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段逃離的旅程,都源于一個來不及問清楚的告別。
01
2018年7月,是北平入伏的第三天。
天剛亮,蟬聲已經在槐樹上喧嘩成片。柳漾拖著一個藏青色的拉桿箱,從三樓的臥室下到院子,剛一出門,就聞到濃重的汽油味——那是父親的奧迪A6剛熄火,熱氣還在引擎蓋上冒著。
“飛機下午三點,早點去,別誤了。”柳父站在車邊看他。
“嗯。”
“護照帶了嗎?”
“帶了。”
“學校通知上說行李不能超過三十公斤。”
“控制過了,昨晚稱的。”
“那就好。”柳父點了點頭,又沒話找話地說,“南半球現在是冬天,記得多穿點。”
“好。”
院子短暫沉默了一會兒。蟬聲太響,像故意填補這對父子之間所有的空白。柳漾握著箱把的手緊了緊。他很想說點什么,比如“謝謝”或者“我會照顧自己”,但張了張口,最終什么都沒說。
柳父沒再多言,轉身上了車。柳漾抬頭看了眼三樓窗臺,那扇熟悉的百葉窗半合著,陽光斜斜照進來,隱隱看到窗內有個身影倚著窗沿。
那是柳懿。
02
車子駛出小區時,柳漾透過車窗看著一排排熟悉的梧桐從眼前掠過。
北平的夏天從不溫柔。陽光硬得像一塊塊石頭,砸在地面上,燙得人睜不開眼。柳母坐在后排,隔著墨色車窗戴著墨鏡,看不清神色。
她沒說話,手里緊緊攥著一個繡著蘭花的絲帕。
柳懿坐在另一邊,低頭戴著頭戴式耳機,頭發挽在腦后,露出一截蒼白的脖頸。車內的空調開得很低,靜得只有導航的女聲時不時響起一段。
“預計四十分鐘后抵達首都國際機場。”
柳父開著車,專注得像不管開往哪里都不能回頭一樣。
“要不要吃點什么?”柳母突然問。
“不了,飛機上有。”
“我給你帶了紅豆酥和果凍,都是你愛吃的,放在包里,別忘了。”
“……嗯。”
“在那邊吃不慣西餐就做中餐,一定記得早睡,不要老喝咖啡。你小時候就胃不好。”
“知道了。”
“還有,能不交女朋友就別交。”
柳漾苦笑:“這你也要提醒?”
“你一談戀愛就六親不認。”柳母聲音忽然有點發哽,“我可舍不得你不回頭。”
車廂一時間安靜了。
柳懿緩緩抬起頭,看了柳母一眼,又看了柳漾,神色復雜地低下頭去,假裝調音量。
她知道,柳母這一句“我舍不得你”,不是說給柳漾一個人聽的,也許也是說給她聽的。
這個家,其實最不想分開的,是她。
03
機場的國際出發廳熙熙攘攘,人流涌動,像一盤燒開了水的餃子。
柳父替他辦好托運手續,又去取外幣卡,柳懿拎著保溫袋站在一邊,時不時看手機,眼神落空。柳漾站在隊尾,看著母親一邊幫他整理背包肩帶,一邊不停叮囑。
“別在飛機上睡太久,到了倒時差會頭疼。”
“護照別放在外側袋子,機場人多。”
“還有——你到那邊,不舒服也要打電話,別什么都不說。”
“……好。”
“還有……”她忽然頓住,像被什么絆了一下。
柳漾低頭看她。
她仰起臉,墨鏡已經摘下,眼圈通紅,眼淚就在眼眶打轉。
“我真是……越老越沒出息了。”
“媽。”
“我就一個兒子。”
柳漾伸手抱了她一下,像小時候摔倒后她抱著他那樣。
“我只是去讀書,不是逃跑。”
“我怕你去了,就不回來了。”
柳懿在一旁低頭站著,手指緊緊捏住袋口的布邊。
她忽然想起,自己三歲的時候,也是這樣的畫面。那時候是柳漾第一次出市比賽,坐高鐵去杭州,她也站在車站看他走上站臺,父母還在世。那時候她還小,記不得所有細節,但那個背影,她記了十幾年。
那是她第一次意識到——
他是她想追上卻永遠追不上的人。
04
飛機起飛時是下午三點三十八分。
