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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溯戀

柳懿首卷

靠近你,像赤腳踏上滾燙的砂;離開你,心便成了破敗的枯井,進一步是灼痛,退一步是荒蕪。

01

19年高考結束那天,北平下了一場無聲的雨,柳漾已經離家一年有余。

烏云低壓著教學樓,連考場外的嘈雜都顯得沉悶。柳懿站在人群中,校服外套濕了一半,手里緊握著文具袋,一言不發。人聲沸騰,但她好像什么也沒聽見。

手機震動了一下。

“視頻通話:漾。”

她立刻接起,像是早就等著那一震。那頭的畫面晃了晃,先是海,再是屋檐,最后是他一張微微疲憊卻熟悉的臉。

“考完啦?”他開口時笑著,聲音里是南半球冬天的清冷。

“嗯。”她輕輕點頭。

他看了看她的臉色,眼神溫柔得像水:“累不累?下雨了嗎?”

“下了。”她移了下鏡頭,鏡頭里是昏黃街燈下一灘灘淺水。

他沉默了一秒,說:“等你成績出來,我給你寄點東西,想吃什么?”

她微笑著搖頭:“隨便。”

那一刻,她忽然很想說:“你能回來嗎?”

可她沒問出口,只是盯著屏幕里他的眼睛,好像那樣就夠了。

02

柳母抱著一把傘站在人群外,朝她揮手。

“小懿!”她喊了一聲,“我們在這兒!”

她朝柳母走去,柳父站在傘下,替她接過書包,遞上干毛巾,又塞了瓶溫水。

“咱閨女辛苦了。”柳父說這話時,語氣和緩,像是說給親閨女聽。

她點了點頭,雨滴順著額發滑下,她沒急著擦,任由那種混著濕意的安心感占據身體。

這個家,不是血緣的,是比血緣更久的陪伴。

柳母把她裹進車里,念叨著:“晚上你哥打視頻說要等你吃飯,你快點洗個澡,我們等你。”

她心里忽然有點急了。那不是想見的急,而是一種奇怪的、像落在心口上的緊張。

她不知道該怎么形容。

她只是知道,等他回來,家就像真正完整了一樣。

03

她坐在房間床沿,頭發還濕著,手機卻一直握在手里。視頻那端,柳漾坐在新西蘭的廚房里,一邊吃著袋裝泡面,一邊和她說著考試的事。

“語文作文寫了什么?”

“寫了關于‘文明的韌性’的。”

“哦,那肯定寫得不錯。”

“也不一定,老師可能更喜歡現實一點的。”

他笑了一聲,嚼著面,模糊地說:“你寫你想寫的,不要緊。”

她忽然心頭一跳。

“你寫你想寫的”這句話,像落水的一粒石子,砸進她腦海里一塊還沒開口的念頭上。

她不知道那念頭是什么,也許只是想說一句:我……總是想和你待在一起。

可她最終什么也沒說。

她只是靜靜聽著他的聲音,一聲接一聲,像夜里的水聲,一點點流進心里最深的地方。

04

飯桌上,柳母端上熱氣騰騰的紅燒獅子頭,柳父給她夾了一塊牛腩,說:“以后吃飯得吃慢點,你哥總說你吃太快。”

“哥也吃得快。”

“那他不一樣,他是……”柳父說到這兒頓了一下,換了個口氣,“他是男孩子,哪有你這么瘦還不注意。”

柳母笑著接話:“你哥小時候還真是愛跟你搶吃的,現在可舍不得了。”

她低頭吃飯,沒說話,嘴角卻微微抽動了一下。

這些年,他們從來沒把她當外人,她自己也從未覺得自己是“別人家”的孩子。

她在這個家里有鑰匙,有房間,有專屬的餐具和生日蛋糕。

只不過,她還想再靠近一點點。

不是靠近這個家,而是……靠近他。

她不太懂那種情緒叫什么。

但她知道,有時候一想到未來在不同城市的可能性,她的胃就像被擰了一下。

她不想離得太遠,也不敢離得太近。

05

那晚她關了房間燈,窩在被子里刷學校信息。

指尖劃過一所又一所高校,最后停在奧克蘭大學的首頁。

文學系的頁面上寫著:“文字是記憶的容器,是跨越地理的溫柔橋梁。”

她讀了好幾遍,才點開申請通道。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定想去新西蘭。她只是想,有些人她不能追,但可以跟著走一點。

她從未向別人解釋她的志愿選擇。

有同學問她:“你為啥不讀北大?你文科在全市都排得上名次吧?”

她只笑笑:“想看看別的地方。”

手機亮了,柳漾發來語音:“別太緊張,填志愿就像選一扇窗,開了,風自然會進來。”

她聽完沒回,卻將那句話在備忘錄里復制了下來。

她不知道自己想靠近他到什么程度。

但每一次離他更近一點,她就更安心一點。

這不算喜歡吧。她也不太清楚。

只是……跟他在一個城市,好像人生都不會太糟。

06

暑假的風吹得人懶洋洋的,連蟬鳴都像躲在樹蔭里喘氣。

柳懿這幾天在家待得有點膩了。

她窩在客廳沙發上,腳邊放著沒吃完的冰西瓜,空調呼呼地吹著,電視里在播重播劇集,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她在等一通電話——確切地說,是等一個視頻。

柳漾說過他今天會在奧克蘭大學的圖書館自習,可能信號不太好,要晚上再聊。

柳母從廚房探出頭:“小懿,晚上跟我們出去吃飯嗎?你爸說想帶你去吃你小時候愛吃的那家醬骨頭。”

她想了想,說:“我在家吃吧,我不太餓。”

柳母也沒勉強,只回了一句:“別老在家待著啊,都快長蘑菇了。”

她笑著點點頭,然后拿起手機又刷了一遍朋友圈。沒有柳漾的更新。他不怎么發東西,總是習慣把事情藏在心里。有時候她也會想,他會不會對別人就不藏?

可這念頭轉了一圈,終究還是繞了回去。

她又不是他的誰,哪有資格去管這些呢。

07

晚上七點,視頻終于響了。

她立刻接起,裝作漫不經心地說:“你不是說中午就回嗎?怎么這么晚?”

“圖書館人太多了,沒搶到靠窗的座,干脆多學一會。”柳漾在那頭笑著,鏡頭晃了晃,背景是昏暗的廚房和一顆啃了一半的蘋果。

“你一天都沒吃飯?”

“買了三明治,不算餓。”他說得輕描淡寫。

她皺了皺眉,還是沒說太多,只問:“你……最近壓力大嗎?”

他笑了一下:“還行吧,就是有點煩課程安排,太雜了。”

“那就別太勉強。”

“你不也一樣嗎?剛高考完,就盯著出國的事。”

她低頭笑了一下,眼神卻落在桌面那張打著草稿的志愿紙上。

“那不一樣,我是自找的。”

“你不是一向主意大。”

她聽著這話,心口忽然有點漲,像被塞進了什么輕飄飄卻說不清的情緒。

她忽然想,如果自己一直是他口中“有主見的小孩”,是不是就永遠可以是“妹妹”的角色了?

08

入夜后,柳母進來收她的水果碟,順手摸了摸她的額頭。

“你是不是最近老做夢?”

柳懿一愣:“怎么了?”

“你昨天睡覺一直蹬被子,嘴里還嘀咕‘別走’,嚇我一跳。”

她低頭不語,過了半晌才說:“我大概是夢到爸媽了。”

柳母輕輕嘆了口氣,把手伸過去抱了她一下。

“小懿,你爸媽要是看到你現在這樣,肯定也會很安心的。”

“我有你們就夠了。”柳懿抱緊了柳母。

“你要是以后真去了新西蘭,也別太孤單。”

“不會啊。”她頓了頓,掩飾似地笑了笑,“我哥也在。”

這句話出口的瞬間,她自己都有點怔住。

為什么她要特意提起他?

