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暴雨宮宴
銅錢大的雨點砸在太和殿的金瓦上，炸開無數朵透明煙花。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已經持續了整整三日，將整個皇城浸泡在潮濕陰冷的氛圍中。李昭陽站在朱漆廊柱的陰影里，指尖輕輕抹開雕花窗欞上的水霧。她的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染著淡淡的鳳仙花汁，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菱花格將殿內燈火切割成碎片，那些晃動的人影在明黃帳幔上扭曲變形，像皮影戲里張牙舞爪的精怪。
殿外傳來更夫報時的梆子聲，沉悶地穿透雨幕。昭陽數著梆子聲，這是她自小養成的習慣——在深宮中，時間是最可靠的盟友。她注意到檐角的銅鈴在狂風中劇烈搖擺，卻詭異地沒有發出半點聲響，想必是被人刻意用絲線纏住了鈴舌。
“殿下，該入席了。“蘇枕雪捧著纏枝蓮紋銅手爐過來，呵出的白氣在雨夜里凝成霜色。這位貼身女官的發髻上簪著一支素銀簪子，簪頭鑲嵌的月光石在閃電照耀下泛著幽幽藍光。“齊王方才又在向陛下夸耀斬殺胡虜五百的'戰功'。“她壓低聲音補充道，眼角余光掃向殿內觥籌交錯的方向。
昭陽唇角微揚，這個笑容讓她的眼角浮現出兩道淺淺的紋路，像是精心計算過的弧度。她今日特意著了正紅蹙金繡鳳廣袖朝服，衣襟上密織的云紋在走動時會泛出暗金色的流光。九轉玲瓏玉帶上懸著鎏金錯銀的算囊——那里頭裝著河防新策的竹簡，邊緣已被摩挲得發亮。竹簡上密密麻麻的朱批是她連續七夜不眠的成果，每一處修改都對應著黃河沿岸某個村莊的存亡。
當鎏金殿門在她面前轟然洞開時，滿殿的喧囂像被刀斬斷般戛然而止。殿內燃燒的龍涎香混合著酒氣撲面而來，昭陽敏銳地注意到其中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藥味——太醫院特制的安神散，看來父皇的失眠癥又加重了。
“昭陽公主到——“
司禮監尖細的嗓音在殿內回蕩。數十道目光利箭般射來，昭陽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中蘊含的各種情緒：驚詫、厭惡、好奇、算計...她看見齊王李承稷握著犀角杯的手指驟然收緊，骨節發白，琥珀色的酒液潑灑在繡著狻猊的袍襟上；楚王李承鄞的泥金折扇“啪“地合攏，扇墜的翡翠貔貅撞在案幾上發出脆響，他身邊那個穿著湖藍色襦裙的歌伎慌忙俯身去撿。最上首的龍椅上，父皇蠟黃的面容在十二冕旒后若隱若現，像一尊正在褪色的泥塑，冕旒上的玉珠隨著他輕微的咳嗽而顫動。
“兒臣參見父皇。“她行禮時鳳冠上的東珠紋絲不動，垂下的金絲流蘇在燭火中劃出冷銳的弧線。這個動作她練習過千百次，確保每一個角度都完美無缺——在宮廷中，禮儀就是最鋒利的武器。
皇帝抬了抬手，腕骨在明黃衣袖里凸出嶙峋的輪廓，昭陽注意到他小指上的翡翠扳指不見了，那是母妃生前所贈的信物。“入席吧。“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工部新貢的鰣魚，再不用就涼了。“這句話說得極慢，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昭陽走向右側第三席——這個位置微妙地介于皇子與普通宗室之間。她經過時，幾位郡王慌忙起身行禮，其中慶陽郡王的膝蓋撞到了案幾，發出一聲悶響。路過齊王案前時，她聞到了混合著血腥氣的沉水香，那是邊關將領特有的味道，但其中還摻雜著一絲古怪的甜膩氣息，像是某種西域香料。
“女子就該在閨閣繡花，拋頭露面成何體統。“齊王的聲音壓得極低，卻足夠讓附近三席都聽見。他說這話時眼睛盯著手中的酒杯，嘴角掛著輕蔑的弧度，額角那道三寸長的傷疤在燭光下顯得格外猙獰。
