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的言情小说推荐_女生小说在线阅读 – 潇湘书院

首頁溯戀

解昂首卷

有些人早知結局如鐵,偏用一生光陰,向虛空獨幕,排演一場無人入座的戲。

01

2012年的揚州,秋風不緊不慢地掃過運河橋頭。解昂第一次見到季錦晴,是在一間開著窗戶的高二教室里。

她坐在靠近講臺的位置,穿著校服,黑發(fā)扎成馬尾,一支筆夾在耳側,眼神冷得像沒見過夏天。

解昂當時是轉班生,原本是理科班調進來參加文理綜合實驗班。早就聽說這班的“老大”是個成績全校第一、性格也全校第一冷的姑娘。

她叫什么來著?哦——季錦晴。

真難記。他一向對女孩子的名字沒什么記性,除非那個名字帶了故事。

他以為她是那種看人就翻白眼的學霸,結果第一天打招呼,她只是點了下頭說:“你好”,像在對待一位圖書管理員。

他回座位坐好,翻出練習冊的時候,耳朵里卻還留著她那聲不咸不淡的“你好”。

像是風從窗縫吹進來,冷一下就過去了,卻在心里繞了個圈。

他們第一次說話是在午休后的自習課。

他沒帶計算器。身后有兩個男生在低聲笑,估計又在說“新來的果然不懂規(guī)矩”。他不想借,只是翻著試卷干瞪眼。

“借你。”

她把一個藍色計算器放在他桌上。

他一抬頭,剛好對上她的眼睛。

那一瞬間,教室窗外的銀杏落了一片,砸在他心口沒發(fā)聲。

“你記得還我就行。”她又補了一句。

“嗯。”他輕聲應了,像是怕把這一刻弄碎。

他那天晚上沒回家。繞了幾圈,從文昌路走到瘦西湖,再到東關街盡頭的那家面館。

秋天的風吹在他校服上,起了些不合時宜的溫柔。

他盯著計算器看了很久,像盯著什么可以解一整張卷子的答案。

后來很多年,他再見到那個藍色的東西,都會想起一個沉默的午后。

和一個不屬于他的名字。

02

季錦晴在教室的存在感很奇怪。

她從不抬嗓喊人,也不會插同桌一句廢話,卻總能讓人注意到她。像一株風不動就不動的白樺樹,安安靜靜地立在那里。你不知她心里有風,還是那片樹林就長在風口上。

解昂剛調進來的前幾天,恰逢校內大調研要組小組。他一邊在群里等老師發(fā)名單,一邊翻著卷子,滿腦子都在盤算該不該主動找人組隊。

名單貼出來時,他看到自己和她在一個組,心里只冒出兩個字:“真巧。”

他說不出為什么,可能是因為她總坐在靠窗的位置,頭發(fā)順著脖子垂下來,擋住了側臉,那畫面太安靜了,讓人以為她在思考一些世界末日的問題。

他們小組一共四人,除了解昂和季錦晴,另外兩個男生湊在一起有說有笑,仿佛項目只是個借口,圖個熱鬧。

而她坐在那兒,像一塊自帶溫度的玻璃,誰碰上都得退一步。

“你明天有空嗎?”她問。

“有。”他答得很快,然后愣了愣,“你是說……調研的事?”

她點點頭。

就這樣,他們在周末一起去了圖書館。

這不是什么浪漫的開端。他們之間沒什么話。解昂說不上緊張,只是總覺得氣氛太靜了,像在圖書館里偶遇一只野貓,不能驚,也不能碰。

她的習慣很特別。做筆記不畫重點,只在邊角寫下一些字母和短語。看著像密碼,解昂幾次想問,又沒開口。他總覺得自己如果多說一句,就像打擾了她和世界之間的關系。

“你總這樣?”她忽然問。

他抬頭:“嗯?”

“翻到第三頁就停下,盯著窗外發(fā)呆。”

“啊……”他訕訕地笑,“觀察氣溫。”

“你這觀察力也太專一了。”她說完這句,又低頭看書。

那一瞬間,他忽然覺得這個女孩有點神奇。

不是那種亮眼到炫目的神奇,而是那種你走路會回頭看第二眼的神奇——她像能看出你心里在想什么,甚至連你自己都沒想明白的部分,她都已經識破。

她沒有質疑他為什么發(fā)呆,也沒有嘲笑他不專心,而是直截了當地說出事實,卻又讓人覺得——她并不在意。

解昂忽然想到一句話:有些人像水,看上去清澈卻摸不著深淺。

那天下午圖書館外飄了點雨。他們出來時,他本想撐傘,卻發(fā)現她早就自己走進了雨里。

她沒有回頭。

他卻在原地站了兩秒,才跟上去。

03

那天之后,解昂開始留意她的影子。

不是刻意追著看,而是人眼總有些記憶機制,會在你不自知時,自動捕捉某些輪廓,比如她坐在倒數第三排,總用筆頭輕敲桌角;比如下雨天,她一定會把傘留一半給別人。

他也見過她發(fā)脾氣的樣子。

是某次語文小測,老師講評時點名她“眼高手低”,她只是平靜站起來說了一句:“我只是寫得不夠好,不是沒想好。”

沒有辯解,只有陳述。

那語氣不帶情緒,甚至有點冷,卻讓老師一時語塞。她就這樣坐下,繼續(xù)翻卷子,仿佛剛才那段對話從未發(fā)生。

解昂坐在最后一排,看著她的背影。她的肩膀沒有聳動,但那一刻他覺得她可能正在很用力地忍著點什么。

像一只不習慣示弱的動物,連傷口都藏得干干凈凈。

有時他覺得這個世界太吵了,吵得他想找個無人的地方安靜一下,而她就是那種不說話就能讓你覺得“沒關系”的人。

這種“沒關系”,不是疏遠,而是允許你在人前退一步,把所有情緒和語言都藏起來,然后她在你旁邊,不問,也不笑,世界就不打擾你。

他在某個傍晚寫在本子上:“季錦晴是個寂靜的人。”寫完覺得肉麻,劃掉,又寫了一句:

“她看得見你在乎什么,也看得出你不在乎什么。”

那可能正是他對她的第一層好奇。

喜歡尚且太遠,但這份辨識,被識破的驚悸感,在他心里埋下了一種無法言明的關注。

他們的調研小組還在繼續(xù),每周一次圖書館小會,季錦晴總是第一個到,然后掏出她的筆記和那本泛黃的線裝書。

那書頁邊緣卷著,像從舊屋子翻出來的老家當。她不解釋,只說:“我喜歡看別人是怎么表達一個觀點的,不是寫什么,而是怎么寫。”

解昂聽得一臉迷茫,但還是點點頭。

窗外那天有霧,太陽還掛著,但街邊的樹都模糊成影子。圖書館里有暖氣的味道,書頁翻動聲此起彼伏。

他忽然想,如果未來某一天要寫小說,他希望她能成為書里的一個角色。

不是女主,也不是什么神秘女二。

只是一個——讓他覺得世界靜下來的存在。

04

高三上學期有一次周末講座,主題是“青少年壓力與自我調適”。講臺上臨時搭了投影,窗簾拉了一半,陽光像灰塵一樣漂在半空。解昂坐在倒數第二排,注意力并不穩(wěn)定——直到季錦晴舉手發(fā)言。

她站起來,不急不緩地說:“多數量表的結論很籠統,‘壓力高’這三個字不能替代具體情緒。比如‘憤怒’和‘無助’是兩種不同的體感,干預路徑也不同。”