不是因為依賴,不是因為孤單,好像是因為……只有他說“在”,她才覺得心穩了一點。

可這話,她連自己都解釋不清。

09

幾天后,她和柳母一起逛超市,路過文具區時,她忽然停下,看著一摞摞空白的筆記本。

柳母笑著問她:“還沒開學就開始囤貨啦?”

她低頭挑了一本米黃色封面的,說:“我想記錄一下申請的過程。”

柳母點頭:“行啊,反正你喜歡寫。”

回到家后,她用那本新筆記本寫下第一行字: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適合遠行,但總有人會讓我想試試。”

她寫完,又愣愣地看了一會那句話,然后翻到下一頁,在角落里寫了一句很小很小的字:

“你在哪,我就想去哪。”

她沒有意識到這話寫下來意味著什么。

只是覺得,那是她對未來最朦朧的描繪。

也可能是某種借口,一種不想說出口的渴望。

10

晚上睡前她照例給柳漾發了一句“晚安”。

他沒回,但她也不意外。

他從來都不是那種會對人時刻回應的人。他太忙,也太克制。

她躺在床上,耳機里放著《CryForMe》,那是她前幾天無意中從柳漾朋友圈翻出來的。

他在配文里寫的是:“泣。”

只是一個字,卻讓她聽了一整晚。

窗外風過樹梢,她翻了個身,把臉埋進枕頭。

她從沒想過自己是不是在等什么回應。

她只知道,只要他還在,她就不會真的覺得孤單。

這大概不是愛情吧。

她也說不清。

只是……像春天里偷偷發芽的什么,藏在心里,不吵不鬧,只等著某一天有陽光照進來。

11

夏天進入七月,時間像被晾曬在陽臺的白襯衣,一點點褪了色。

柳懿每天的作息變得慵懶,上午窩在陽臺看書,下午看電影,晚上刷奧克蘭大學的課程設置。有時看著看著就走神,目光落在屏幕左上角的時間,想著此刻的柳漾在做什么。

他會不會在打工?在寫報告?還是在騎車去海邊買咖啡?

她很少問他這些瑣事。

她怕問多了顯得粘人,怕自己被看成“沒事找話說的小孩”。

可她心里知道,若能換一種方式靠近,他的一舉一動她都想知道。

她對未來沒有太多明確的計劃,只有一個模糊的畫面——在同一座城,她能隔著幾條街感受到他的存在。

有時候,這種想法連她自己都說不清。

像是一種執念,又像一種信仰。

12

柳父最近沉迷做飯,每天都在研究新菜式。

他試圖做出一份泰式咖喱蝦,結果辣得柳母連喝三杯酸梅湯才緩過來。

飯桌上,柳母咳著問:“小懿,你真的決定去奧克蘭了?”

柳懿點頭:“決定了。”

“你不是最怕冷的嗎?那邊冬天可早。”

“冷了就多穿點。”

柳父放下筷子,眼神認真了一點:“你哥知道嗎?”

“還沒說,但他應該能猜到。”

柳母笑著說:“他能猜到才怪。他啊,神經比你還粗。”

柳懿沒接話,只低頭吃飯。

她不是故意不說,只是不知道該怎么說。

如果她告訴柳漾“我去了奧克蘭”,那是不是就等于說“我想離你近一點”?

她不敢賭。

因為他也可能說:“你應該有自己的生活。”

她不確定,他是愿意她靠近,還是更希望她自由。

她從不懷疑他對她好,但“好”有很多種,不是每種都能抵達她心里最柔軟的地方。

13

柳懿開始寫日記,是在她十歲那年。

那一年她從夢里驚醒,夢見自己被原來的父母帶走,離開了這個家,柳漾追了她好遠好遠,但終究沒追上。

她醒來時大哭了一場,從此便習慣在本子上寫下每一次難以言說的心緒。

這個夏天,她又拿起了那本封皮已經卷邊的舊日記本。

她寫下:

“人不是一定要有確切的歸屬才安心,有時候只要知道一個人不會走,也就夠了。”

然后她寫:

“我哥應該不會走吧?”

寫完這句,她怔怔地看著那個字——哥。

有那么一瞬間,她覺得這稱呼有點沉。

像是在給自己設一道墻。

可不這樣,她又不知道該如何靠近他。

這個世界太多關系,都靠一紙稱謂來區隔。她不是不懂,只是不甘。

但不甘,也得壓下去。

她把日記本重新合上,手掌心滲出一層汗,像剛藏好一個不該被發現的秘密。

14

這幾天,她反復聽一首老歌,叫《遙遠的她》。

歌詞唱到“請你別將我忘記”時,她總忍不住停下來,反復聽那一句。

她沒告訴任何人她為什么喜歡這首歌。

也許是因為“遙遠”這個詞。

她覺得它像柳漾。

不只是地理上的遠,更是他身上的那種溫柔的距離感。

他總是給人以安全感,卻又從不靠得太近。他對每個人都好,卻沒有對誰特別。他像一座島,外面是浪,里面是林,有花也有樹,就是不讓人真正靠岸。

她有時候也羨慕那些能隨意靠近他的人,比如他的視頻課友、打工的同事、甚至那個他只提過一次的前女友。

她羨慕她們的坦然。

而她,總在反復確認自己是不是太靠近了,又太膽小。

她像一個在邊緣徘徊的旅人,明知前面是他,卻始終不敢大步向前。

15

柳母有天忽然說:“你哥小時候有一次發燒,是你整晚守著他,連眼都不眨。”

柳懿愣了一下,笑著說:“我都不記得了。”

“你那會兒才八歲。”柳母把手里的衣服一件件疊好,“我們那時候就說,這兩個孩子感情真好。”

“現在也很好啊。”

“你哥是真的護你,從小到大,誰說你一點不好,他都急眼。”

柳懿低下頭,手指捏著桌角,沒說話。

她忽然覺得有點委屈。

不是委屈別人沒看出她心里的那點藏,而是委屈自己不能說。

明明她也想像普通女孩那樣,大大方方地說:

“我也想被他護著!”

但她說不出口。

她只能微笑著點頭:“嗯,他一直都挺好的。”

說這句話時,她的眼神望向窗外。

一只麻雀落在電線上,抖了抖羽毛,又飛走了。

16

七月下旬,北平的天氣悶得像是有人把一張濕毛巾蓋在城市上空。柳懿沒告訴太多人,她買了一張去大理的高鐵票。

柳母問她:“怎么突然想出門?”