云層刺破的一瞬,陽光忽然瀉進機艙。柳漾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萬米高空下緩緩縮小的城市輪廓,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鈍痛,像是失去了什么,又像是得到了什么。
他不是第一次坐飛機,卻是第一次,一個人,飛離這片土地。
耳邊是嬰兒的哭聲和隔壁乘客的咀嚼聲,機艙空調帶著一點鐵銹味。他閉上眼,努力讓自己進入睡眠,但思緒卻像浮冰一樣在腦中游走。
他想起母親在機場哭的樣子,父親轉身時悄悄拭眼的動作,想起柳懿沒有說出口的那一句話。
她沒說“再見”,也沒說“等你回來”。
她只是安安靜靜地站著,像她過去十多年里的全部存在一樣,從不出聲,卻始終在那里。
柳漾忽然覺得,有些人離開得太輕,是因為他們從來不曾真正被看見。
而他,何嘗不是如此。
05
抵達新西蘭時是當地時間早上六點。
奧克蘭的冬季不像北平那么凜冽,而是一種潮濕的冷。機場外大片的晨霧像云一樣壓在地上,遠山若隱若現,偶有幾只海鳥掠過。
接機的人是語言學校的助教,一個二十來歲的本地女生,金發碧眼,笑容禮貌。
“柳漾?”她舉著一塊寫著中文拼音的白板。
“Hi,”他禮貌地點點頭,“That’sme.”
他拖著行李出了機場,陽光正從地平線一點點升起。他穿著北平的冬裝,汗已經浸透了背脊,卻沒有力氣脫下外套。
新大陸的第一縷風吹在他臉上,咸咸的,濕濕的。
他忽然覺得很孤獨。
那是一種說不清的感覺,不是難過,不是惶恐,而是一種——
徹底斷裂感。
身后是整個過去的世界。
前方,是一片無人為他等待的土地。
06
新西蘭的第一周是混亂的。
柳漾花了整整三天才適應這邊顛倒的作息。學生公寓是國際學生中心安排的,四個房間,他住在向陽的那間,窗外是大塊大塊的草地,偶爾能看到一兩只小羊穿過遠處的斜坡。
同屋室友來自世界各地,有印度的男孩、越南的女生,還有一個沉迷健身的德國人。他們英語都比柳漾溜得多,尤其那位德國室友,說得快得像機關槍,聽得他腦仁發漲。
語言班的老師是個五十多歲的白人男性,叫Matthew,喜歡用各國語言講笑話。他第一次點到柳漾的名字時,眉毛一挑,“Vez'nan?這名字可不太常見,是你自己取的嗎。”
“不是,這是我最喜歡的塔防游戲里一個角色的名字,是西班牙語。”
他從不覺得自己擅長融入任何群體。他向來話少,從小就覺得人與人之間要么是利益計算,要么是無效交際。他不討厭人群,但始終覺得自己和人群之間,有一層透明又密實的墻。
像玻璃,撞不出血,但就是出不去。
柳漾第一次意識到,他不再是“北平的小柳少爺”,也不是那個“成績永遠是第一”的好學生。他只是北島某個小鎮上的一個黃皮膚中國留學生,隨時可能在對話中被當成聾子,或者傻子。
07
新生歡迎會那天,學校請了幾位本地樂隊來表演,很大的排場。
在開場致辭之后,大家紛紛聚在草地上,烤肉、啤酒、披薩一應俱全。柳漾拿著一杯果汁站在角落,聽著人群間時不時冒出的笑聲。他不擅長這種場合,也不想融入。不是矯情,而是他知道,哪怕他沖進去笑著打招呼,也沒人真正想記住他。
“你不喝點?”有人拍了拍他肩膀。
是一個華裔男生,眼睛細長,笑容輕松。
“我叫解昂,金融專業,坐你隔壁那組的。”
“柳漾。”
“我看你一個人站這兒半天了,是不是覺得我們都太吵了?”
“不是,我……”
“——酒精過敏?”解昂搶在他前面說出來,語氣一頓,“我猜的。”
“你怎么知道?”
