝王將相，沒有一個不是靠‘廣積糧、緩稱王’取得成績的。您終于肯指點我練劍了。”

自跨出那“超凡”的一步后，我雖然興奮，但克里斯嚴肅的話語，已經與他搖晃酒杯的樣子，深深印刻在我的腦海中。

與克里斯抬杠相比，我其實更喜歡練劍。

因為當元素之力一點點滲透入劍式之中，那沉默的鋒銳，才能隨動作悄然綻放。

落水隨劍花飛揚，似雨在月下輕舞。

我將雷古利亞的家傳劍法演示一遍后，收束住情緒：“天賦越強，越該謹慎。父親，除了身邊這幾人外，沒人知道，我已邁出了那一步。”

艾奧看著我，眼中終于露出一絲真正的認可：“生死之間，什么天賦、榮耀、面子，不過是被虛飾包裝過的自欺。真正能留下的，唯有在沉默中煉出的‘意志’。”

我垂下眼眸，指尖輕輕壓住劍身。

的確，我們每一個人，都在生活中壓抑著自我。

可捫心自問，又有幾人，真心歌頌那些不顧一切、只會發泄的“瘋子”？

他們燃燒一切，只求拔劍之炫目，無視火光之外，還有誰被灼傷。

那一刻，我好像終于明白——

真正的力量，藏鋒于鞘，更在于握劍之手，能否在風暴中依舊冷靜。

也正是在這一天，父親將他最強的一劍傳授于我——雄獅怒吼。

那不是星光灑落，而是一道流星，悄無聲息穿越沉寂的天際，在星辰之上驟然綻放，燃亮整片夜空。

劍入紅塵，天也蒙蒙發亮。

一夜苦練后，我倚窗而立，任晨風拂過發梢。

該收拾心緒，去面對另一個戰場——克里斯的課堂。

與這個家伙熟悉起來，我們無謂的嘴炮爭執漸少。在“鐘樓頓悟”后，更多了一份難以言明的“兄弟”間默契。

不過絲麗雅這個“外人”的介入，打亂我們的節奏。

這位在貴族圈中，有“百靈鳥之后”美譽的病態美女人，常以請教克里斯為由，在我上課的時候過來拜訪。

她造訪的頻繁，仿佛真是個刻苦求學的貴族少女。

只是得體到一絲不茍的動作，又因過度精準，難免不讓人起疑：她究竟圖的是什么？

開始時，絲麗雅還會說，“真不好意思，又打擾亞瑟功課了。但是沒辦法，只有在這里才能見到尊敬的克里斯先生，誰讓他太忙了”，諸如此類的客套話。

后來就連客氣都省了，自然而然地融入其中。

我和克里斯卻也對此習以為常。

畢竟……臉長好，說話還好聽的人，總會得到些優待。

出人意料的是，一直很不喜歡外人與我有過多接觸的父親艾奧，并沒有表示反對。他只是例行公事般叮囑，不要輕易在絲麗雅面前露出，自己對元素力量的掌握，以及修煉的進展。

至于對我交友十分謹慎的穆亞樞機主教，非但不介意絲麗雅突然與我走的很近，居然偶爾還會創造些機會。

我對克里斯與絲麗雅之間的關系，依舊感到別扭，但艾奧與穆亞，都是我為數不多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他們的默許，令我減少了對絲麗雅的防備之心。

于是我們一有時間便會湊到一起，很自然地談談風月聊聊詩詞，至少表面上就像多年的好朋友一樣。

午后的陽光斜灑在書桌之上，我們如往常一樣。

原本狂風暴雨般暢快激昂的《夏日》，在中提琴的演奏下，隱含了掙扎與悲壯，帶來更深沉的感受與思考。

“高音高不過小提琴，低音低不過大提琴，”我忽然調侃，“拉著拉著就開始懷疑人生……中提琴手到底是怎么熬過來的？”

絲麗雅掩嘴附和：“音色怪怪的，有時分不清是沒調準，還是樂器本身就那樣……”

很少插話的她，掩飾了一下情緒發問：“只能當伴奏？”

克里斯將琴放到一邊，眼神略顯復雜：“中音譜號的樂器少，自有其原因，但并非無用。其厚度、磁性與張力，能承載抒情長句……這種存在不為炫技，而是為銜接，為撫慰。”

“中提琴是灰色的，在黑白之間搭起橋梁，”克里斯看向桌上繪畫用的色卡，“不耀眼，卻最懂傾聽。”

克里斯的指尖，又敲了下樂譜：“也像標點于文章，符號于音符——渺小中點綴情緒的微妙。”

灰色才是最能記錄情緒差異的顏色，我心中一動，悄悄在筆記上記下了這句話。

而絲麗雅，居然也默默在她的本子上寫上了什么。

看到我們近乎同頻的動作，克里斯的眼神也深了些許。

他的語氣忽然變得意有所指：“不是每個人都生而璀璨。有些人注定只是綠葉——是襯托，是橋梁，是段落之間的一抹停頓。但并不意味他們沒有價值。”