她沒看主講老師,而是看著屏幕左下角的詞云圖,像在拆開一只舊盒子,確認里面每個零件的名稱。她不是在反駁,也不是在證明自己懂,而是把一件事“擺正”。

解昂忽然坐直了些。他第一次感到她身上那種“神奇”不僅是氣質,而是一種結構——她能把人心里的線捋直,告訴你哪根線是用來系扣子的,哪根線原本就是散開的。

下課后操場邊有人吵起來,原因很小:一只籃球把另一人的保溫杯撞翻。推搡一瞬間升級,罵聲冒出來,圍觀的人像糾結的影子。季錦晴從人群后面走過去,沒有勸,也沒有拉,只是站在兩人之間,說:“你們先慢十秒,各自把剛才那句話重復一遍,慢一點。”

兩人愣了愣,重復的語速一慢,原本要爆燃的情緒像被拎走了火星,場面迅速降溫。她轉身離開,背影干凈,沒有一句“和氣生財”的套話,也不領取“調解員”的掌聲。

解昂靠在欄桿上,看著她路過銀杏下,葉影在她肩頭滑過,像一陣并不溫柔的風,也像她對世界的方式——不擁抱,但把手遞給你,讓你自己站穩(wěn)。

他其實并不懂心理學,卻在那天晚上把書翻到《普通心理學》的目錄頁,默默記下幾個章節(jié)名。不是為了追她,只是為了理解她“看穿”的來源。她看得見別人“在乎什么,不在乎什么”,這件事在他心里敲了很久的門。

后來他才知道,她對這些的執(zhí)著并不學術。傳言像風一樣從走廊爬進教室:她父親在她很小的時候離家,母親患過抑郁癥,反反復復。有人添油加醋,有人搖頭嘆氣。解昂沒有去求證,他只是記得某天傍晚她提著一袋藥從校門口的診所出來,低頭看手機,步子不快不慢,像走在一條不太好走卻非走不可的路上。

那天晚自習,班主任講到班級安全,順口提了句“有問題要及時求助”。季錦晴看了一眼窗外,沒發(fā)言。她的沉默像一道拉上的簾子,隔住了寒風,也隔住了故事。解昂忽然理解了她對親密的遲疑——不是驕傲,也不是冷,而是她知道人心的深淵長什么樣,知道“靠近”里可能藏著墜落。

雨下在凌晨,電風扇搖著頭,舊公寓的窗框滲水。解昂在臺燈下寫題,筆尖蹭紙的聲音像在磨一塊看不見的石頭。他寫了一行又劃掉,最后留下一句——

“有人用理性做了鎧甲,不是為了拒人于千里,而是因為比誰都懂刺是什么。”

第二天上學路上,風把路邊的落葉吹到他腳邊。他想起操場那次,她讓兩個男生“慢十秒”的樣子。原來很多沖動都能被拆解,只要有人愿意提醒你停一下。可有些傷痛,是數到一百也不會好的。

他沒有走近她,也沒有再刻意避開。只是每次她拿起水杯,他會把那張皺了角的講義推遠些,讓桌面留出一塊平整的地方。她看一眼,不說謝謝,也不拒絕。像兩條并行的線,保持著禮貌的距離,偶爾靠近一毫米,又悄悄彈回。

“你題做變快了。”有一次她經過他座位,停了半秒,“錯的地方不在結果。”

他抬頭,想問“那在什么地方”,她已經走過去了。走廊的光把她的影子拉長,像一支未寫完的注腳。

解昂忽然覺得,喜歡這個詞再晚一點也不遲。此刻,他只覺得這個人很難得——

難得清醒,難得不傷人,難得把刀背向自己。

他收起筆,去操場跑了兩圈。風從胸腔穿過去,帶走一點不屬于十七歲的沉重。回到教室,季錦晴正低頭在練習冊上寫字。她的筆走得很直,像在給一條看不見的界線描邊。

他坐下。心里那塊鐘表又被輕輕撥了一下,不急不忙,繼續(xù)走。

05

解昂覺得季錦晴這個人很特別,特別得讓人一時不知該怎么接近。

她安靜,但又不屬于傳統意義上的“溫柔”。她不是那種輕言細語、眉眼彎彎的女孩,而更像是夏天從冰箱里拿出來的汽水,捏在手里透著寒意,但喝下一口,卻透心地涼爽,讓人回味不止。

他對她的觀察逐漸成了某種習慣。每天早自習前,教室里亂哄哄的一片,男生在抄昨晚來不及做的作業(yè),女生低頭補著睫毛膏,班長則在講臺上喊著紀律。季錦晴卻總是不急不慢地翻開一本厚厚的英文書,嘴唇微微地動著。她似乎能把自己從所有人的慌亂中抽離出來,站在那個屬于她自己的時區(qū)里。

他覺得很奇怪,這個女孩似乎從來不受外界干擾。她總能準確地將自己從人群中剝離,即便身處熱鬧,也能保持安靜。就像她帶的那副白色耳機,似乎隔絕著另一個她獨自存在的世界。

秋去冬來,教室里漸漸變得更安靜了些。揚州冬日的天空總是帶著一點濕漉漉的灰,窗外的梧桐葉片枯黃,脆弱地掛在枝頭,隨時準備被風帶走。

某個午后的自習課上,物理老師正在講臺上講著牛頓第三定律,班里大半人在低頭犯困,空氣里是老式暖氣片特有的干燥熱意,解昂翻著課本,困意逐漸襲來。

忽然,他聽到教室另一邊傳來紙張撕裂的聲音。他側頭看過去,季錦晴正在撕掉一本筆記本的某一頁。動作緩慢又謹慎,就像進行某種復雜的儀式。

她把那頁紙仔細地折成四折,塞進書包的夾層里。整個過程如行云流水,卻不知為何,讓解昂覺得心里發(fā)澀。那種感覺就像他小時候看過的某個電影,主角把最在乎的東西一件一件地收好,神情認真得像在告別。

下課鈴響起時,教室的聲音漸漸又喧鬧起來,解昂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沒忍住問:“剛才……你撕了什么?”

季錦晴似乎有些意外,卻很快平靜地回答:“不需要再記住的事。”

她的語氣平淡而直接,解昂卻覺得好像聽懂了。人有時候就是這樣,越想忘記的事,越像那種膠水貼紙,撕下來的時候總會留下痕跡。

季錦晴可能知道這些,卻選擇用最干脆的方式,試圖讓它變得簡單一點。

那天放學后,解昂獨自走過老街。路邊的梧桐樹已經掉光了葉子,只剩枝干刺向天空,天空灰蒙蒙的,像蒙了一層看不透的霧氣。他忽然想起季錦晴的那句話:“不需要再記住的事”。

他抬頭看了一眼天空,忽然意識到,人的一生可能都是在與記憶搏斗,記住和忘記一樣艱難。

他把手插進兜里,步伐變慢了一些。那時候他并不清楚為什么,只是覺得季錦晴這個人,越來越特別了。

而這種特別,可能會陪伴他很久。

06

解昂生日是在十一月初,揚州的冬意還沒徹底落下來,校園里的銀杏葉剛剛開始泛黃,秋天尚未完全褪去。

高中生的生日總不會太過特別,大多是幾個好友湊在一起,買個蛋糕,插根蠟燭,就算慶祝了。但解昂向來不怎么在意這些,甚至覺得生日是個有點麻煩的日子。他不喜歡成為焦點,更不習慣在眾人目光下許一個自己都不相信的愿望。

生日當天,他如往常一樣去學校,進教室時還刻意把外套領子拉高一些,仿佛這樣就能隱匿在人群里,不被人注意到。他沒告訴任何人今天是他的生日,只想平靜度過這一天。

然而,下午上完體育課,解昂從操場回教室時,卻發(fā)現自己的桌子上多了張淺藍色的小卡片。卡片很小,像是臨時從某本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條,上面工整地寫著一句話:

“生日快樂。”

沒有署名,字體端正,帶一點尖銳,像冬天樹枝上未融化的冰晶。他盯著那句話看了很久,卻始終想不出是誰留下的。

正疑惑時,坐在他身后的男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聲說:“你過生日啊?”