“你這杯是無糖雪碧,和我室友一樣,他也過敏。”
柳漾笑了笑,“你很會觀察人。”
“那當然,我可是社交動物。”解昂說著朝遠處人群努努嘴,“不過也別太自閉,至少吃點東西,不然他們以為你搞禁食儀式。”
柳漾接過他遞來的紙盤,上面是兩塊焦香的牛肉和一小塊烤南瓜。
“謝謝。”
“不客氣。交個朋友唄。”
柳漾點頭。
那是他來到新西蘭之后,第一個主動搭話的人。
——他沒有意識到,這種陌生人之間突然伸出的手,有時會讓人想起那個一直沒有拉住的舊世界。
08
柳漾和父親的關系,從很早開始就不太對路。
小學時他不小心把父親的獎杯摔碎,父親一句“廢物”讓他哭了一夜。初中他拿到全市第一名,父親卻只說:“別驕傲,他以前比你更狠。”
他沒見過那個“他”,因為那個“他”就是傳說中的伯父——柳懿的親生父親。
那是一個曾在炒股界風頭無兩,卻在三十歲時車禍離世的名字。
他從小就被擺在“別人家的孩子”的對比里長大,而這個“別人”,還是帶父親走入商圈的大哥。
那種比較不是明面上的,但存在于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每一句嘆息里。他漸漸學會了閉嘴,學會了低調,學會了……讓父親失望。
而柳懿,是另一個極端。
她是柳父“大哥的骨肉”,是母親“最柔軟的心頭肉”,是所有人心頭都繞不開的“掌上明珠”。
她成績也好,性格也乖,從小就討喜。她喜歡文學、喜歡舊詩、喜歡做飯,連沖泡一杯檸檬紅茶都像儀式。
她叫父親“爸爸”,但她卻總覺得,自己叫的那個字,發音都別扭。
家里的每一次冷場,幾乎都是柳懿救場的。“爸,他今天胃不舒服。”“哥,他爸爸也有自己的苦衷。”她像一座連通兩個陌生島嶼的橋,卻永遠不知道她自己應該站在橋的哪一頭。
他記得有一次他和父親在餐桌上因為選擇專業起了爭執,父親說:“你一個初學金融的,有什么資格質疑我?”
他愣在原地,臉色發青,手指顫了兩下。
柳懿那天剝了半個橙子,忽然插進來:“可是哥說他喜歡市場調研,他不是為家里爭光才選的,金融方面的專業確實是他的愛好。”
父親看她一眼,終究沒再說什么。
那一頓飯柳漾沒吃完。他回房間關門那一刻,聽見門外傳來柳懿和母親說話的聲音。
“哥哥其實一直都有自己的考量……他只是太累了。”
“他一直是好孩子。”
他站在門背后,掐緊了指節,手心有點發汗。
有些溫柔因為難得,才顯得刺骨。
09
一個人的時候,柳漾常常會想:如果沒有柳懿,這個家會不會對他更苛刻,還是更松弛?
可他很快就會自責。他知道,這種想法是不公平的。
她什么都沒做錯。
是命運先把她放進這個家,而他,只是恰巧也住在這里。
他們之間沒有血緣,卻有太多一同長大的回憶。
他記得她隱疾發作那次,是他半夜背著她下樓打車去醫院。他記得她初中被校園霸凌,不敢告訴父母,他跟人打架回來又挨了柳父一頓打。他記得她第一次來例假嚇得不知所措,是他偷偷去便利店給她買的衛生巾。
他們是“兄妹”,但有時候,又像是互相縫補著彼此的碎裂。
——只是他太清楚,那種縫合,是不能松手的。
所以他從來不敢多想。
也不敢回頭。
10
7月25日,新西蘭的雨季開始了。
雨是輕飄飄的,落在草上幾乎聽不到聲音。
柳漾習慣了每天一個人走去學校,繞過一片草地,穿過咖啡館和車站之間的巷子。他開始學會用英語點餐,學會聽懂笑話里的伏筆,學會裝作聽不見別人在背后喊“YellowBoy”。
某天課后,他路過音樂教室。
門是開著的,里頭傳來女聲唱歌。不是英文,是一首老舊的中文歌,調子悠遠,歌詞輕微哽咽。
他站在門外停了一下。
那個女孩坐在鋼琴前,背影纖細,黃色的頭發披下來,像一條在水里游動的魚。她唱得很投入,眼睛看著譜子,完全沒注意到門外的動靜。
“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
他一動不動地站著。
那一刻,他忽然想起北平的一個午后,陽臺的風吹動窗簾,柳懿躺在沙發上翻《詩經》,他說想出國,她說:“你總是想逃。”
那時候他沒回答。
但現在,他突然想明白了。
——也許他不是想逃,只是想等一場雨,等一個人。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女孩轉過頭,眼神清亮,“你站這干嘛?”
