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長歡鉆過洞口，一眼就瞧見面前排起著一條冗長的隊伍，看起來井然有序。
她順著隊伍的方向往前走去，在最前端見到了熟悉的身影。
“來來來，大家排好隊，都有、都有啊~”賈康在破舊不堪的草棚下，吆喝著指揮現場眾人，手中的鐵勺舀了一碗粥遞給面前的災民。
他一扭頭，就眼尖地發現了君長歡的身影，熱情地沖她招了招手：“長公主殿下，您來了！小人在這里！”
“長公主怎么會來此？”有人小聲地問他。
賈康的眸子亮了亮，挺起胸膛自豪地說道：“殿下心系百姓，特來巡視災情，這分發的糧食啊，都是殿下給的。”
他倆的對話不脛而走，很快傳播到每個災民耳中。
他們眼光灼熱地望著她，舉起雙手向天高呼。
“是長公主殿下！”
“太好了！我們有救了！老天終于聽到我們的呼救了！”
“長公主殿下千歲！”
面對這些人的狂熱，君長歡沒感受到半分喜悅。
相反，她把眉頭擰得更緊了。
她來到賈康面前，心中計算出現有的糧食消耗情況，對著他輕微搖了搖頭，小聲道：“方才本宮巡視了一圈，已大抵有數。情況不容樂觀，昨日勻出的半石米根本不夠支撐到趙公子回來，估摸著也有個十幾日的空缺。”
“小人知道，糧食不夠小人也能幫殿下再想想辦法...”賈康點頭應和，同樣細聲地回答，“殿下不必自責。”
即使兩人已經把聲音壓得極低，但還是有幾個明目達聰的百姓聽見了他們的商討。
糧食不夠的消息宛如一記重磅炸彈，將所有苦難者的情緒徹底點燃。
“怎么可能糧食不夠！在開什么玩笑！”
“就是！你可是整個東洲名聲赫赫、權勢滔天的長公主！”
“這天底下誰不知你的名號！誰又敢違抗你的命令！你是這東洲最尊貴的長公主，是東洲天子捧在手中的掌上明珠！”
災民們紅著眼，紛紛朝君長歡涌來，密密麻麻的將她團團包圍，嘴里念念有詞，不斷聲討著他們心中的憋屈。
“冷靜！大家冷靜！”賈康見形勢不對，連忙上前張開雙臂想要攔住逐漸失去理智的同胞，對著他們大喊：“殿下有她自己的打算，大家要相信殿下！”
可是，他一個人的力量怎么能攔得下上百號人？很快，賈康就被眾人推搡在地。
他們越過賈康，有的甚至從他的身上踩踏過去。
賈康所作所為無形中給那伙人添上了柴薪，讓他們心中的那一團火焰愈演愈烈。
他們抓著這唯一的突破口不放，全心全意發泄著他們積壓了多年的憤怒。
“相信？你要我們怎么相信！我們剛剛才吃上了一口飽飯，她現在就要將它收回去！”
“明明就是她一句話的事情，她怎么可能做不到！”
“一定是她不想做！她跟那個狗官就是一伙的！”
“你們不要踩他！要出人命啦！”尚存理智的一部分人用盡全力扒開了人群，想要將賈康從人海中救出。
場面陷入一片混亂。
“殿下，小心！”
突然，燕聲向前一步把君長歡護在身后，一顆石子不偏不倚擊中他的額頭。
殷紅的血順著他額間流下，滴在雪地上暈染出層層疊疊的花。
君長歡這才如夢初醒，從不可置信的情緒中掙脫出來，怒喝一聲：“都給本宮住手！”
眾人手中的動作一頓，如腳底生根般站在原地。
趁著這個間隙，賈康被好心人從人海中拖出，得以撿回了一條性命。
君長歡環視著眼前的災民。
有的餓得只剩下薄薄的皮肉包裹住骨頭；有的雖面黃肌瘦、灰頭土臉但難掩衣擺上隱約透紅的黑漬；有的站在最遠處護著自己的孩子或家人驚魂不定。
他們各不相同，唯一相似之處就是他們的視線一直死死地黏著她。
她掃過那一張張容顏，將它們印刻在眼中。
良久，她沉痛地闔上了雙眼，說道。
“本宮會讓大家渡過這個冬天的。”
她的聲音很輕。哪怕她努力維持平穩，但燕聲還是捕捉到里面細微的顫抖。
他轉過身去，想要說些什么，剛一張嘴又識趣地閉上了。
他猛然扭過頭去，用臂膀把她掩在身后，眸里洶涌著令人膽顫的殺意。
燕聲心想，何必在意這些將死之人呢？礙事的只要都除去不就好了。
四周一片寂靜，像是時間被按下了暫停鍵。
“我們怎么會相信你的一面之詞...”
微弱的懷疑聲響起，猶如一滴水珠落入平靜的湖面，掀起陣陣漣漪。
“對，北定城的事早已不是一天兩天了，朝廷若有心早就已經解決了！”
有人鼓起勇氣附和，聲音聯結成片。
“既然選擇了包庇，現在又何必出現在我們面前，讓我們相信你的惺惺作態！”
君長歡睜開眼，拍開了擋在她面前的手，一步步朝那些質疑聲靠近，步伐沉穩有力。
她直面災民，扯下腰間掛著的那枚刻著如意的玉佩，右手高舉在眾人面前。
“此乃先帝御賜之物，為本宮身份信物。”
她聲音洪亮有力，語速不疾不徐，卻句句泣血，字字誅心。
“我君長歡，十年練武，四年戎馬，四年輔帝。從本宮記事時起的一生，對百姓、對天子、對東洲盡心盡力，何曾有愧！”
“昔日北齊入侵時如此，棄兵權、一心輔佐帝王時如此，此時此刻亦如此！本宮從未欠過東洲任何人！整個東洲欠本宮的，又何止眼前事！”
“你們都說本宮尊貴，得圣上榮寵，權勢滔天。又有誰曾想過本宮都付出過什么！是你？是你？還是你？”
她抬起左手，手指一一點過面前的人，仰天長笑起來。
“摸著你們的良心好好問問自己吧，本宮何曾辜負過東洲！本宮從來，說到做到。”
“我相信殿下！”
人群中冒出的短短五個字，如星火燎原。
讓失去的理智回籠——
“我剛剛都說了什么...”
讓失聲的人發聲——
“我、我也相信長公主殿下。”
讓一切的質疑平反——
還包圍著她的人們維持著沉默，卻不約而同地退后了一步，默默地為君長歡讓出了路。
燕聲沒有理會還在血流不止的傷口，而是追著她走出了人群，出聲問道：“琴愚知道琴愚不該問，但殿下，為何？”
為何如此？他們明明不理解你，還試圖傷害你。
燕聲把后半段話硬生生咽回了肚中。
君長歡回過身，不知從哪掏出了一塊干凈的絹帕，壓在他額頭滲血不止的傷口上，望向他的眼神格外柔和。
那是他不曾見過的，也不獨屬于他的溫柔。
“為了東洲天下百姓，幸福安康。”
聞言，燕聲雙眸緊閉，整個人向后一縮，抬手遮擋住眼睛。
“怎么了？”
“琴愚只是覺得...陽光有些刺眼。”
君長歡抬頭看天，小聲嘟囔了一句：“今兒沒有太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