解昂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對方笑著指了指黑板角落的日期,“班主任的記錄本上有寫。原來今天你生日啊,怪不得有人專門給你寫紙條。”

解昂猶豫了一下,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你看見誰放的嗎?”

對方聳肩:“沒注意。”

他坐下后,反復拿起又放下那張紙條,想起班級里那些他熟悉的人。

他眼神不由自主地飄向教室前方那個靠窗的座位。季錦晴正背對著他,拿著筆慢慢地在草稿本上寫些什么,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她肩膀上,映出一道淺淡的金邊。

他忽然有個荒誕的念頭——會是她嗎?

但很快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怎么可能。她不會對他這種邊緣人物做出這種刻意溫暖的舉動。再說了,她似乎也從未注意過他今天是不是生日。

但解昂的心里還是生出一絲微妙的希望。不是因為他對她有特別的好感,而僅僅是因為這個人太難懂,難懂到他對她做出任何超出預料的事情都不會感到奇怪。

那張紙條最終被他小心地折起,塞進了課本的封皮里。

晚上回家的路上,解昂獨自走過橋頭,橋下的運河水安靜地流著,沿岸街燈剛剛亮起。橋下的小攤傳來熱騰騰的蒸汽味兒,讓他莫名想起紙條上那幾個字,像是剛剛從鍋里端出來的湯面,散發(fā)著一股簡單卻溫暖的氣息。

回到家,他躺在床上,拿出那張字條又看了一遍。字跡清晰,力道均勻,不多不少,正好四個字——“生日快樂”。

解昂閉上眼,輕輕嘆了口氣。這句看似簡單的話,卻像一根細細的針,輕輕地扎進了他的生活里,讓原本平淡的一天,忽然多了一點點值得回味的神秘感。

這也許就是青春的奇妙之處吧,有些事無需求證,就足以讓人記住很久。

就像那張沒有署名的字條,和教室前排那個從未回頭的背影一樣,讓人忍不住去琢磨,卻又不敢輕易靠近。

07

揚州入冬后的第一場雪總是很晚,空氣里冷了很久也未見飄下雪花。天色灰蒙蒙的,仿佛一張褪色的老照片,靜靜地等待著被人翻過去。

學校開始密集地進行模擬考試,老師們總是繃著臉,像冬天窗外的枯枝一般僵硬。學生們也跟著緊張起來,連平日里打籃球的聲音都變得稀疏。

解昂卻始終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冷靜。他并不在意排名,也沒太在意成績,這使他在班里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他的桌上依舊堆著各種資料和習題,但更多時候只是攤開在那里,偶爾會被風吹起頁角,發(fā)出輕微的響聲。

季錦晴倒是比平時更加沉默了。她的桌面始終整潔得像剛搬來的,筆記本和課本疊放整齊,水杯也永遠端端正正地擺在右手邊。

有一次物理課上,老師隨手點名季錦晴回答問題,她站起來,微微皺著眉思索了一會兒,說:“這個問題,我想不出答案。”

老師驚訝地看著她:“這不像你啊。”

季錦晴淡淡地搖了搖頭:“我也不太認識現在的自己。”

教室里一陣低聲的議論,季錦晴坐下后,低頭盯著書頁,似乎并不在意周圍人的反應,但解昂能感覺到她心里有東西破裂了一點,像冬天河面上薄薄的冰,雖然看似完整,卻已暗中出現裂紋。

那天下課后,季錦晴沒急著離開教室,她一個人安靜地坐在座位上整理東西,等所有人都散去后才慢慢起身。解昂在門口猶豫了一下,終究沒有離開。

季錦晴走到教室門口,看了他一眼:“你怎么沒走?”

解昂摸摸鼻子,漫不經心地說:“哦,隨便等個人一起下樓。”

她頓了頓,沒說什么,只是點了點頭。

他們并肩走下樓梯,走廊里空蕩蕩的,窗戶玻璃上映著他們的影子。風從樓道的窗戶縫隙里鉆進來,帶著些許潮濕的涼意。

“剛剛那個問題很難嗎?”解昂隨口問了一句。

季錦晴停了幾秒,低聲道:“不是難,是突然不知道自己學這些有什么意義了。”

解昂一愣,這句話他沒料到,沉默半晌才說:“或許也不用非得有什么意義吧。”

她看了他一眼,目光里透著一絲疑惑,又似乎有一絲了然:“你說的倒也對。”

兩個人走出教學樓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下來。路燈剛剛亮起,昏黃的燈光落在操場的塑膠跑道上,顯得有些孤單。

季錦晴忽然問:“你平時總是不太認真,為什么每次成績卻還不錯?”

解昂輕笑:“可能是因為我沒太認真,所以心態(tài)比較穩(wěn)吧。”

季錦晴沉默了一下,說:“我羨慕你這種心態(tài)。”

解昂微微一愣,沒想到她會這么直白地表達羨慕。他撓了撓頭,半開玩笑地說:“你是不是覺得我這種吊兒郎當的人活得比較輕松?”

季錦晴搖搖頭:“不是吊兒郎當,是你知道哪些東西不必太認真。”

這句話很輕,卻讓解昂心里泛起一點漣漪。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從未真正認識這個女孩,她看似簡單冷淡,卻總是能洞悉每個人最細微的心理波動。

他抬頭望了望天空,低低地說:“其實認真活著很累的,偶爾吊兒郎當一下也不錯。”

季錦晴輕輕笑了一聲,這聲笑很輕很短,卻像剛剛打開窗戶放進屋子里的第一縷風,讓解昂覺得,冬天或許也不是那么難熬。

分別時,兩人揮手告別,各自轉身往不同的方向走去。

解昂回頭看了看,她的背影在夜色中逐漸模糊,像一幅未完成的素描。他覺得今晚的天空比平時更暗一些,卻也更清晰了一些。

因為,有些人就是這樣,你和她靠得再近,終究也隔著一層看不見的玻璃。

而她,也許比誰都明白這一點。

08

高考前的最后一個月,解昂覺得校園里的空氣都凝固了幾分。

每天早晨走進教室,總能聞到一股淡淡的咖啡與消毒水的味道。大家步伐都輕了許多,說話的音量也變低了,像是害怕稍微大一點的動靜,就會驚動教室外面那頭被稱作“高考”的龐然巨獸。

季錦晴還是那樣,表面上看似沒什么不同,只是解昂偶爾能感覺到她的眉頭皺得更多了些。她的位置永遠整齊如一,課本與資料堆得嚴絲合縫,桌上的筆記本依舊被她翻得很頻繁,只是她的目光更加專注,像要穿透紙張,看到背后的答案。

放學后,學校的自習室會一直亮著燈。解昂總是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桌子上隨意地攤著復習資料。窗外夏夜的空氣潮濕悶熱,偶爾風吹進來,才讓人稍稍清醒些。

季錦晴幾乎每天都待到很晚才離開。她一個人坐在前排,背影總是挺直的,從未松懈過。有幾次解昂離開的時候,她仍在低頭做題,仿佛身處一個與世隔絕的孤島。

有一次晚自習結束后,解昂無意間看到季錦晴獨自在校園的小花園里坐著。花園的燈很暗,她坐在石凳上,手里捏著一支圓珠筆,低頭盯著腳下的草地。

解昂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輕聲問:“你怎么還沒走?”