她說:“想換個地方看看。”

柳母沒多問,只讓她注意安全,柳父還用微信轉了一萬給她:“路上別舍不得吃,該玩的就玩。”

她點點頭,行李只有一個背包,裝了幾件換洗衣服,一本書和一個舊相機。

柳漾小時候用過的那臺。

她不知道為什么臨走前要把它帶上。它太舊了,快門有點卡,電池也要反復試幾次才能亮,但她還是帶了。像帶上一段沉睡的回憶,走一段熟悉又陌生的路。

17

到了大理的第一晚,洱海邊有些潮。她住在一家青年旅舍,木地板踩著吱嘎作響,像極了小時候他們一起住過的那間民宿。

那時她才七歲,柳漾十一歲。那晚他們睡在一張上下鋪的床上,她一直吵著說害怕洱海邊的風聲像哭聲。柳漾從上鋪爬下來,坐在她床邊,牽著她的手,一邊輕聲哄著她,一邊輕拍她的胳膊,直到她迷迷糊糊睡著。

那只手她早已握不住了,可那個夜晚她卻記得很清楚。

那是她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有人愿意陪她對抗黑夜。

現在再來這片海,她站在長堤邊,風吹得裙擺亂飛,她眼里含著一點點咸味的霧氣。

不是因為風,而是因為,那個人不在了。

他不是死了。

他只是走遠了。

而她,又回來了。

一個人。

18

第二天她租了一輛小電瓶車,在蒼山腳下繞了一圈。

以前坐在柳漾自行車后座時,她最愛看山影倒在田野上,那時的她覺得只要一直走,一直騎,就不會長大。

現在卻覺得,長大像是無聲的落雨,慢慢打濕衣襟,等你反應過來時,全身已經濕透。

午后她在一個茶館歇腳,對面坐著一對情侶。男生給女生剝芒果,細細擦掉手上的汁液遞給她,動作自然又溫柔。

她看得有些出神。

有人路過,輕聲打趣:“你是不是也在等男朋友?”

她笑了笑,搖頭。

“那你一個人?”

“嗯。”

“一個人也挺好的,至少不用遷就。”

她沒接話。她不是沒想過“一個人也好”,只是這句話在她心里,總像被誰輕輕推了一把,推回那句她不敢說出口的話:

“但如果是他,我就愿意遷就。”

19

第三天,她轉道去了西雙版納。

那里是她記憶中最熱、最濕、也最喧囂的地方。她不太記得那時候具體玩了什么,只記得那年她中暑了,躺在酒店床上哭得稀里嘩啦,柳母和柳漾輪流拿著一塊冰鎮毛巾一遍遍替她敷額頭。

“你別哭,我在呢。”柳漾輕聲說。

這句話,她至今記得腔調。像拂過眉間的風,帶著少年人笨拙的溫柔。

現在她再站在熱帶植物園的大門口,看著游客涌進涌出,耳邊是導游舉著小喇叭的解說聲。

她忽然就意識到,那些一起經歷的小時光,再也不會回來。

柳漾不再是那個說“我在”的少年了。

他變得更沉默,也更遙遠。

而她,終于也長到了可以獨自來這里的年紀。

但這一回,他不在她身邊。

她只能自己給自己敷冰毛巾,安慰自己別哭。

可她還是有一點點想哭。

20

旅程的最后一天,她坐在民宿陽臺,看著傍晚的雨落在瓦楞上。那雨像極了北平初秋的樣子,一陣緊一陣,打在心口,讓人想說話又說不出口。

她打開手機,點開相冊,翻到小時候他們一起在西雙版納照的合照。那時候她趴在柳漾背上,笑得像個沒心沒肺的小孩。

她忽然問自己,如果還能回到那個夏天,她會不會忍不住告訴他:“以后你去哪,我都想跟著。”

但現在,她卻什么都說不出口。

不是說不清,是不敢說。

她怕他說:“你別跟著我。”

那樣她就連現在這點靠近的資格也沒了。

所以她關掉相冊,把手機調成靜音。

她決定不說了。

不說,不代表不想。

不說,只是因為——還不能說。

她還在長大,還在等,等他駐足,也等她自己更明白,到底自己在靠近的,是誰。

21

從西雙版納回北平那天,飛機晚點了三個小時。

柳懿在候機廳坐了很久,耳機一邊在放舒緩的輕音樂,另一邊卻塞滿了她自己的心事。

她不習慣一個人旅行。不是因為孤獨,而是因為太容易在路上想起誰。每一段陌生的路,她都不自覺地代入童年的畫面。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不像是在長大,更像是在兜兜轉轉地回到某個點,那個點被一聲笑、一次牽手或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問候標記過。

那種感覺就像老照片褪了色,卻怎么也舍不得扔掉。

她說不清那種想法,只知道自己很想繼續跟著他走——走到他看過的山,他路過的街,他坐過的車。

就像小時候那樣,她什么都不懂,也不怕走丟。

22

回到家后,柳母在廚房里忙活,做了滿桌菜。

柳父看見她曬黑的胳膊,假裝嚴肅:“你去的不是大理,是非洲?”

她笑了笑,沒解釋。那幾天她確實走了不少路,曬了不少太陽,但心里反而更亮了一些。

吃飯時柳母說:“你這趟旅行怎么都沒發朋友圈?”

“沒拍幾張能看的照片。”

“你小時候不是拍照狂魔嗎?你哥說你一天能拍五百張。”

柳懿低頭笑:“那時候也不懂構圖,就知道亂拍。”

她其實拍了很多。

她把那些照片都存在了一個單獨的相冊,取名叫“回聲”。

不是給別人看的,只是想自己以后回頭看時,能想起自己曾經站在某個湖邊、某條街口、某棵樹下,想起那天心里特別安靜,也特別想跟誰說說話。

23

夜里柳漾的視頻電話打了進來。

她正躺在床上涂指甲油,手機一震,她沒接。過了兩分鐘,他又打來。

這回她接了。

“去哪兒了?”那頭他問。

“你猜。”

“旅游?”

她點頭:“大理、西雙版納。”

“你不是說熱就不出門的嗎?”

“就想走走。”

“一個人?”

“當然。”她笑了一下,“你以為我會帶別人?”

他沒接話,像是頓了頓才說:“也挺好。散散心。”

她沒解釋那趟旅程更多的意義。她知道說了也沒用,他不會明白的。

她只是看著屏幕里的他,忽然想了很多。

他變得更瘦了,眼角有了疲倦的細紋,說話也比從前更慢了些。

她忽然有種錯覺,好像有些東西正慢慢地、靜靜地改變了,而她連名字都叫不出來。

24

那天晚上她沒怎么睡。

她翻著聊天記錄,從三年前的“妹妹你吃了嗎”翻到去年的“你選了什么專業”,再翻到前幾天的“晚安”。

他們之間的互動沒有特別親密,也沒有太多熱烈。

卻像是一條始終連著的細線,不緊不慢地,牽著她不至于走遠。

她不太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只是每次看到那句“你先睡”,她都覺得安心。

有些時候,她也會疑惑:是不是只有她一個人記得那么多小事?是不是只有她一個人愿意把這些聊天反復讀幾遍?

可后來她又想,不重要了。

哪怕只是她一個人記得,也沒關系。

她就是……很自然地想靠近他,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想站在他身邊。

哪怕什么都不說。

25

第二天她把柳漾送她的舊相機擺上了書桌。

旁邊是一盆新買的薄荷,陽光從窗簾縫里漏下來,一半照在相機上,一半照在她指尖。

她看著那臺相機出了神。

那是她十一歲生日他送她的。說是送,其實是他自己淘汰下來的,但她寶貝了好幾年。

那時候她只覺得,能用跟他一樣的東西,是件很快樂的事。

現在她十八歲了,還是喜歡把那些東西留著。他不用的杯子、他送的卡片、他曾經說過的話。

她不知道為什么要留著。

只是覺得——那是她離他最近的方式。

她沒有更深的解釋,也沒有確切的動機。

她只是不想丟掉這些。

就像她不想丟掉和他一起生活的痕跡。

26

從云南回北平后沒幾天,柳懿收到了奧克蘭大學面試通知。

郵件發來的那一刻,她愣了幾秒,隨即截圖發給柳母:“通過初審啦。”

柳母回得快:“我就知道我們小懿行。”

柳父在旁邊插話:“看吧,不報國內大學是對的。”

她沒說其實自己連高考志愿表都沒點開過。

不是叛逆,不是作怪。只是那一年里,她總覺得,很多事都在往“離開”這個詞靠近。

她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出國,只是隱隱覺得,如果遠一點——或許就能離得更近一點。

不是離家。

是離他。

27

柳漾知道她要去奧克蘭,是在她準備面試那天晚上。

她發了條微信問:“我說,我要去你那邊了,你怕不怕啊?”