他還沒回神。
她眨眨眼,嘴角帶笑,“聽呆啦?”
他點頭,不假思索。
“我叫花朝。”她伸出手,“花開花落的花,朝夕相伴的朝。”
11
“花開花落的花,朝夕相伴的朝?”
柳漾輕輕重復了一遍。
“是的。”花朝看著他笑,那種笑并不輕佻,反而像某種經年修煉過的溫柔,“你叫什么?”
“柳漾。”
“柳樹的柳,海上泛舟的漾?”
“差不多。是‘水波蕩漾’的漾。”
“挺配的。”她歪頭打量他,“聽名字的話,你看起來不像是會欣賞音樂的人。”
“那我像什么?”
“像那種會在雨天為了方便寧可淋雨也不會打傘的人。”
柳漾沒接話,只是笑了笑。
花朝站起來,雙手插兜,從他身邊走出來。他下意識側身讓路,卻被她忽然靠近的氣息繞了一圈,是一股獨特的香水味。
“你英語很爛對吧?”她忽然問。
“……也沒那么爛。”他咳了一聲,“中規中矩。”
“我看你昨天上臺自我介紹的時候把句子說反了。”
“……你記得挺清楚。”
“我記得很多東西。”她頓了一下,眼睛望向遠方走廊的盡頭,“只是沒地方放。”
那一瞬,柳漾忽然覺得,她不是個容易被記住的女孩,但她的情緒是可以被察覺的。
她身上有種莫名的漂浮感,就像一首沒寫完的詩,只要你開頭讀了,接下來就無法不去追。
12
從那天起,柳漾幾乎每天都會在圖書館、教室、甚至咖啡廳看到花朝。
她不是那種吵鬧的女生,相反,她說話的語速很慢,嗓音低而輕。似乎是不太會講普通話一般,她常常一個人坐在窗邊畫畫,有時候不畫,只是在本子上反復涂線。
“你畫什么?”
“習慣。”
“每天都畫?”
“每天都覺得煩,就畫。”
“煩什么?”
“沒準兒。”
她的回答總是不著邊際,但柳漾卻慢慢聽出了一點東西。
她像一座孤島,周圍都是海,但她不想搭橋,也不想招手。她只是安靜地坐著,等誰有耐心和勇氣穿越洶涌的潮水靠近她。
柳漾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不對,竟然開始覺得她說的那些隱晦的比喻,有點好玩。
他開始主動問她問題,開始幫她撿掉落的鉛筆,開始在社交群里第一個點贊她的照片。
也許這就是朋友的開端吧。
不知從哪天起,他們開始并排坐在草地上吃午飯。她喜歡吃洋人飯,面包夾著榛子醬她可以連著吃三天。她喜歡吃牛腩面,幾分鐘就可以嗦完一碗,不說話。
“你以前在北平?”
“嗯。”
“我在成都。”
“很遠。”
“但是我在這里遇到你了。”
她看著他笑,像隨口說了一句風很大的話,但柳漾卻莫名覺得,那一句話像被寫在了什么將要翻開的信紙上。
13
九月的某天夜里,下了場小雨。
他們從圖書館出來,花朝說想吃酸奶,柳漾就陪她走了兩公里去便利店。她一路打著傘,柳漾沒帶。他說他不怕雨,她說她怕傘下沒人。
“你喜歡新西蘭嗎?”
“不知道。”
“我不是很喜歡。”
“為什么?”
“這地方太干凈了,好像容不下糟糕的心情。”
“你有糟糕的心情?”
“誰沒有。”她停下腳步,看他一眼,“不過你看起來沒有。”
柳漾笑笑,沒回答。
“你以前談過戀愛嗎?”
他頓了一下,“有過。”
“分了?”
“對。”
“她為什么不等你?”
“不是她不等我,是我沒留下來。”
“你是逃避型人格?”
柳漾忍不住笑了,“你總這樣一針見血嗎?”
“我就這樣。”她咬了一口酸奶凍,“你不介意吧?”