季錦晴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在黑暗中顯得有些恍惚:“想透透氣。”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絲明顯的疲憊感。解昂在她旁邊坐下,隔著一點距離。他沒多說話,只陪著她沉默了一會兒。

“你緊張嗎?”季錦晴忽然問。

解昂搖搖頭,故作輕松地說:“緊張也沒用,該考多少還是多少。”

她低頭笑了一下,語氣有些羨慕:“你總是能把事情看得很透徹。”

解昂沒回答,只是仰頭望著天。那晚天上沒什么星星,只有一輪被薄云遮住的月亮,透著一圈模糊的光暈。

他其實并不像自己說的那么輕松,只是他覺得,有些情緒說出來并沒有什么用,日子總得一天一天往前過,緊張又能怎樣呢?

“其實緊張也正常,畢竟考完就要分開了,”季錦晴聲音有些低,“也不知道以后還能不能遇到這么安靜的時刻。”

解昂沉默了一下,忽然輕輕說:“或許人就是這樣,一直覺得平凡的日子很無聊,可真的要分別的時候,又舍不得放手。”

季錦晴側頭看了他一眼,目光閃了閃,卻沒說話。

兩人又安靜地坐了一會兒,解昂站起身,說:“別坐太久,小心感冒。”

她點點頭,輕聲道:“你先走吧,我再待一會兒。”

解昂沒再說什么,轉身離開的時候,他聽到她在身后嘆了口氣,很輕,像是夏夜樹葉輕微抖動的聲音,落進他的心里,泛起一圈不太明顯的漣漪。

那一瞬間他忽然意識到:無論自己怎樣假裝輕松,高考對他們而言,都是一場無聲的告別。

09

14年高考結束那天,揚州的天氣爽朗。

走出的考場的瞬間,解昂沒有預想中的輕松。他淡而有種迷茫感,好像原本緊繃的神經突然松掉,讓他一下子找不著著力點,整個人變得飄忽起來。

人群散去,他在校門口站了一會兒,身邊擠滿了家長和等待的同學們。人群的喧囂讓他覺得煩躁。他下意識地朝人群外退了幾步,找了個樹蔭下的位置站定。

他抬眼朝校門口望去,季錦晴正在不遠處和班主任低聲交流。她穿著白色的短袖,頭發(fā)扎成干練的馬尾,脖頸在陽光下顯得格外修長。她表情平靜,但眼神比以往明亮了一些,仿佛心里的某個重擔被悄悄卸了下來。

解昂靜靜地看著她,心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他想知道她志愿填哪所學校。

他自己其實沒想好志愿問題。之前他從未認真想過未來的路該怎么走。大學在他看來似乎太遙遠了,遠得仿佛永遠不會到來一般。可現在,突然之間,一切就擺在眼前,逼迫著他迅速做出決定。

他猶豫了幾秒,最終還是走上前去,站在了她和班主任身后一點的位置。他本想開口問一句,卻遲疑了一下,沒能立刻說出口。

季錦晴和老師的對話飄進他的耳朵:“我可能想報醫(yī)學類的專業(yè),本來想填北平,但考慮了一下,還是決定報江蘇本地的大學吧。”

老師欣慰地笑了笑:“很好,錦晴,你的成績去南京醫(yī)科大學是沒問題的,很適合你。”

季錦晴點了點頭,轉身正好看見了解昂。她愣了一下,隨即輕聲打招呼:“你還沒走?”

解昂笑了笑,心里莫名輕松了一些:“正打算走呢。”

“你呢,想報哪里?”她隨口問了一句,語氣平常得仿佛問“吃飯了嗎”一樣。

解昂猶豫了一秒,故作隨意地回答:“還沒想好,可能也報個本地的吧。”

季錦晴的表情微微一變,很快又恢復了正常:“江蘇挺好的,離家近一些,父母也放心。”

她沒再多說什么,只微笑著點了點頭,便告別老師走出了校門。

解昂站在原地,心跳忽然快了一拍。他看著季錦晴遠去的背影,心里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感。

報個本地的學校,或許不是個壞主意。他不敢深究這個念頭背后的原因,甚至覺得自己這個想法有些荒唐,但又忍不住覺得有些期待。

那晚回到家,父母問他志愿想報什么,他也只是含糊地回答:“再考慮幾天吧。”

夜深人靜時,他坐在房間里,打開了電腦,認真地查起了南京的幾所高校信息。鼠標停留在南京醫(yī)科大學的頁面上,許久沒有移動。他仔細瀏覽著學校的介紹和專業(yè)設置,仿佛只是隨意了解,卻又在心底悄悄地記下了每個細節(jié)。

最后,他抬頭看了一眼窗外,揚州的夜空依舊平靜,只有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犬吠,像是某種未曾出口的回應。

他關掉電腦時,內心輕輕嘆了口氣,他知道,自己已經決定好了。

雖然理由不明確,雖然前路不清晰,但至少——他知道自己想往哪個方向去。

10

志愿填報的最后一晚,解昂依舊坐在電腦前,網頁被他打開又關閉了數次,鼠標點擊的聲音在房間里顯得尤為突兀。

窗外是揚州特有的潮濕與悶熱,初夏的晚風吹進屋里,混雜著清新的青草氣味。解昂看了一眼窗外,天色逐漸轉暗,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蟬鳴聲,攪亂了他的心思。

他知道父母對他的期望并不高,只要他選擇一個體面又不太艱難的專業(yè),未來過上穩(wěn)定的日子就好。他本來也想這么做——畢竟從小到大,他一直認為自己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沒什么遠大理想,也不具備追逐什么夢想的勇氣。

然而季錦晴的出現卻打亂了他的原本計劃。

他始終記得那個炎熱的午后,季錦晴抱著課本,靠在教室門口問他的樣子:“你真的覺得自己的人生不需要認真一點嗎?”

那句話在他腦海里重復了很多次,他一直沒有想明白季錦晴問這句話的用意。但無論如何,這句話讓他意識到,自己似乎從來沒有真正地、嚴肅地思考過自己的人生。

在解昂看來,季錦晴是個非常明確的人,目標清晰,做事果斷。她選擇醫(yī)學的原因他并不完全清楚,但卻隱約知道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執(zhí)念。

屏幕上的光微微閃爍著,鼠標的箭頭停留在“南京財經大學”這個選項上,父母建議過這個學校,離家近,以后就業(yè)也容易。

解昂嘆了口氣,手指遲疑地落在鼠標上,卻遲遲沒有點下去。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高中同學群的信息,有人隨口問了一句:“你們都報的哪里啊?”

他盯著手機屏幕看了幾秒,最終還是敲下了三個字:“還沒定。”

沒過多久,季錦晴的名字出現在屏幕上,回復簡單直接:“南京醫(yī)科大。”

群里瞬間刷起了恭喜的消息,他卻像被點醒一般,心臟猛然跳動了一下。

“南京醫(yī)科大……”他低聲重復了一遍,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跳加速了一些。

他對醫(yī)學毫無興趣,更不擅長與人打交道。但不知為何,這幾個字落在眼前,他心里卻莫名地產生了一種想要接近的沖動。

這種沖動并非源于喜歡,也不是出于某種盲目的憧憬,只是他突然覺得,或許自己的人生偶爾也需要稍微“認真”一點點,哪怕這個決定未必有什么實際的意義。

他深吸了一口氣,迅速切換了學校的頁面,鼠標點在了“南京醫(yī)科大學”的選項上。他很清楚,這個決定背后的理由甚至連他自己也說不清,但在點擊提交按鈕的那一刻,他心里卻有一種奇異的輕松感。

這一次,他選擇了讓自己靠近一點真實的感受,而不是安全又無趣的未來。

確認提交后,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揚州的街燈已經逐漸亮起,微弱的燈光穿透樹葉間的縫隙,落在路面上,像一條安靜流淌的河流。

他忽然覺得輕松了一些,或許很多選擇都并沒有什么特別的理由,而人生的方向,也并非一定需要多么明確的目的。

他望著遠處的天空,晚霞漸漸消散,變成了深藍色的幕布,上面星星點點的光像是某種暗示。他輕聲自語:

“就這樣吧……哪怕將來后悔,也總比從未嘗試要好一點。”

11

揚州的夏夜總帶著一點水汽,空氣濕潤而溫柔,漫步在街上,不急不慢地流過衣襟,讓人難得有片刻的心安。

高考后的同學聚會定在東關街的一家老火鍋店,店門口掛著一串搖曳的紙燈籠,昏黃的光影灑在青磚地面上,街道兩旁都是高考后放松的年輕人,嬉鬧聲與笑聲在微熱的空氣里散開,飄蕩成輕快的旋律。

解昂到得稍早一些,店里還沒多少人,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門口不斷涌進熟悉又陌生的同學們,心里有種說不上來的復雜。高中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卻足夠在每個人心底刻下不同的痕跡。平日里不起眼的細節(jié),此刻竟在腦海里反復清晰起來。

季錦晴來的時候穿著一條簡單的白色裙子,頭發(fā)扎成低馬尾,笑容很淡,卻又恰到好處地遮住了某種不易覺察的情緒。

解昂抬起頭,與她目光短暫交錯。她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他回應一個淺淡的微笑,然后垂下眼睛繼續(xù)聽周圍的同學們熱烈地談論著各自的志愿和未來。

坐在他旁邊的男生推了推他,問:“解昂,你報哪兒了?”

解昂下意識地抬起頭,嘴角微微動了一下,似乎在思索什么。最終還是低聲說道:“南京醫(yī)科大醫(yī)學系,試試吧。”

同學驚訝地看他一眼:“你不是最討厭麻煩嗎?選醫(yī)學這種累死人的專業(yè)?”

解昂笑了笑,輕聲道:“累不累,試過才知道。”

聲音落下的時候,他感覺桌子對面的季錦晴似乎停頓了一下,她目光微微閃動,但很快便恢復了平靜,沒有多說什么,只低頭倒了杯檸檬水,安靜地攪拌著杯中的薄荷葉。

同學們圍著圓桌熱鬧地碰杯,火鍋的熱氣蒸騰而上,熱鬧中夾雜著幾分感傷。大家開始暢談大學后的新生活,有人說想早日脫離父母的管束,有人說最期待能自由地談一場戀愛,還有人嚷嚷著準備出國深造。

季錦晴大多數時候都是聽著,很少主動發(fā)言,偶爾應答幾句也只是淡淡帶過。只有在大家聊起心理學和醫(yī)學時,她才稍微抬起頭,眼神中透出一絲難得的認真。

“我覺得醫(yī)學挺好的,”她說話時語氣很平靜,“雖然很累,但至少知道自己能做點有意義的事情。”

有人開玩笑道:“錦晴同學,不愧是學霸,思考的層次果然跟我們不一樣。”

她輕輕地笑了一下,并沒有接這個玩笑,目光飄向窗外,神情隱約多了一絲疏離。

吃完飯后,聚會并沒有立刻散場,同學們三三兩兩站在店門口閑聊。季錦晴站在人群邊緣,解昂走過去,站在她旁邊,兩人之間隔著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

“你是真的喜歡醫(yī)學嗎?”他忽然低聲問了一句。

季錦晴猶豫了一下,聲音很低:“或許吧。但更多的是習慣,習慣去了解人為什么會痛苦,又怎么才能解決。”

解昂沉默了幾秒,輕聲道:“真羨慕你,有這么清晰的目標。”

季錦晴回頭看了他一眼:“你也有啊,不是說想試試醫(yī)科大?”

他撓了撓頭,輕笑了一聲:“可能是受了點刺激吧,想認真一次。”

季錦晴沒再追問,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她望向街道的盡頭,目光沉靜得像一片湖水。

“希望我們都能如愿吧。”她聲音平淡得像是在談別人的事情。

夏夜的街燈有點昏黃,落在她臉上,她的輪廓柔和了幾分,卻依舊難以看透。

聚會結束后的半個月,錄取通知陸續(xù)下來。

解昂收到錄取短信時,正在房間里看電影。他手機響了一下,他順手拿起來打開,卻在看到內容時愣住了——

“恭喜您,已被南京財經大學工商管理專業(yè)錄取,請注意查收通知書。”

他盯著屏幕,心里某個角落突然有種失落感蔓延開來,原本以為只是隨便試試的第一志愿,原來真的沒能如愿。

他嘆了口氣,坐回椅子上,盯著窗外的天色出神。天空藍得像個笑話,仿佛在告訴他,許多事情并不會按照期待發(fā)展。

他打開同學群,看到大家正在熱烈地討論錄取結果,有人歡喜有人失落。季錦晴沒有發(fā)言,但有人提到她,得知她順利被南京醫(yī)科大學錄取了。

解昂一時不知道該回復什么,他看著聊天記錄發(fā)呆,最后還是簡單發(fā)了句“恭喜大家”。

放下手機后,他走到窗邊,風吹起窗簾,夏日的氣息混雜著些許焦躁與惆悵。他想了想,最終還是給季錦晴發(fā)了條消息:

“祝賀你啊,醫(yī)科大順利錄取了吧?”

很快,她回了消息:“嗯,剛收到通知了。你呢?”

他遲疑了幾秒,才慢慢回復:“南京財經,沒想到第一志愿沒過。”

她很快回復:“挺好的,財經也不錯。”

他盯著屏幕上的文字,忽然覺得這幾個字格外刺眼。明明很平常,卻讓他心里涌起一股奇怪的情緒,說不上難過,也不是失望,只是一種隱隱的不甘。

他沉默了半晌,才回:“是啊,都挺好的。”

窗外的夜色已經徹底降臨,街道上的路燈一盞盞亮起,像是一場無法阻止的告別。他把手機隨意扔到桌上,躺回床上,盯著天花板上明暗交錯的燈光。

這一刻,他忽然明白,有些事或許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結局,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改變。

而季錦晴,也許是他生命中這樣一場未曾開口,卻已經結束的故事。

12

九月的南京,潮濕而燥熱,空氣中總混著青草與桂花的香氣,像是被夏日的余溫揉碎后散落進城市每個角落。

解昂搬進南京財經大學的那天,剛下過雨,校門前的梧桐葉被雨水洗得翠綠,透著初秋的涼意。新生報道的人群熙熙攘攘,到處是拖著行李箱、提著行李袋的年輕人,父母們拿著地圖滿臉茫然地尋找著方向。

解昂只背了個簡單的背包,一個人穿過人群走進宿舍樓。他從小到大都習慣了獨自處理生活,不習慣把事情復雜化,也不愿去麻煩別人。寢室里還有幾個同學正忙著鋪床、擺電腦,他簡單地點了點頭,隨意挑了個靠窗的位置。

入學后的一周過得有些機械,每天都是新生入學教育,各種社團招新,各種聚餐聯誼。解昂一直淡淡的,參加了幾次活動后便失去了興趣。室友們晚上總喜歡打游戲打到凌晨,他卻常常提前回到宿舍躺著發(fā)呆,看著天花板,聽著外面?zhèn)鱽淼男︳[聲,覺得自己與這個熱鬧的大學格格不入。

季錦晴倒是很快適應了南京醫(yī)科大學的節(jié)奏。她偶爾會發(fā)些朋友圈,有時候是一疊厚厚的醫(yī)書,有時候是教室窗外的風景,但很少是自己的自拍或者朋友的合影。

解昂偶爾會默默點個贊,卻從未評論過什么。他總覺得自己的生活太過平淡,似乎也找不到什么可以向別人展示的內容。

他們之間偶爾會有一些簡短的對話,內容通常也只是些無關緊要的瑣事。季錦晴依舊話不多,仿佛他們依舊是高中那個狀態(tài),不近不遠地維持著禮貌而克制的交往。

十月底的時候,南京開始轉涼了。校園里的銀杏樹葉漸漸泛黃,落葉被風卷起又落下,鋪滿了道路兩旁,踩上去發(fā)出輕微的響聲。

季錦晴突然在某天晚上發(fā)來消息:“你在南京還習慣嗎?”