他秒回:“你能別帶著嘲諷的語氣說話嗎?”

她噗嗤一笑:“認真點兒。”

他發了個眨眼的表情,又補了一句:“挺好啊,有你陪我多鬧心點。”

這話要是放在別人嘴里,可能只是句敷衍玩笑。

可她知道,柳漾從不輕易說“陪”這個字。

那晚她睡得很沉。夢里她也沒記得什么畫面,只記得醒來時枕頭有點濕。

她很久沒有夢見他了。

但她一直都想靠近他。

只是她還說不清理由。

就像每次轉身想說點什么,嘴唇動了動,卻不知道該從哪里開始。

28

她開始認真準備面試。

奧大的視頻面試要求用英文自我介紹,談談未來規劃,還要模擬課堂對話。她在房間里對著鏡子練口語,錄音、回放,一遍一遍聽自己發音不標準的地方。

柳漾給她發來一份自己以前面試時寫的稿子,順帶錄了段音頻。

“這是我當年丟人的發音,你聽聽圖個樂。”

柳懿笑了,她聽了三遍。不是為了學,而是單純想聽。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挺奇怪的。

很多人喜歡一個人,是從“我覺得他帥”或“他對我好”開始。

可她連這個開頭都找不太準。

她只是喜歡聽他說話,哪怕是講“我當年多爛”。

也喜歡看他安靜時發呆的樣子,那種像風吹樹葉一樣的輕微抖動。

她總覺得自己不是在靠近他,而是溺在他影子里。

29

面試那天,她穿了件藍白色的襯衫,是柳母陪她去買的。

“這樣看起來精神,”柳母拍了拍她肩膀,“再看看鏡頭里的你,多像個要出國的大學生了。”

她笑笑,沒說話。

房間門一關,電腦攝像頭一亮,她整個人就像切換成另一個版本的自己。

她鎮定、流利、溫和,哪怕是對著陌生考官。

面試結束的那一刻,她長出一口氣,忽然想起十年前她小學演講時緊張到忘詞,還是柳漾在臺下打了個手勢,她才記起下一句。

他總在她需要一點點鼓勵的時候,剛剛好地出現。

那是一種說不清的信任。

不是依賴。

也不是仰望。

而是“他在,我就不怕”。

30

面試過后的一周,柳懿幾乎都在等結果。

她沒主動告訴太多朋友,連朋友圈都沒發。

只是每天固定跟柳漾視頻十分鐘,聊的都是別的事。

“今天我看到一只像土豆一樣的狗。”

“我媽又買了一堆不實用的出國用品。”

“我打算學著做飯了,萬一你餓死國外不就成新聞了?”

柳漾說她:“你出國是去讀書,不是開脫口秀。”

她笑得像只貓趴在陽臺曬太陽:“誰說我不可以兼顧。”

掛電話前她總會多看他一眼,然后再慢慢關掉窗口。

她也說不清為什么。

只是覺得那張臉,在屏幕里看著,總比做夢還真實一點。

31

柳懿拿到奧克蘭大學的錄取通知時,是個悶熱的午后。

她坐在客廳的藤椅上,耳邊還響著媽媽在廚房里切菜的聲音。手機一震,她低頭一看,是那封藍白色抬頭的正式信件。

她愣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點開。

上面寫著她的名字,專業,開學時間,一切都那么清晰,就像她下一步人生的指路牌。

她卻沒立刻告訴任何人。

不是不高興,而是那種感覺太陌生了。

她突然意識到,這次是真的要離開了。

不是短暫的旅行,不是換個地方透口氣。

是徹底地、長久地,離開。

她看著窗外樓下的小超市,有個小孩拎著冰棍跑過,邊跑邊喊“媽媽快來”。她突然就想起以前和柳漾一起蹲在超市門口吃綠舌頭,牙齒都凍得發麻。

那年他說:“你以后一定是第一個出國的人。”

她問:“那你呢?”

他說:“我在你前面。”

她從來沒追問“我們會不會一起”。

可現在,那種“快要追上”的感覺,忽然讓她有點緊張。

32

那天晚上她翻出所有衣服,開始整理行李。

柳母站在門口嘆氣:“你這才幾天,就收拾成災難片了。”

“我得早點開始規劃。”

“你哥出國前一晚上都沒開始收拾。”

“我不是他。”

柳母笑著搖頭離開,柳懿繼續趴在地上,一件一件攤開來篩選。

后來她翻出一張便簽紙,是她高一時候記的。

上面寫著:柳漾喜歡Burberry的風衣。

她盯著這幾個字看了半天,才笑著扔到一旁。

但第二天,她還是跑了一趟國貿,在Burberry專柜前站了很久,最終挑了一件最簡單的短風衣。

試穿的時候她問服務員:“這個……是不是有點太成熟了?”

服務員看了看她:“可你穿得挺合適的。”

她沒再說話,轉身去結賬。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買這件衣服。

不是為了送人,也不是為了炫耀。

只是單純地想——穿著它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會不會,多看她一眼。

33

鞠惟心是她從初中一路玩到高中的朋友。

兩個人一個理科一個文科,一個考上復旦,一個要飛新西蘭。結果到了暑假還是每天膩在一塊兒,恨不得把離別提前預支光。

“你準備帶幾個箱子啊?”鞠惟心問。

“三個。”

“你這是搬家還是遷徙。”

“怕萬一不想回來了。”

“你哥在那邊呢,有事你喊他。”

柳懿低頭纏著行李牌,輕聲應了句:“嗯。”

鞠惟心瞥了她一眼,笑道:“你其實是想過去黏他吧。”

“你想多了。”

“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可你老提他,普通兄妹是這樣的嗎?”

柳懿一愣。

她沒回答,只是把那張行李牌系得更緊了些。

她說不清那種情緒。

她總覺得,鞠惟心也許猜到了點什么,但她自己還沒完全弄明白。

她只是想靠近。

只是想在他身邊。

僅此而已。

34

臨走前,她把舊書、照片、小物件都打包了一箱。

有一張他們小時候去北戴河的合影,她盯了很久,沒舍得扔。那天柳漾撐著傘,她站在他身邊,像一只快被雨水打蔫的小狗。

“你怎么這么喜歡淋雨?”他那天問。

她搖頭,說:“因為你打傘。”

他說:“那你進來。”

然后她就站到了傘下。

一只胳膊露在外頭,半個身子濕了,可她特別開心。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靠近”這兩個字,也可以是一種自愿的委屈。

她現在回想,不記得那天的海浪多高,只記得那個角度——她看他下巴的角度。

很多年了,她還是記得。

她不知道這是不是重要的記憶,但她知道,這一段路上,她從沒打過傘。

35

鞠惟心那天請她吃飯,說是踐行。

兩個人點了一堆麻辣燙和冰可樂,坐在熟悉的街角,一邊吃一邊說:“再下次見你,可能是你染著金發回來的時候。”

柳懿笑:“我不染。”

“到時候別不認我。”

“認不出你才怪,你臉長得跟二維碼一樣。”

“你還不是一樣,臉都寫著‘我有心事’。”

柳懿低頭喝了口可樂,沒接話。

鞠惟心放下筷子,忽然說:“你哥真的不知道嗎?”

“知道什么?”

“你想跟著他出去這件事。”

“他以為我是自己選的。”

“那不是也差不多。”

柳懿輕輕咬著吸管,過了一會兒才說:“不是差不多,是完全不一樣。”

“那你到底想讓他知道,還是不想?”