“我介意你不吃熱的。”
“但我喜歡喝酒。”她忽然補了一句。
“我過敏,喝了會起疹子。”
“那正好。”她看他一眼,“以后我喝醉的時候你負責送我回家。”
那一刻,雨停了。
他們走在街道盡頭,燈光落在濕潤的地面,影子被拉得很長。
沒人說話,風吹過時像什么剛剛說過,又什么都沒說。
14
第二天早上,柳漾在課上走神。
他看著花朝坐在第二排,背挺得筆直,像小時候柳懿在補習班里端正地寫字。他忽然有點恍惚,仿佛在她們之間捕捉到某種相似的東西。
她們都安靜,都溫柔,都有一顆不肯輕易交出的心。
只是——
柳懿太近,花朝太遠。
一個是夜歸時廚房燈下的身影,一個是陌生城市燈火里初見的剪影。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想起這些。
也許是因為那天早上,他夢到自己站在樓頂,風很大,他想跳下去,卻看見兩個女孩站在樓下,一個叫他回家,一個叫他飛。
“柳漾。”
他回神,發現花朝回頭看著他,遞過來一張紙條。
“你發呆的時候像小狗。”
他低頭一看,紙條上是她畫的一只小狗,趴在地上,耳朵很大。
他想笑,又不敢笑太大聲。
她回頭給了他一個勝利的眼神。
從那天起,他開始期待上課了。
15
周末的時候,學校組織了郊外活動。
他們坐大巴去了海邊,一個叫Raglan的小鎮。天特別藍,浪很大,一群學生瘋了一樣往海里沖。
柳漾站在岸邊看著,不想下水。他轉頭看到花朝穿著一件白色衛衣,坐在不遠處的巖石上畫海。
他走過去,在她旁邊坐下。
“你總是一個人。”
“你也是。”
“所以我們才搭伙。”
她頭也不抬,“臨時拼車。”
他忽然問:“你相信日久生情還是一見鐘情?”
“你有喜歡的人了?”
“沒有,我是說……”
“我不太信一見鐘情。”她停頓了一下,“如果喜歡太突然,就容易太短暫。”
“你說得挺有道理。”
“但我見過有人,一直不動聲色地喜歡另一個人三年。”
“那很苦吧?”
“她說,不苦,比想象中輕松。因為沒人知道。”
柳漾看著她,忽然問:“你是不是那個‘她’?”
花朝笑了,“你腦洞挺大的。”
“是嗎?”
“不是。”她回頭看著他,“我哪有那么深情。”
海浪拍上岸的聲音像是給這句話蓋了戳。
那一刻柳漾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他只知道,這個女孩,有點不一樣。
21
深夜的微信突然跳出消息。
柳懿:“哥,那邊天氣降溫了嗎?你外套帶夠沒?”
柳漾看著手機上那個熟悉的備注“懿”,猶豫了一下,回了個“嗯”。
三分鐘后,她又發了一張照片——窗臺上一碗紫薯粥,旁邊放著她親手折的一只紙鶴。
柳懿:“今天煮粥的時候,想起你不吃甜的,但還是煮了一點點糖。你以前老說甜的喝完會膩,我現在喝著也覺得有點膩了。”
柳漾盯著那碗粥,有些愣神。
“你家人?”花朝一邊在群里發PPT模板,一邊隨口問道。
“嗯,我妹。”
“你們感情很好?”