解昂盯著屏幕發(fā)呆了幾秒才回復:“還好,你呢?”

“最近壓力有點大,課業(yè)很緊張。”她發(fā)來消息后,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又補了一句,“明天你有空嗎?要不要一起吃個飯?”

解昂怔住了,盯著手機看了很久才確認自己沒有看錯。心跳忽然加速了不少,他試圖穩(wěn)住情緒,故作平靜地回復:“好啊,地點你定。”

第二天晚上,他們約在市中心附近的一家小餐館,餐館不大,環(huán)境卻很安靜。解昂到得稍早一些,坐在窗邊的位置,緊張地翻著菜單,甚至有點手足無措。

季錦晴到的時候,穿著一件簡單的灰色外套,頭發(fā)扎成低馬尾,看起來比之前瘦了一些,臉色也顯得有些蒼白。

“抱歉,遲了一點。”她在他對面坐下,聲音有些疲憊。

“沒事,我也剛到。”解昂笑著,試圖讓氣氛自然一些,“最近學習壓力很大嗎?”

她輕嘆一聲:“嗯,醫(yī)學專業(yè)真的比我想象的還難,幾乎每天都在被各種專業(yè)術語和實驗折磨。”

解昂沉默了片刻,說:“但你還是挺喜歡的吧?”

季錦晴想了想,低聲道:“其實有時候我也分不清是喜歡,還是覺得自己必須喜歡。”

她語氣里的遲疑,讓解昂突然有些心疼。季錦晴在他心中一直是那種特別堅定、特別清晰的人,如今卻露出了她疲憊又迷茫的一面。

他輕聲道:“你也別給自己壓力太大,誰說一定得喜歡才做呢?不喜歡也能堅持,本身也挺了不起的。”

季錦晴抬起頭看了他一眼,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謝謝你啊,我本來以為你不會理解這種感受的。”

“可能我一直都是這種隨遇而安的人吧。”解昂聳了聳肩,輕笑了一聲。

飯菜上桌后,兩人吃了一會兒便都沉默下來。餐館窗外的夜色漸濃,燈光灑在他們的桌面上,有種莫名的溫暖。季錦晴低頭專注地吃飯,解昂偶爾抬頭看她,心里生出一種說不清的情緒。

“你那邊呢?”她忽然問,“財經專業(yè),適合你嗎?”

解昂搖頭笑笑:“其實我根本不知道自己適合什么,也不確定這是不是我想要的。但日子總歸要過下去吧。”

季錦晴點點頭,沉默片刻才輕聲道:“有時候我真羨慕你這種狀態(tài)。”

解昂愣了一下:“羨慕我?”

“嗯,”她的眼神透過窗戶,看向外面路過的人群,“因為你看上去永遠都不太在意結果,或許這樣真的比較容易過得快樂一點。”

解昂抿了抿嘴,沒有回應。他其實想告訴她,自己并非真的不在意,而是害怕一旦認真起來,萬一結果不如所愿,失望就會更深。

飯后兩人并肩走出餐館,外面風涼了不少,季錦晴下意識地緊了緊衣領,解昂猶豫了一下,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遞給她。

“穿著吧,晚上挺涼的。”

季錦晴本想拒絕,但看了解昂一眼,最終還是接過了衣服,輕聲道:“謝謝。”

他們并肩走在路上,誰都沒再開口說話,街燈的光影拉長了兩人的影子,慢慢交疊在一起,又迅速地分開。

臨分別的時候,季錦晴停下腳步,回頭認真地看著他,說:“解昂,我們以后還會是朋友,對吧?”

解昂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裝作隨意地笑了笑,掩蓋住自己心里的一點慌亂:“當然會啊。”

季錦晴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那就好。”

她轉身離開,步伐很輕盈,像是卸下了某種沉重的負擔。

解昂站在原地,目送著她漸漸消失在人群之中,心里有種奇怪的感覺,說不上失落,卻又難以釋懷。他低頭嘆了口氣,轉身朝著自己學校的方向走去。

南京的夜色很靜,路上的燈光忽明忽暗,他把手插進褲兜,慢慢走著,心里不斷重復著她臨走時的那句話。

他們當然會是朋友。

但他隱隱覺得,有些東西似乎已經改變了。

或許,從一開始,他們就注定只是這樣不遠不近的朋友。

13

季錦晴母親去世那天,南京的天空灰沉沉的,綿延的烏云低垂著,像要把整座城市壓進雨里。

解昂收到季錦晴的消息時,正從教室里出來,手機屏幕上只簡單寫了一句:“我媽媽走了。”

他停在原地盯著那幾個字看了半天,才意識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顫抖。解昂迅速撥了電話過去,對面卻一直無人接聽,只有漫長的鈴聲讓他心里不斷下沉。

季錦晴的母親一直身體不好,這是他隱約聽過的消息。他也知道季錦晴過去幾年過得并不輕松,卻從未想過結局會來得這么快。

那晚他連夜趕回揚州,第二天清晨抵達殯儀館時,只有季錦晴一個人站在那里。她穿著一件純黑色的風衣,頭發(fā)凌亂地披在肩頭,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但眼神依舊平靜得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般。

她看到解昂走來時,輕輕點了點頭,嗓音有些沙啞:“謝謝你來。”

解昂心頭一陣發(fā)緊,走上前去輕聲問:“只有你一個人嗎?你父親……”

季錦晴搖了搖頭,語氣淡得像在說別人的事:“他沒來,也不會來了。”

解昂心里一陣鈍痛,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只能輕聲道:“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膯幔俊?/p>

她轉頭看向他,眼睛里透出一點點感激,卻也只是轉瞬即逝:“陪我送送她吧。”

殯儀館內異常冷清,空曠的大廳里只有他們兩人。解昂陪著她走完了所有的流程,簽字、確認、火化、取骨灰,每一個環(huán)節(jié)季錦晴都表現得異常冷靜,她甚至一滴眼淚都沒有掉。整個過程中,她始終沒有說太多話,只有必要的時候才輕輕地回應工作人員。

直到拿到骨灰盒的那一刻,解昂才注意到她的手在微微發(fā)抖,仿佛克制著內心最深的痛苦。

所有流程結束后,他們一起坐在殯儀館外的長椅上,天開始飄起了細密的小雨,空氣變得異常濕冷。

沉默了許久,季錦晴才低聲說:“我母親走之前,給我留了一封遺書。”

她的聲音很輕,解昂轉頭看著她,靜靜聽著。

“她說這幾年苦了我,讓我原諒她。其實她沒什么需要我原諒的,她才是受傷最深的那個。她一直希望我能過得比她好一點,讓我去新西蘭生活,她喜歡那里安靜的樣子。她甚至為我存了五十萬,想讓我以后能輕松一些。”

季錦晴抬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聲音逐漸變得更低:“可她從來沒告訴過我她的愿望,也沒告訴過我她到底有多痛苦。”

解昂安靜地聽著,心里泛起了酸澀和無力。他忽然很想抱抱她,卻又覺得自己的身份并不足以支撐這樣的舉動。

“你會去新西蘭嗎?”解昂問。

季錦晴點點頭:“或許吧,但我現在還不能走。我總得先把自己的事情做完,把她的心愿也帶著。”

解昂心里一動,忽然輕聲道:“我父親之前也去新西蘭做過生意,前幾年生意興隆,順利拿到了身份。”

季錦晴有些詫異地轉頭看他:“你怎么從來沒提過?”