她愣住。

好像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她只知道,她不想遠離他。

就夠了。

41

出發前三天,柳懿突然開始做夢。

夢里的場景總是不完整。機場、登機口、一排行李箱,有時甚至是柳漾的背影。

可她怎么跑都追不上。

她坐在床上出了一身冷汗,凌晨三點,房間靜得像被掏空的水杯。

她摸了摸額頭,手是涼的,心卻燙得發緊。

她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飛機她不是第一次坐,離家她也不是第一次經歷。

可這次不同。

不是短暫的離開,而是一次巨大的抽離。

像是一顆牙被整個拔出來,空落落的位置遲遲不長肉回來。

42

她開始頻繁檢查護照、簽證、機票。

一天三次,不夸張。

放下又拿起,確認自己沒記錯時間、沒搞錯地點、沒忘記帶東西。

她明知道這一切早就準備好,可還是控制不住。

她甚至打開手機備忘錄,寫下從出門到上飛機的每一個步驟。

“出門時間——提前三小時”

“護照位置——包內夾層”

“托運行李——兩件,每件不超23kg”

“隨身行李——重要文件、備用卡、降噪耳機、書一本”

……

她像在給自己做心理建設。

可每寫一個條目,她的心就跳得更重。

有時候緊張不是因為未知,而是因為太想讓一切順利了。

43

柳母看出她的焦躁,輕聲勸她:“別總這么擰著自己。”

“我沒擰。”

“你昨晚夢話都在背行李清單。”

她愣了。

“那你聽懂了嗎?”

“聽懂了,你還提醒我一定要塞充電寶。”

柳懿噗嗤笑了出來,又有點羞。

“你爸說你這性格像你哥小時候,遇事就繃著,非要把自己逼得筋疲力盡才肯松手。”

她低頭咬著唇不說話。

柳母嘆氣:“等去了那邊,也別什么事都自己扛。你哥在那呢,靠一靠沒關系。”

她輕聲應了句:“嗯。”

可她知道,她不是不肯靠,是不知怎么開口。

44

臨近出發前一天,她把自己鎖在房間里一下午。

衣服早就收好了,文件也檢查了無數遍,可她就是安不下心。

她打開窗戶,風吹進來,帶著八月的熱浪。

陽光落在書桌上,照著一張合影。

是她和柳漾小時候在游樂園拍的。那天她不敢坐過山車,他就一直牽著她的手,在下面等。

她靠在椅背上,閉著眼回憶那時候的自己。

那時候的緊張是單純的,是“不要害怕”的一種。

可現在不一樣。

現在她的手心一直出汗,胸口隱隱發悶。她想開口說些什么,又不知道要跟誰說。

就像小時候發高燒時嗓子發不出聲音,她只能睜著眼看著別人焦急奔走。

而現在,連那個奔走的人也不在眼前了。

45

晚上她洗頭時手抖了兩次,洗發水倒多了,連耳朵后面都沒沖干凈。

她坐在吹風機前發呆,風從耳邊穿過去,像是在耳語什么聽不懂的語言。

她想象自己明天站在奧克蘭機場。

她穿著那件Burberry風衣,手里拉著四個行李箱,推著關不上拉鏈的背包,站在人來人往的出口。

她知道,柳漾會來接她。

她沒問他,也沒主動提。

他在電話里只是說了句:“記得把航班號發我。”

語氣很平常,像是他們早已習慣彼此的來來去去。

可她知道,她見到他那一刻,一定會緊張到不知道說什么。

也許只是點點頭,說:“好久不見。”

又或者,什么都說不出來。

她甚至擔心他不會先開口,而她又不敢抬頭看他。

那種畫面在她腦海里排練了無數次,卻怎么都無法自然。

她覺得自己像是個準備上臺的演員,只背了開場白,卻沒學臺詞。

46

出發那天早上,天還沒亮。

柳懿洗了個冷水臉,坐在床沿發了好一會兒呆。她看著那只Burberry的衣服掛在衣架上,覺得它有點陌生,又有點像某種盔甲。

她穿上那件風衣時,外面天色才剛泛白。

她爸媽站在玄關,一邊幫她擰緊行李箱的拉鏈,一邊交代著各種瑣事:記得吃維C片,記得拉好行李牌,記得別和陌生人搭話,記得下飛機先發個消息。

她全都點頭。

像一臺快要運轉到終點的錄音機,乖順得近乎機械。

可她手心里還是在出汗,連指尖都是涼的。

她不知道自己準備好了沒有。

可登機這種事,從來不是“準備好了再走”,而是“走了才知道準備得怎樣”。

47

到了機場,天徹底亮了。

安檢口像一條會吞人的黑帶,她站在隊伍里,一直不說話。柳母握著她的手不松開,眼圈已經紅了。

“到了記得跟我們說。”

“嗯。”

“別一個人哭,有事跟你哥講。”

“嗯。”

“護照記得收好,別亂塞。”

“嗯。”

“到了那邊……”

“媽。”

柳懿輕輕打斷她,聲音啞著:“你別再說了。”

柳母沒再說,低頭抹了抹眼睛。

柳父站在一邊沒動,也沒多話,只是拍了拍她肩膀:“小心點。”

柳懿點頭。

她知道這一別不算永遠,可她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

她站在安檢口那一刻,心里突然有點明白:不是她舍不得家,是她太怕一個人面對。

可那也只能她自己面對。

沒人能替她走這一段。

48

飛機在柳父的注視下緩緩升空,柳懿望著窗外的云層,手指握成一團。

廣播里的安全提示重復播放,艙門已鎖,座椅調直,所有人的呼吸都變得安靜。

她閉上眼,腦子里閃過很多畫面。

家門口的桂花樹、客廳里的沙發、柳母早起的腳步聲、柳父每天早上泡茶的動作……以及他——柳漾,穿著棉質白T,靠在陽臺欄桿上低頭玩手機的樣子。

她忽然很想哭。

但沒哭出來。

她只是緊緊握著安全帶那一端的金屬扣,像握住一個人,或者一段不能再回頭的時光。

49

落地的時候是八月二號凌晨。

奧克蘭的夜晚比她想象中還要冷,風貼著玻璃一圈一圈打旋。

她拉著箱子走出機場,一眼就看到那輛熟悉的灰色本田停在臨時接客區。

車門開了。

柳漾從駕駛座探出頭來,對她揮了揮手,嘴角彎著,像一只看起來有點困的貓。

她心里“咚”地跳了一下。

他還是那樣,穿著黑色T恤和牛仔外套,頭發有點亂,眼神卻還是很清亮。

“我來早了一點,怕你提前出來。”

“還好……”她拖著箱子靠近,“你車里能放得下這么多?”

“我已經把后座放倒了,箱子你盡管塞。”

他接過她手中的一個箱子,動作自然得像他們從未分開。

她坐進副駕,忽然就有點恍惚。

“衣服不錯。”柳漾忽然說。

“喜歡嗎,我也給你買一件。”她掩飾著心里的興奮不動聲色地說。

柳漾沒應。

車里放著柳懿喜歡的純音樂,風從縫隙里灌進來,吹得她有些發冷。

她望著車窗外的異國燈光,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這雙微微發抖的手。

她想說點什么,卻一句也沒說出口。

只是默默系上了安全帶。

那一刻她才真正意識到:

她,真的離開了那里,來到了這里。

50

柳漾的住處不遠,就在市中心旁的一處小公寓。

他幫她把行李全搬進屋,開了客廳的燈,又把熱水壺灌滿。

“你先洗個澡,我去拿點吃的回來。”

“現在……還有店開著?”