“挺好的。”柳漾放下手機,嘴角動了動,“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住在我家了。”
“她跟你沒有血緣關系吧?”花朝忽然問,語氣不帶探究,卻精準。
柳漾側頭看她,微微一怔,“嗯,她是我伯父的孩子”
“你們聊天太禮貌了。”花朝輕輕笑,“不像從小一起打架長大的兄妹。”
柳漾沒說話。他想起柳懿每次試圖把他的冷淡藏進碎碎念里,用飯菜、用短信、用假裝隨意的提問。
有些愛太努力,就會顯得不自然。
而他一直覺得虧欠,卻也不知怎么還。
他沒有告訴花朝,他和柳懿從來沒有吵過一次架。但那不是因為他們太親密,而是因為誰都知道,一旦吵了,就真的走遠了。
22
與此同時,地球的另一端,深夜的北平。
柳懿伏在書桌前,臺燈照亮了她一半的臉。她拿著筆,在厚厚的文學理論筆記本上寫著“法國象征主義詩派”的評注,卻一行都讀不進去。
她打開手機,看著剛剛柳漾回的那一個“嗯”。
不冷不熱,不咸不淡。像極了他所有情緒的標配。
她忽然打開相冊,找到去年他們在南鑼鼓巷拍的一張合影。那天她穿著白色毛衣,頭發剛剪過,笑得特別干凈。柳漾站在她身旁,臉有些冷,眼角兩顆淚痣落在光影里,像溶不進秋風里的濕意。
她盯著那兩顆痣看了好久,最后把手機扣在書桌上,壓進筆記本下。
柳懿始終相信,“靠近你就靠近了痛苦,遠離你就遠離了幸福”這句話不是文藝腔,而是她這一生反反復復在驗證的規律。
23
解昂最近頻繁出現在花朝的朋友圈里,并不是因為他特別關注她,而是因為他想靠近的人——季錦晴——也在那里。
他和柳漾是同一個商科班的,打交道不少。花朝知道他,最開始是因為一次聯合課程討論,解昂對數字和結構格外敏感,一眼能挑出財報中的瑕疵,讓她覺得這個人像算盤成精了。
“你們藝術學院的人,腦子都這么發散嗎?”解昂在咖啡店里看著她草圖上的符號問。
“你們商學院的人,講話都這么直白?”花朝抬眼笑著回他。
“我只是習慣邏輯。”解昂聳肩,笑的時候眼角有個不明顯的小窩,“不過——你們這個群體還是挺有趣的。”
花朝看得出來,他對她沒有意思。那種沒有的感覺很明顯,就像在湖邊的風中站久了,風不會記得你曾來過。
他總在她和柳漾面前不動聲色地打聽季錦晴的事,問她最近最喜歡的書是什么,考得最差的一門課是哪一門,甚至問她平常喜歡喝什么牌子的豆奶。
“你追她?”花朝有一次忍不住問。
“沒有。”解昂頓了頓,“但我有這個打算。”
花朝挑眉:“你們是老熟人吧?”
“從高中開始。她聰明、堅強、不輕易喜歡人。”解昂頓了下,又補了一句,“其實跟你有點像,只不過你更隨性。”
花朝沒再多說。
她忽然覺得,有些人活得很明確,知道要什么,也知道不該去哪里。而她呢,像是一直在霧里打轉,連出口在哪都還沒看清。
24
季錦晴從來不是個容易親近的人。
她穿著一成不變的深色風衣,走路快,說話慢,像一副冷靜的處方箋,把每一個細節都壓在理性之下。可柳漾第一次真正和她交談,是在那次教學醫院的參觀后。
“你覺得醫生的職責是什么?”她忽然問他。
柳漾愣了一下:“救人?”
“錯。”她搖頭,“醫生的職責是看見。看見病人的恐懼,看見家屬的眼淚,也看見自己能力的邊界。”
柳漾低下頭笑了:“你比我們想象得要……詩意一點。”
“我不詩意。”她頓了一下,盯著解剖模型上的神經線路,“我只是想活得沒有遺憾。”
“你后悔過什么?”
她沒回答,轉頭看了一眼窗外陽光下的銀杏樹。
解昂喜歡她,柳漾是知道的。但她似乎從來沒有做任何表態。不是不屑,只是無感。她對自己情緒管理得太好,連喜怒都像標準答案。
“你知道解昂喜歡你嗎?”柳漾忍不住問。
“我不確定。”
“你不打算回應?”
“回應什么?”她忽然轉頭盯著他,目光里帶著疑惑:“我想,朋友才是我們最好的距離。”
柳漾啞口無言。
他忽然理解她的鋒利不是天生,而是被一次次自保所逼出來的。
25
那天夜里,柳漾在走回宿舍的路上打開手機,收到柳懿發來的一條語音。
她的聲音還帶著一絲未睡醒的鼻音。
“哥,今天的晚自習特別無聊,我坐在最后一排一直在畫你那兩顆痣……”
他笑了笑,沒點開那張圖片。他知道她總是畫些小東西:他喝茶的姿勢、他彎腰換鞋時露出的后頸、他左眼下那兩顆痣的位置。
“你還好嗎?”她又發了一條。
他想了想,只回了兩個字:“挺好。”
柳懿沒有再回復。
他知道她懂。她從小就是那個最懂他的人,但也是他最不愿讓靠近自己深處的人。
如果靠近會讓人疼,他寧愿獨自忍。
他抬頭看著夜空,新西蘭的夜總是比國內沉得快,星星多得不像現實。
他不知道自己要待多久,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家。但他清楚一點:他必須弄明白,他的生活,得由誰來掌舵,他的未來,到底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