“因為我自己也沒想清楚要不要去那里。”解昂抿了抿嘴,遲疑著說道,“但如果你真的想去,至少我可以幫你打聽些信息。”

季錦晴眼神微微晃動了一下,嘴角浮現出一個極淺的笑意:“謝謝。”

他們又沉默了很久,雨水落在周圍的樹葉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遠處偶爾有車駛過,整個世界顯得異常安靜。

解昂的心情變得越來越復雜。他看著身邊的季錦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他對她的感情已經遠遠不再是高中時那種簡單的好奇與欣賞,而變成了一種帶著疼惜和敬佩的復雜情感。

他喜歡她的堅強,喜歡她在面對生命中那些殘酷時刻時表現出的從容與克制。他也喜歡她的堅定,即使未來尚不明朗,她依舊能夠獨自站穩(wěn),不慌亂、不逃避。

他心里突然生出一種強烈的沖動,想要告訴她,自己愿意陪她去面對那些艱難,愿意在她覺得孤獨的時候一直陪著她。

然而,這種沖動最終還是被他壓了下去。他知道自己現在能做的,只是坐在她身邊,陪她熬過這段最難的時光。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雨也逐漸停了,路燈的光線投射到他們身上,季錦晴微微抬頭看向天空,輕輕地說:“解昂,你知道嗎?我其實早就習慣了一個人,也早就習慣了離別。但直到今天,我才發(fā)現,習慣并不意味著不會疼,只是讓你更懂得如何假裝沒事而已。”

她聲音里帶著幾分倔強的驕傲,也帶著一絲淡淡的悲傷。

解昂心里一陣揪痛,低聲回答:“你可以不用一直這么堅強的。”

季錦晴轉過頭,認真地看著他,眼神里透著淡淡的笑意和一點點難以察覺的脆弱:“也許吧,但有時候,我自己也分不清是我不想軟弱,還是這個世界不允許我軟弱。”

她站起身,握緊了手中的骨灰盒,輕聲說道:“天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解昂起身陪她往門外走,兩人腳下的水洼映著昏黃的路燈,倒映出他們的影子,隨著腳步晃動著,仿佛不確定的未來一般。

他忽然鼓起勇氣,說:“錦晴,以后如果你想去新西蘭,記得告訴我,我會幫你的。”

季錦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點頭:“好。”

她轉身離開的背影依舊挺直而堅定,像一支箭,穿過昏暗而潮濕的空氣,刺入他心底最深處。他知道,她可能永遠不會需要他,但至少此刻,他愿意默默地站在她身后。

回到南京后,解昂整整一夜沒有睡著。他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不斷地回憶著那一天的點點滴滴。

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是真的喜歡上了季錦晴。而這種喜歡,不是少年時一時的沖動,而是一種帶著敬佩、憐惜、心疼和期望的復雜感情。

無論未來會怎樣,他想,也許從今天起,自己再也無法輕易放下這個人了。

14

母親去世后的兩年,季錦晴整個人變得更加沉靜。大學四年的時光逐漸走向尾聲,身邊的朋友逐漸開始規(guī)劃未來的去向,有的同學早早簽了工作,有的準備出國讀書,也有的直接考上了研究生。

季錦晴也決定讀研。

解昂聽到這個消息時,并沒有覺得意外。她總是那種很清楚自己方向的人,一旦確定了目標,就會專注地走下去,不會輕易改變。

他自己也準備考研。并非多么執(zhí)著于繼續(xù)學業(yè),而是他想給自己一個理由,能繼續(xù)待在南京。他父親從前年起,就在不停地催促他前往新西蘭,繼承家里的生意。

但他一次次推脫:“再等兩年吧,等我研究生讀完就回去。”

解昂清楚地知道,自己之所以遲遲不肯離開南京,甚至不肯認真考慮新西蘭,是因為季錦晴。他心底始終還存著一點隱秘的希望:或許有一天,她能看見自己。

自從那場葬禮之后,他們的關系慢慢地拉近了一些。季錦晴雖然仍舊沉靜,但對他似乎多了一點信任。她偶爾會找他傾訴壓力,有時也會約他一起去市中心的圖書館自習。

可隨著他們的關系越來越近,解昂反而變得更加小心翼翼。以前可以隨口開玩笑的話,現在卻總是想了一遍又一遍,生怕自己不經意間越過了那條界線。他害怕自己的感情會讓兩個人的距離變得更遠,甚至再也回不到原來的樣子。

臨近畢業(yè)前的一個晚上,季錦晴突然打電話給他,說想去秦淮河走走。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匆忙換了件衣服便出了門。

夜晚的南京熱鬧非凡,秦淮河畔人群熙攘,燈光斑斕。兩人沿著河邊安靜地走著,河水倒映著燈火,泛起層層細小的波瀾。

“解昂,你還記得我母親的遺愿嗎?”她突然開口,聲音很輕,帶著一點猶豫。

解昂一愣,很快反應過來:“記得,她想讓你去新西蘭。”

季錦晴點點頭,臉上的神情有些復雜:“我準備申請奧克蘭大學的心理學研究生,把她的骨灰?guī)н^去,安葬在那里。她生前一直念叨那里的安靜,我想她會喜歡的。”

解昂心臟漏跳了一拍,腳步慢下來,卻又迅速恢復了正常:“挺好的,新西蘭很適合你們。”

她轉頭看他,眼底多了一絲少有的溫柔:“你不是說你父親也一直希望你過去嗎?你有想過要去嗎?”

解昂沉默了幾秒,輕笑了一下:“想過吧,但一直沒決定好。”

季錦晴沒再追問,只是輕輕嘆了口氣,低頭看著腳下的青石板:“也許人總是這樣,做決定的時候都很猶豫,但真的做了決定之后,又覺得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那你呢,現在的決定讓你覺得輕松了嗎?”解昂忽然問。

她停下來,目光定定地看著遠處的燈火,緩緩點頭:“輕松很多了。”

解昂看著她的側臉,心里突然升起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感,他笑了笑,輕聲道:“或許我也該決定了。”

那天晚上回到宿舍后,解昂撥通了父親的電話,簡單直接地告訴他:“爸,我決定去新西蘭了,奧克蘭大學的商科研究生,我馬上準備申請。”

電話那頭的父親很意外,但隨即傳來欣慰的笑聲:“你終于想通了,好,爸支持你!”

掛掉電話后,他坐在床上,整個人仿佛卸下了巨大的負擔,忽然覺得從未有過的輕松。他很清楚,自己的決定并非因為家族生意,而是因為一個在他生命里占據了很大分量的人。

接下來的日子里,季錦晴忙著準備材料、聯系導師,解昂也一邊協助父親處理新西蘭的資料,一邊遞交了奧克蘭大學的申請。

幾個月后,兩人都順利拿到了offer。

2018年七月三日的早晨,解昂登上了前往新西蘭的飛機。飛機穿過云層,他靠在座椅上閉目養(yǎng)神,腦子里卻一刻也停不下來。他知道,季錦晴也將在幾天后到達奧克蘭。

十多個小時的航程之后,他抵達奧克蘭時,天色已經微微泛白。他走出機場,呼吸著清新的空氣,異國的天空顯得異常遼闊。

四天后,他收到了季錦晴的消息:“我到了,剛剛安頓下來。”

他盯著屏幕猶豫了很久,回復道:“那我們改天見一面吧,我?guī)闶煜ひ幌逻@里。”

她很快回復:“好。”

見面的地點選在奧克蘭市中心的皇后街,兩人見面時,季錦晴穿著一件素色的風衣,頭發(fā)隨意地扎著,顯得格外平靜從容。她手里拎著一束剛買的鮮花,還有沉寂著季母骨灰的小盒子。

“認識路嗎?”解昂問。

季錦晴搖了搖頭:“我第一次來,完全陌生。”

“那我陪你去吧,”他說,“一個人可能不太方便。”

她沒拒絕,兩人安靜地搭上公交車,穿過城市,來到一片靠近海邊的小型墓園。

整個過程中季錦晴依舊表現得很平靜,她在母親墓碑前站了許久,才慢慢蹲下,把花輕輕放在墓碑旁。她聲音低低的:“媽,這就是你喜歡的新西蘭,希望你在這里能真正安靜下來。”一邊說一邊把印著季母照片的骨灰盒埋進已經挖好的墓坑里。

解昂站在她身后不遠處,靜靜地陪著她。他看著她的背影,內心涌起一陣絞痛。他很清楚她表面上的平靜背后隱藏著怎樣的悲傷,可她從不輕易表現出來。

儀式結束后,兩人并肩離開墓園。季錦晴突然輕聲道:“所以你為什么也來了這里?”