“我知道一家廣東菜,關得晚。”

他語氣輕巧,像是在說“我一直記得你愛吃熱的”。

可她沒有回話,只是點點頭。

門關上那一刻,整間屋子只剩她一個人。

她看著那堆行李箱,不知道該先拆哪一個。也不知道是不是該拆,還是等幾天再說。

空氣中還殘留著一點柳漾身上的味道,干凈淡淡的,像風吹過樹枝。

她環顧四周——灰色沙發,白色窗簾,陽臺上有一盆快枯死的薄荷。

沒有多余的擺設,跟他人一樣,什么都藏著,不留痕跡。

她打開行李,從最上面那一層拿出洗漱袋,掂量著走進浴室。

屋外的風還在吹,窗簾輕輕鼓起,像什么正要說出口,又在最后收了回去。

她躺在陌生的床上,刷了會兒手機,也沒再發消息。

柳漾回來后敲門,她已經假裝睡著。

其實她知道自己沒睡。

她只是想拖一拖,拖到可以自然地面對這個城市,也面對他。

可她心里知道,有些距離,并不會因為“見了面”就消失。

它會潛伏在每一句“還好嗎”里,在每一個轉身時悄悄回頭。

51

第二天清晨,柳懿醒得很早。

外面天剛蒙亮,空氣里帶著潮氣和一絲不合時宜的寒意。

她躺在床上沒動,只是睜著眼睛看天花板。

耳邊隱約傳來廚房的聲音,是碗碟輕碰的細響,還有水流聲。

她知道是柳漾在做早飯。

她想喊他,又不確定該用什么語氣。

熟悉?還是客氣?

她已經太久沒和他單獨相處了,久到連“早安”都覺得生疏。

她翻了個身,把被子拉高蓋住頭頂。

想起昨天他送她回來的路上,兩人幾乎沒怎么說話。她本來準備了很多話,可一上車就全忘了,只記得自己手心都是汗。

她不確定他有沒有察覺。

也許察覺了,只是沒說。

就像他總是那么溫吞,不主動、不拒絕,也不深究。

她突然有點喘不過氣。

這種“什么都好,唯獨不親近”的狀態,比冷漠還讓人手足無措。

52

柳懿的生物鐘很快就亂了。

每天五點醒,七點困,中午睜著眼躺床上發呆,下午三點突然犯餓,晚上九點還精神得像剛睡醒。

她盡力讓自己看起來“適應得很好”,也確實強撐著把日常安排得規整:去超市、整理行李、熟悉周圍地鐵線和公交站,晚飯后還會繞著街區慢走半小時。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怕一個人待著。

怕只要坐下來,就開始想家。

怕一安靜,腦子就塞滿亂七八糟的畫面——柳漾發呆的樣子,他不經意間為她系好圍巾的動作,小時候他牽著她在人群中穿行的手……

越想越亂,越亂越不敢想。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和他的關系,不能有太多遐想。

可她越告訴自己不可以,那個情緒就越像沒剪干凈的指甲,暗暗地勾著、抵著、刺著。

53

柳漾的房間隔音不太好。

夜里他翻身的聲音、清早下地的動靜,都會被她隱約聽見。

有一晚他起夜,她也剛好醒了。

兩人在客廳碰了個正著,她穿著睡衣站在冰箱門前,手里捧著半杯牛奶。他光著腳,頭發亂成一團,一臉沒睡醒。

“你也醒了?”他聲音低啞,像從夢里帶出來的。

她點頭,又低頭喝了一口牛奶。

“喝熱的好些,別涼著胃。”

“嗯。”

柳懿把桌子上的牛奶自然地遞給了他。

柳漾接過,小抿一口,什么也沒說。

兩人就那樣站了一會兒,空氣安靜得像水面,誰一動都會起漣漪。

她本來想說“睡不著”,又覺得太輕易暴露心事,于是只裝作若無其事地說:“你水壺沒關好,一直在響。”

“哦。”

他看了她一眼,眼神柔和,像月亮落進水里那一刻。

那天,她一整晚都沒再睡。

她在想,那杯牛奶他有沒有嘗出來是甜的,是她悄悄加了蜂蜜的。

她又想,也許沒關系。

他不懂,她也不會問。

54

有時候她覺得柳漾像一道光。

不是耀眼的那種,而是從窗簾縫里透進來的——安靜、克制,不多不少,甚至溫柔得讓人恍惚。

可也正因為他總是這樣,她才更不知道自己要靠近到什么程度才不會被打擾,又不會被拒絕。

他們住在一屋檐下,吃的是同一鍋米飯,走的是同一段通勤路。他送她去開學前的語言適應課程,下課后偶爾順路買些她喜歡的零食,帶她熟悉超市、辦銀行卡、公交卡。

所有的舉動都剛剛好,像朋友,也像哥哥。

可偏偏不像她心里那個“想靠近”的方向。

她有時故意晚一點洗碗,看看他會不會說“我來吧”。

他不會。

他只會默默把她洗干凈的盤子擦干,再擺回柜子里。

她想,他是不是太習慣一個人了。

她是不是,也太習慣他對自己好,以至于分不清這份好,是出于責任,還是某種早就養成的習慣。

她不敢問。

她甚至不敢再主動靠近一步。

怕一靠近,就穿幫了。

55

人總是在最陌生的地方想起最熟悉的人。

柳懿到了奧克蘭的前一周,幾乎每一頓飯都吃不下。

不是不好吃,是胃口收得太緊,就像擰過頭的水龍頭,滴不出一滴水。她每天早上都試著喝點熱牛奶,像是在安慰自己:別慌,一切都能習慣。

可她知道,真正讓她焦慮的,不是陌生的語言,不是繞不清的馬路,不是那些她根本叫不上名字的快餐,而是身邊這個“熟人”——柳漾。

他近得像燈光照在桌面上,可她始終不敢去伸手試探那光源。

他每天依舊做自己的事——下班回來洗澡、做飯、看電腦、偶爾刷劇。她想找話題,可每次話到嘴邊又變了味,最后都只是:

“你今天忙嗎?”

“還行。”

“公司遠嗎?”

“一小時車程。”

“哦。”

他們之間的交流,就像是被反復磨過邊緣的石子,圓潤、不傷人,但也不再鋒利。

她有時會躲在廚房洗碗的角落看他,看他坐在沙發上回信息,嘴角微微彎著,眼神溫溫的。她知道,那條信息不一定是發給自己的,可她還是會多看一眼,像是在偷一點跟他有關的情緒回來。

她不敢太明顯。

也不敢太疏遠。

就像風吹紙鳶的那根線,她握在手里,不敢太用力,也不敢放松。

她有時候也想,就這么一直住下去是不是也挺好。

但她也知道,世界從來不是按照她期待的劇本走的。

窗外的檸檬樹已經結出小小的果實,像未完成的愿望掛在枝頭,一直不肯落下來。

她站在陽臺上看這些果子的時候,會突然想到北平的秋天。

金黃落葉落在斑馬線上,風一吹,灰塵和光一起揚起來。

那是她從小熟悉的街道。

也是她曾跟柳漾一起走過無數次的路。

可現在,腳下是另一片土地。

耳邊的風說的,是她還不太懂的語言。

她只能一邊翻譯自己,一邊安慰自己。

她對自己說:“沒關系的。”

但其實——

她很想知道,他有沒有注意到,她已經不太說“我回國”,而是開始說“我來這邊”。

這邊。

她想留下的,不止是人。

還有某種,她不愿太早揭穿的,心意。

56

八月十四日那天月亮很晚才攀上天空。

奧克蘭的冬末傍晚總像延遲的告別,天空泛著一層層不肯散去的藍,像某種欲言又止的心事。

迎新會設在校園草坪那頭,搭了個小舞臺,鋪著草綠色布料,光打在紙燈和折扇上,晃得人有些恍惚。四周掛著中英文交錯的橫幅,像是在提醒你身處異鄉,也別忘了從哪來。

柳漾說:“走吧,吃點東西。”