琴弓劃弦，尖銳刺耳，卻沒有一絲破碎感。

我與絲麗雅都聽出了弦外之音，陷入短暫的沉默。

“老哥，你說教味是不是太濃了點？”我在余韻中開口，試圖緩和氣氛。

擠出一絲笑意，我在心中補充著，尤其在絲麗雅面前……

絲麗雅眼睛彎的如月牙，很自然接口：“克里斯先生，總能將高深論題落于實處，我受教許多。”

“聽說‘天上樓’上了道名為‘仰望星空’的新菜，”她似乎帶著某種意味地刻意強調了一下，目光卻只落在我臉上，“我請你們去嘗嘗如何？”

“你們去吧，我還有事。”克里斯冷淡地回復了一句。

他隨即披上了標志性的白披風，結束了今天的課程……

幾日后的傍晚，陰云遮住了最后一縷夕陽。

絲麗雅正坐在一旁的窗邊，微微低頭，用細密的筆跡在羊皮紙上記下什么。

燭光下的身影，動作溫柔，仿佛整座城市，都在她沉靜的目光之外安睡。

我站在書架前，佯作隨意地翻閱克里斯寫的新書。

可視線卻時不時掠過斜對角處——克里斯靠著窗柱，半倚半坐，灰白色的長發隨意披散，手中搖晃著那瓶不知從哪個小酒莊淘回來的赤霞珠葡萄酒，眼角掩飾不住得意的笑意。

注意到我的目光，他灑脫地仰頭飲下一小口，慵懶地又倒了半杯：“亞瑟，你總是盯著人看，到底要不要學？信不信我一巴掌抽過去。”

“你要真想打，還會浪費口舌？”我撇了撇嘴，隨即移開了目光。

克里斯總是一副灑脫模樣，似乎什么都無所謂。

但我知道，他對我這個“好友”，比對其他人都要認真。

哪怕是最輕佻的玩笑，落點也都踩在我能承受的范圍內。

散漫中，悄悄留有退路。

此時的他，就像是刻意偽裝出平靜，用與我的“男人間情誼”，去潛移默化排斥，他自以為的那個唯一異性。

絲麗雅抿嘴憋住笑意，抬起了頭：“你們兩個鬧歸鬧，可都不是什么打打殺殺的人，何必這樣勉強自己？還總要說些自欺欺人的話……”

克里斯的笑意僵住——也許是絲麗雅笑得太自然，也許是覺得被看穿。

他忽地別開臉，語氣冷得像初冬落雪：“絲麗雅，你出去。”

筆尖一頓，絲麗雅愕然抬頭：“我……你……”

“我不想重復，這里，是我的課堂。”他敲了敲桌子，語調不留絲毫轉圜余地，目光卻不去與其接觸。

空氣仿佛被抽空，只余一根緊繃的琴弦，顫而無聲。

絲麗雅站起身，小聲嘟囔：“但……這也是亞瑟的家……”

她終究還是走了，門輕輕闔上。

克里斯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敲桌的節奏，微不可察地亂了幾分。

她到底圖的是什么？而他又想藏住什么？

搞不清自己是在替絲麗雅抱不平，還是對克里斯的突然失控感到不適。

我眉頭微蹙：“你不覺得過分了嗎？”

克里斯卻一躍坐上桌面，雙腿在半空晃悠，這個“文化導師”，此刻就像個不把權威當回事的學生。

他忽然問道：“亞瑟，告訴我——人族為什么要制定法律？”

我略楞了一下，隨即道：“為了社會秩序。”

“繼續。”

“保障個人權益……這樣能讓人們有安全感。”

“不錯，規范意識，但還有呢？”

我遲疑了一瞬：“公平與正義？”

在擁有等級制度社會，法律講究什么“公平與正義”，我自己都覺得可笑。

克里斯卻微微一笑，意外地點了點頭：“很好。那么你覺得，剛才我對絲麗雅公平嗎？”

我張了張口，卻沒有立刻回答，并立刻意識到，那不會是他想聽到的答案。

就在此刻，門被重新推開，絲麗雅的身影近乎是破門而入。

她臉頰泛紅，語氣出奇地堅定：“不，這不公平。”

絲麗雅望向了我，仿佛在尋找某種支持，不，也許只為一個見證。

她的聲音第一次多了幾分刺：“是的，這是你的課堂。但我沒有打擾你！”

“而且，這里是亞瑟的家。你不能行使不屬于你的權力！”

最后這句話很輕，卻令我微微一震。

那不是什么任性，而是一種久蓄而出，找尋自己位置的倔強勇氣。

這還是我認識的那個絲麗雅嗎？

我在腦中卻早已替克里斯想好了駁回之詞，甚至險些將“畢竟克里斯是導師”這句說出。

可出乎我的意料，克里斯只是輕笑點頭：“很好。回來吧，別忘了關門。”