解昂遲疑了一下,輕笑著說:“我父親在這里,家里的事業(yè)也在這里,他以前就一直迫切的想讓我來這邊發(fā)展。”

季錦晴點了點頭,又問了一句:“所以,不是因為我吧?”

解昂心跳頓時快了幾分,他看了看她,努力讓自己的表情顯得自然:“當然也有你的一部分原因,但更多的是因為想改變一下。”

季錦晴停下腳步,微笑著說:“不管怎樣,謝謝你。”

那笑容很淡,卻比新西蘭的陽光更明亮一些。

回去的路上,兩人走得很慢。夕陽逐漸落下,街道被染上一層溫暖的橙色。解昂輕輕嘆了口氣,他知道從現在開始,自己再也無法用朋友的身份去面對她了。或許在她眼里,他們還是普通的朋友,但他內心已經有了清晰的界限,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就是這樣,哪怕只是簡單的一句話,也要思量很久,才敢說出口。

他偷偷側頭看了看她,她正專注地望著遠處的天空,神情安靜而滿足。

他知道,此刻自己的心里,多了一份責任,也多了一份小心翼翼的守候。

奧克蘭的天空慢慢暗了下來,星辰逐漸浮現,他在心底默默地告訴自己,無論如何,既然做了決定,就要好好地陪伴她,哪怕只能以朋友的身份,也足夠了。

15

奧克蘭的早晨像一頁淡墨,風先醒,云隨后。研究生公寓背著一條窄坡,霧順著臺階往上爬。解昂關了水壺,隔著玻璃門看見季錦晴背包而過,神情安靜,像一條把褶子撫平的絲帶。

他們的課表偶爾重疊:她在醫(yī)學院做“情緒與決策”,他在商學院聽“量化與不確定性”。午后散場,多在同一臺咖啡攤遇見。攤主問要不要flatwhite,他點頭,她搖頭——“今天不需要咖啡因。”她把詞用得很省,像給生活也留余地。

實驗室光線冷白。季錦晴請他做志愿者,校準一組“情緒標注”。屏幕跳圖,他報第一反應。她記下:“你對‘失去’反應慢。”

“裝鎮(zhèn)定?”

“也可能相信‘以后再說’。”

她不安慰,也不追問,把誤差收束到安靜里。

雨天她愛走路。港口步道風把海面攪出碎光。她說常夢見家里,門一開,母親在廚房洗菜;醒后要安靜一會兒,讓夢“退干凈”。解昂想起殯儀館的白墻與她沒落下的那滴淚,沒碰她的情緒,只把步子放穩(wěn),給并肩的節(jié)奏留余地。

傍晚路過語言中心的小廣場,學生會在擺攤。柳漾挽袖搬牌,動作笨卻穩(wěn);花朝劃單,不抬頭,只在必要時抬眼示意。四人的影子短暫重疊,又各自分開。解昂把目光收回,像把將來才會響起的前奏放回盒里。

八月風大,她感冒。消息只有一句:“今晚不去實驗室了。”末尾一個句號,像把門輕輕關上。解昂煮粥敲門,又退兩步。

“你真把自己當量化,連‘靠近’都精確到厘米。”

“怕打擾。”

“那你還敲門?”

“怕你以為世界在門外沒聲音。”

門里靜一拍,她說“謝謝”,隨即合上。第二天她又恢復冷靜,像昨夜沒發(fā)生過;可他把這類發(fā)生,歸檔進沒人看見的抽屜。

有時他們談研究。她說:“情緒像海潮,退下去那層才是底色。”他說:“市場像風,表象翻得快,底下方向很慢。”他們都選擇慢——慢在方法,慢在靠近。喜歡令他小心,朋友令他無所顧忌;他站在兩者交界處,把句子里鋒利折起來,只留下能抵達的溫度。

一次停電,樓梯只剩應急燈。她在臺階上攤著清單:“論文/墓園手續(xù)/賬單/睡眠時長。”

“你把自己當病人。”

“把自己當被試,自救要可重復。”

“那我呢?”

“對照組。”

“至少是安全那組。”

她短而真的一笑:“你一直是。”

夜深風緊,她忽然問:“你會等一個答案嗎?比如‘我們是什么’。”

“我會等,但我也會生活。”

“什么意思?”

“等是我的事,不是你的負擔;生活是我們的事,不該停。”

此后日常在一只看不見的秤上偏向“彼此”。她轉來論文:“你可能會用到。”他回一段代碼:“把圖的噪聲濾掉。”關系像一座橋,一側焊好鋼架,另一側才肯上人。他愿意用時間做擔保,讓“朋友”站在前,“喜歡”像一盞小燈,風大就護住,風小就拿出來看看亮不亮。

又一個傍晚,他們從醫(yī)學院回公寓,路過廣場——柳漾坐臺階背單詞,花朝把一杯熱水放到他手邊,只說“別涼著”,便匆匆去忙。季錦晴看一眼:“看得見他們嗎?”

“看得見。”

“那就好。”她的“好”沒有占有,也沒有放下,只是篤定:每條線在各自軌道上,各自帶著風向。

到門口,他忽然停住:“錦晴。”

“嗯?”

“我會在。”

她點頭:“我知道。”

門合上,金屬輕響。解昂在門前的陰影里站一會兒,風從走廊盡頭吹來,帶海的鹽和紙張的味道。他明白:所謂答案,有時不是“說”,是“在場”。他已經在場了,足夠久,也還能更久一點。

清晨再起,霧輕,他照舊在水開時看她從門前經過。她隔著霧做個很小的招呼,像在一頁復雜的公式上畫了個勾——不是結論,是階段性的對照記號。

他把水關上,在心里記下今日風向:偏東,緩,適合把橋再往前搭一米。至于遠處那兩盞更明亮的小燈,他只提一嘴——柳漾與花朝在風里相遇,像一陣明亮的浪;而他學會在退潮時,仍把燈舉著。哪怕只一盞,也夠照見此刻,也夠照見她。

透明膠布 · 作家說

上起點讀書支持我,看最新更新 下載App
推薦
舉報
主站蜘蛛池模板: 普兰县| 镇平县| 越西县| 临武县| 宣恩县| 荃湾区| 清水河县| 高碑店市| 邛崃市| 叙永县| 济源市| 泊头市| 左云县| 达尔| 道真| 永吉县| 甘谷县| 巴彦淖尔市| 上栗县| 宣威市| 沾益县| 徐闻县| 星子县| 涪陵区| 区。| 吉木萨尔县| 南阳市| 绥滨县| 聂荣县| 凌云县| 呼图壁县| 揭东县| 牟定县| 兴文县| 江达县| 汤原县| 吉林省| 天祝| 四子王旗| 建昌县| 潼南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