他穿了件簡單的白襯衫,袖子卷到手肘,顯得格外干凈。柳懿幾次想說他太瘦了,風一吹都顯得骨節分明,可她沒說。她只是默默跟著,走在人多的路上,離他半步遠。

遠到說話得提高音量,近到別人看起來,他們像是一起來的。

草地上擺著自助桌,有小籠包、煎餃、炸雞、甜品。她看了一圈,沒動筷。

“你不是餓了嗎?”他問。

她搖頭,“不太想吃。”

他沒有多說什么,只夾了兩個小餅放在她盤子里:“這個好吃。”

她低下頭,輕輕說了句:“謝謝。”

那一瞬她幾乎恨自己為什么總是要裝出懂事的樣子。她想問他——你看不出來我緊張嗎?你為什么不拉我一把,或者笑著說“別怕,我在這”。

可她終究什么都沒問。

像這晚的月亮,懸著,卻不肯靠近誰。

有個學姐來跟柳漾打招呼,他笑著回應,對方眼神打量過來:“你妹妹?”

柳漾點點頭。

柳懿也點點頭。

她看著那女生染得很亮的頭發,和柳漾聊天時自然的語氣,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不是酸,不是醋,是一種“不知道自己站在哪”的失重感。

像是人很多,但沒有一個位置是真的屬于你的。

柳漾接過飲料回來的時候,順手也拿了一杯給她,是她喜歡的蜜柚綠茶。

“喝點。”

她接過來,小聲說:“謝謝。”

她還是那樣,話說得輕,眼神放得低,步子跟在他右后方。

那天晚上的風很大,把掛燈吹得一晃一晃的,像一場夢隨時會散。

她站在燈影下,忽然想起十幾年前,他們第一次走進同一個胡同口,也是這樣的風,也是這樣的話沒說出口。

可那時候她小,不懂什么叫心動。

現在她長大了,卻更不敢懂了。

她站在他身邊,連影子都不敢靠得太近。

57

去觀鯨的那天早上,天氣很好。

天藍得像剛洗過,空氣透亮,陽光穿過云層,像落進水里的線。港口邊的風大得恰到好處,把人的發絲吹得輕盈卻不凌亂。

柳漾比她早到幾分鐘,站在碼頭邊上,穿著深灰色沖鋒衣,眼神落在海面。

她走過去,他回頭沖她笑了一下:“冷嗎?”

她搖頭。

他把備用的圍巾遞過來:“戴著吧,海上風大。”

她接過來,動作很輕,像接住了他某種不經意的溫柔。

“今天不一定能看到鯨,”他看著遠方說,“但如果運氣好,會看到那種尾巴特別大的——座頭鯨。”

“它們會跳起來嗎?”

“跳啊,不過要等。”

她點點頭,跟著他一起上船。

船駛離港口的時候,她站在甲板邊,手扶著欄桿,風吹得她有些睜不開眼。她瞇著眼看海面,浪花翻卷,像在寫些什么又很快被擦去。

她忽然覺得心安了。

不是因為海,也不是因為鯨魚,而是因為他就在身邊——不遠,也不近,不說話,但會遞她圍巾,會給她講鯨的種類,會注意她站的方位是不是擋風。

這一切都是無聲的,卻讓她覺得自己好像也在這個世界里有一點位置。

等了快一個小時,船終于慢下來。

有工作人員高聲喊:“那邊!看到尾鰭了嗎!”

人群一陣躁動,她也跟著看過去,果然看到遠遠的海面上,一道黑影劃破水面,帶起高高的水霧。

她睜大了眼,幾乎下意識抓住柳漾的袖口。

那是她第一次見鯨——巨大、緩慢、溫柔得像一個夢。

她回頭看他,他正低頭看她抓著自己袖口的手,沒有說什么。

她有點尷尬地松開,又假裝若無其事地看向海面。

可她心跳得厲害,像鯨躍起時那一下,重重砸進水里,濺起全身都是漣漪。

她說:“你知道嗎,它剛剛從水里跳起來的時候,我覺得像極了小時候夢見過的場景。”

“你夢到過鯨?”

她點點頭,“夢里我們倆站在胡同口,天上飄下來一只鯨魚,就掛在云上,慢慢地游,沒人覺得奇怪。”

他笑了一下:“挺神奇的夢。”

“對啊。”

她轉頭看著那片海,風吹得眼角有點干澀,卻不想眨眼。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想把一整天都留在一個人身邊了。

可她也知道,這種感覺,太沉,不能說。

只能像鯨魚那樣,在海底深深潛藏,然后偶爾浮出來,呼吸一口氣。

然后,再潛下去。

58

從海上回來那天晚上,柳懿睡得很沉。

她夢見自己再次站在那艘船上,周圍沒有其他人,只有她一個人對著海喊,風把她的聲音吹散了,鯨卻還是從深海里躍了起來,像回應她的孤勇。

醒來時天剛蒙亮,窗簾縫里透著一點光,她沒有立刻起床,只靜靜躺著,聽外面廚房里鍋鏟輕碰的聲音。

柳漾起得很早。

她總是能聽到他踩著木地板的腳步聲,從臥室到洗手間,再到廚房,然后是一連串溫吞的鍋氣和水聲。好像整個世界都還沒蘇醒,只有他在有條不紊地開始新的一天。

她洗漱完出來,他已經煎好了雞蛋,擺了兩個盤子。

“今天下午我可能要加班。”他說。

“好。”她坐下,咬了一口吐司,聲音有點悶悶的。

“鑰匙你記得帶。”他又補了一句。

“嗯。”

他們之間有時候就像這樣,一天說不上幾句話,但每個細節都鋪得剛剛好,像一場默契的排練。

她開始習慣他這種“把照顧藏在普通里”的方式。

可也因此,更加分不清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

是妹妹嗎?可有時候那種體貼,又超出了一般意義的兄妹關系。

不是嗎?可他又從不越界,從不多說,從不靠近一步。

她有時候盯著他的背影,會產生一種奇怪的錯覺——如果他再轉身笑一下,她就能騙自己這就是喜歡。

可他偏偏常常只是背著她走,走進廚房,走進陽臺,走進他的生活。

留她一個人坐在桌邊,咀嚼一口口溫吞吞的現實。

這段日子她沒再主動多說什么。

她在做筆記、復習課程、聽語言輔導,盡量把生活排得很滿,好讓自己不會在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又開始想他。

可她也知道,這種“忙碌”不過是用另一種方式拖延情緒的清算。

她想靠近,卻不知道靠近之后,要怎么面對自己的心。

她想守住現在這份不遠不近的溫柔,可也怕,這份溫柔不是給她一個人的。

她越來越像一個守夜人,在一段未曾開始的感情邊界徘徊,既不肯退,也不敢進。

有天深夜,她看完作業,推開陽臺門想透口氣。

他剛好也站在陽臺上。

兩人對視了一秒。

“你也睡不著?”他問。

她點頭,“有點。”

“風挺涼的,披個外套吧。”

“好。”

她沒走,她靠在門邊,側身看著他。

他望著天,沒看她。

她忽然開口問:“你覺得,鯨魚為什么總是潛得那么深?”