絲麗雅重重地呼吸了幾口，腳步沉重地回到座位，一言不發就拿起筆，在羊皮紙上狠狠地圈圈畫畫，仿佛要將心中的不滿統統發泄出去。

“你們剛才為何不抗議？”

克里斯語氣溫和，卻讓人不寒而栗：“亞瑟，是因為她不是‘你’，所以你便默許？還是你們根本沒想過，可以去質疑導師的‘權威’？”

我啞口無言，確實沒有想到要反對——甚至是否該去反對。

那種看似合理的權威，總讓人先沉默，再默認。

絲麗雅白了我一眼，微微噘嘴。

“導師也是人，也會犯錯。公平與正義，與尊師重教不是一回事。何況我從沒把自己，當成過什么導師。”

他搖了搖酒杯，順手又扔給我一瓶酒，正是我最喜歡的黑皮諾。

“可很多人就是這樣，”克里斯的聲音低沉下來，“并非不懂公義，而是沒真正體驗過不公。即便看到了，也在心中只想別惹麻煩，別擾亂固有秩序。”

“很多人會說——‘別鬧了吧’，‘又不是你家的事’，‘她就是這樣的人，認命就好’。”

克里斯用手指彈敲了一下我的酒瓶：“我也有猶豫的時候。”

我拔掉橡木塞，輕聲回應：“但猶豫越久，沉默就越習慣，以致于忘記……”

“是的，今天你若不站出來，有一天，當你被驅逐、被羞辱、被剝奪尊嚴的時候，也沒人會替你發聲。”

克里斯一口將杯中酒喝下，略顯刻意地忽視絲麗雅，將酒杯倒扣在我眼前：“亞瑟，你要給我記住！對一個人不公，就是對所有人的威脅！”

他指著自己的鼻子，意有所指：“就算我是導師，也不能隨意剝奪別人的尊嚴——不管什么時候，權力都不該是凌駕于他人的特權。”

燭火與壁爐中的火焰，隨清風搖擺，閃爍中似有同樣的旋律。

可視野若從門縫而入，終究難以區分。

絲麗雅抿緊了唇，忍不住低聲開口：“每天都有不公發生。在酒館、在商場、在政壇……你管得過來嗎？”

“管不過來！”

克里斯回答的語調十分堅決，只是并未偏頭：“但正因為‘不公’無處不在，所以才不能只靠少數人去維護正義！”

我緩緩抬起頭：“更不能，所有人都選擇視而不見？”

克里斯的目光始終緊盯著我，再次敲了一下我面前的酒瓶：“哪怕只是一句質疑，也勝過一百次退讓。”

我吸了一口氣，目光也變得銳利起來：“每個人都有義務，去為被迫沉默之人發聲。”

克里斯眼中原本的譏誚漸漸褪去，只剩一種沉靜的柔光。

他拎起酒瓶，與我的輕碰。

道理而言，我們今天的話題，該就此結束。

只是一想到絲麗雅，這位“百靈鳥之后”的堅韌，除了為她遭遇的不平有不甘外，也對自己羞愧。

我后仰著靠在椅背，故作懶散地開口：“老哥，你教的，不是什么法律……而是良知吧。”

“法律若不建立在良知之上，就只剩權力的外殼。”克里斯輕聲回應。

可權力下的正義，真就該令人信服嗎？

即便其真不可靠，屈服者就該被鄙視嗎？

現實不是非黑即白。

質疑規則，也無法相信“良知”就全然可靠。

同樣的，若沒有制度約束，又如何能讓“良知”發揮作用？

它脆弱、易腐、常常來不及說話……又如何能扛得穩正義？

我并未將這些疑問出口，畢竟克里斯與我之間，終還有另一個“異性外人”存在。

絲麗雅走了過來，移開倒扣的酒杯。

她盯著邊緣殘酒留下了一圈紅印，輕嘆了口氣：“批評與宣泄不滿，的確會對社會有所推動。但更多時候，造成出的混亂也更麻煩。”

“文明從來都不純粹。”

克里斯打斷了她：“它裹挾戰爭、傷痕、愚昧——但也正因如此，需要被清醒者看守。”

那是克里斯第一次，久久地凝視絲麗雅——“我不喜歡戰爭，但我更清楚，沉默終會引向腐朽。”

絲麗雅微微一怔，隨即低下了頭。

她的嘴角似乎動了一下，但終究沒有說出口。

我忽然有種錯覺——我仿佛只是他們之間，某道墻上的一扇小窗，偶爾透進微光，卻不知這窗，究竟應該屬于哪一邊。

我想緩和氣氛，喃喃問道：“那些保證文明不失控、良知托付制度的話題，是不是都太大了？純粹的良知，難道也要什么高尚覺悟？”

出乎意料，這句話竟仿佛令時間靜止。

陽光依舊在室內流轉，而空氣，忽然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