“也許是為了活著。”他笑笑,“海面風太大,只有深海才安靜。”

她沒說話,只點了點頭。

那晚,她又夢見了鯨。

可這一次,它沒有浮出海面。

它只是躺在深海最安靜的角落,睜著眼,看著光一點一點遠去。

59

有些記憶,是以氣味封存的。

比如廚房里米飯剛熟的那一刻,電飯煲輕輕“滴”一聲,她會下意識回頭,仿佛還能看見那個小小的她,站在廚房門口,用兩只胖手拽住柳漾的衣角。

那時候她總纏著他。

他做什么她就跟著做什么。

他寫作業,她也寫字,雖然只有幾個歪歪扭扭的拼音。他洗澡,她就坐在門口數數字,一直到他出來。她總覺得,只要自己不松手,哥哥就不會走。

但人終究是會長大的。

連影子都學會了躲閃。

她也記不得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們之間不再那么自然。她會在他說“你太黏人了”之后假裝若無其事地笑一笑,慢慢學會保持距離。

久而久之,連她自己也相信——

“我是妹妹,他是哥哥。”

就應該如此。

可現在,身處異國,他成了她僅有的依靠,她卻不敢再抓住他。

怕他誤會,更怕自己承認。

她開始習慣在他睡著之后再去陽臺,坐在靠椅里,望著城市的燈光。那些光像海面反射過來的星星,遙遠得無法靠近。

她也試過在夢里和他再做回小孩子。

夢里他們坐在老屋的屋頂上,身后是滿天星星,腳下是北平的胡同和樹影。他遞給她一個糖葫蘆,說:“誰哭誰就得洗碗。”

她笑得很大聲,眼淚卻從嘴角流下來。

醒來的時候她對著天花板發了很久的呆,耳邊還是他小時候的聲音。

“你別怕,有我呢。”

可現在他不說了。

他只是默默在她背后點燈,鋪碗,倒水。

她知道他不是變了,只是她和他的關系,變了。

變成了一種“說不得,說不得”的存在。

她像站在一扇門外,門沒有鎖,但她不敢推。

她怕門一開,里面的風景不是她要的那種。

又或者,那里面根本沒有她的位置。

她撐著下巴坐在書桌邊,聽見他房間門關上的聲音,屋子里重新歸于寂靜。

她翻開筆記本,眼神落在一頁沒寫完的練習題上,忽然像是看到了什么錯別字——她努力裝出來的獨立,好像也沒那么像真的。

她還是想依賴他。

想得快要藏不住了。

可她只能笑笑,關上筆記本,自言自語似地說了句:

“今天也撐過去了。”

60

柳漾說“晚上有個飯局”的時候,柳懿其實沒怎么聽清。

直到他補充了一句:“花朝請吃火鍋,她說她家有個大陽臺,天氣好,正適合。”

她這才抬起頭:“花朝?”

“對,”他看了她一眼,“你還沒見過吧,今晚順便認識一下。”

“哦。”

她應得輕,沒再多問。她知道再問,就不是妹妹的分寸了。

車開出公寓的時候,天還沒有完全暗下來,天空呈一種舊電影里的灰藍色調,街道邊的樹枝微微顫動,晚風裹著咸味從海邊吹來。

副駕上坐著解昂。

這個看起來什么都無所謂的男人,今天忽然格外安靜。

柳漾握著方向盤,看他一眼:“你今天挺沉默的啊,不像你。”

“興許是因為今天晚上要見她吧。”

柳漾一愣:“你是說——”

“季錦晴。”解昂笑得吊兒郎當,眼神卻盯著前方,“上次打完球就再沒遇上。”

柳懿在后座聽得清楚。她微微抬頭,從后視鏡看了解昂一眼。

那笑容明明掛在嘴角,卻不怎么進眼睛。

解昂是學會計的,話不多,但總知道怎么在最合適的時機說最少的話。他不是不會表達,只是不常表達。

柳懿忽然明白,那種沉默有時是種遮掩。

花朝的家在一個靠近山坡的居民區,是她母親特意挑的高層公寓,說“離云近一點,晚上睡得安穩”。

柳漾把車停好,幾人一邊提著東西一邊上了樓。電梯門打開的時候,花朝已經站在門口,穿著一件奶白色的衛衣,頭發簡單扎起,笑得很隨意。

“快進來快進來,都快餓了吧。”

她的聲音像風鈴,一晃而過,剛好掩住人心里的空。

柳懿第一次見她,有些出神。

她跟照片里不同。照片里的花朝總是美得精致、靜止,有距離感。而現在的她卻像一束活的光,不耀眼,但足以讓人覺得屋里亮了幾分。

她很快就把大家安排好,又去廚房把鍋端出來。

“今晚不搞復雜,就清湯和麻辣兩鍋,你們自己挑。”

柳懿坐在角落的位置,一邊默默觀察著這群人的氣場流動。

季錦晴來了,穿著藏藍色風衣,像醫學院出來的標配人類。她話不多,但眼神清明,說話總帶著某種“精度”。

她和花朝認識,看起來關系不錯。

而解昂在季錦晴出現后,明顯眼神沒從她身上移開。

花朝似乎也看出了什么,給他夾了塊牛肉,“你今天話少得可以申請文學獎了。”

解昂笑笑,“有人比我更值得得獎。”

“誰?”

“她。”他用筷子輕點了點季錦晴的碗邊。

季錦晴似乎沒聽見,她正低頭看手機,眉頭皺了一下。

柳懿看向柳漾。

他坐在她對角,正喝著檸檬水。

他不能喝酒,酒精過敏,從小就這樣。她記得那年他們全家去三亞,她偷偷拿了一小口啤酒遞他,他剛沾唇就整個人暈過去,把她嚇壞了。

他從那以后,再也沒碰過酒。

她盯著他看了會兒。

那一刻,花朝也在看他。

只是兩人的注視,天差地別。

柳懿的眼神,是從無到有的守候;而花朝的眼神,卻像識圖專家在辨認她最喜歡的線條。

花朝盯著的是他左眼下的兩顆淚痣。

柳漾低頭的瞬間,那兩點墨色像是畫紙上不小心滴落的墨,卻偏偏讓人移不開目光。

“你臉上的痣很特別。”她忽然開口,語氣平靜。

“嗯?”柳漾抬頭。

“左眼下的那兩顆。”她笑了笑,“我喜歡。”

柳懿聽見那句“我喜歡”的時候,心臟像被水浸過一樣,沉了一下,有點說不上來的鈍痛。她意識到,花朝是另一種和自己相像的人——喜歡獨處,喜歡文學,也善于隱藏

可她又想,那不是“喜歡你”,只是“喜歡痣”。

只是痣。

可誰知道呢。

飯局的熱鬧持續到了晚上十點,大家都喝了點酒,除了柳漾。

他喝水的樣子,看起來比他們更像醉了。

花朝在收拾餐具的時候,余光里一直在找他。他坐在陽臺邊上抽煙,風把他的劉海吹得有點亂,整個人顯得孤孤單單。

她走過去。

“你在想什么?”

“沒。”

“你看起來心事很多的樣子。”

“你不也是?”

她沒回話。

她站在那兒,盯著他的臉,看得更近了。

她想,如果這個人笑起來的時候是閉著左眼的,那他哭起來的時候,會不會是睜著那只眼。

但她沒問。

她只是轉身回了屋里。

只有夜,知道得最多,也最沉默。

61

柳懿回到公寓坐在沙發一角,手指捻著紙巾,心卻浮在燈光縫隙間。

她想,今晚每個人都藏了點什么。

只是沒說出口而已。

她看著柳漾回屋的背影,被臥室的燈光拉的悠長直至籠罩在她的身上,那影子似乎是她永遠無法擺脫的宿命,落寞,但溫暖。

透明膠布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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