昭陽忽然駐足，從袖中抽出一方雪帕，帕角繡著精致的蘭草紋樣。“皇兄說得是。“她的聲音清亮如檐角滴落的雨珠，在寂靜的大殿中格外清晰。她將帕子按在對方衣襟的酒漬上，“您嘴角的油腥，擦擦吧。“指尖在帕角一捻，露出邊緣繡著的《禹貢》山川紋——那是她上月主持修訂的河防圖樣本，每一道線條都代表著千里河堤的走向。
齊王臉色頓時青如生鐵。他猛地攥住昭陽手腕，力道大得讓她腕上的翡翠鐲子發出輕微的咔響：“你......“他的指甲陷入昭陽的皮膚，留下幾道月牙形的紅痕。
“稷兒。“皇帝輕咳一聲，這個簡單的稱呼讓整個大殿的氣氛為之一凝，“御前失儀，罰酒三杯。“老太監立刻捧著鎏金酒壺上前，壺嘴雕刻成蟠龍形狀，龍眼中鑲嵌著兩顆紅寶石，在燈光下閃爍著詭異的光芒。
昭陽抽回手時，瞥見齊王掌心有道新鮮的刀痕——那絕不是戰場傷痕，倒像是某種祭祀割禮的印記。傷口邊緣整齊，泛著不自然的青紫色，與她上月在欽天監古籍中看到的巫蠱圖錄如出一轍。她不動聲色地將帕子扔進炭盆，看著雪緞上《禹貢》的墨線在火焰中蜷曲成灰，升騰的煙霧在空中形成短暫的山水輪廓，然后消散無蹤。
第二節：急報入宮
楚王正吟到“夜雨剪春韭“的“韭“字時，殿外突然傳來金戈碰撞之聲。八名羽林衛拖著泥水沖進大殿，鐵甲上雨水與血水混作暗紅的溪流。為首者懷中緊緊摟著個黃綾包裹，那明黃色已被浸透成姜黃。
“龍門堰......潰了！“
玉盞墜地的脆響中，昭陽看見父皇猛地撐住龍案，指節在楠木上擦出三道白痕。那羽林衛額頭豁開的傷口還在汩汩冒血：“丑時三刻決口，已淹了三州七縣！“
“災民幾何？“昭陽已離席而起，算囊中的銅規墜子撞在案幾上，發出清越的錚鳴。
羽林衛的嘴唇顫抖著：“至、至少十萬......“
殿內轟然炸開。戶部尚書鄭汝成直接癱坐在地，幞頭歪到耳際：“國庫......國庫只剩三十萬兩啊！“工部侍郎王延年立刻尖叫著推諉：“定是河工偷懶！微臣早說要加派監工！“
“荒謬！“昭陽一把奪過羽林衛手中的急報，羊皮紙在她指尖簌簌作響。她快速掃過輿圖，突然用指甲在某處一掐：“決口處在龍門堰新修段，那里半月前才驗收過。“她倏地抬頭，鳳冠垂珠在頰邊晃出殘影，“王大人，驗收文書是你簽的？“
王延年喉結滾動：“當、當時各項指標都......“
“指標？“昭陽冷笑，突然轉向武將隊列，“沈將軍，你駐守過龍門堰。按軍報寫法，潰堤寬度該當如何描述？“
玄甲衛統領沈硯冰抱拳出列，鐵甲鱗片碰撞聲如冰河開裂：“回殿下，應報'潰口橫闊XX丈，縱深XX尺'。“他聲音沉靜如鐵，“但這封急報寫的是'水漫XX里'——像文人寫的。“
死寂中，齊王突然拔劍出鞘，劍鋒在燭火下劃出雪亮弧光：“管他怎么寫！當務之急是鎮壓流民！去年并州饑民作亂，殺了多少官......“
“然后今年再多十萬冤魂？“昭陽截斷他的話，朱紅袖擺掃過案上酒盞。她轉向工部眾人時，眼中似有刀光閃爍：“我要看龍門堰的工料詳單。“
王延年眼神飄向殿柱陰影處：“這個......需要調閱......“
“不必了。“昭陽從算囊中抽出一卷竹簡，牛皮繩結解開時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我這里恰好有副本。“她突然將竹簡砸在御階上，玉片在金磚上迸濺如雨，“去年臘月采購的巨石，怎么到二月就變成了砂石？“她一腳踏在散落的竹簡上，“八十萬兩雪花銀，買來的堤壩連一季春雨都扛不住？！“
殿中燭火劇烈搖晃，映照出每個人臉上變幻的陰影。楚王緩緩直起身子，龍袍上的金線在火光中忽明忽暗：“昭陽，此事你如何知曉？“
昭陽深吸一口氣，袖中手指微微發顫：“兒臣上月巡視河工，見新筑堤段土質松軟，便命人暗中取了樣本。“她從腰間錦囊取出一個小布包，抖落出幾粒灰白色的砂礫，“這是從堤壩核心處取得的材料，與工部報備的花崗巖相去甚遠。“
工部侍郎王延年突然撲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上：“陛下明鑒！微臣只是按例簽收，具體采辦事宜都是......都是......“他的目光不自覺地瞟向殿角。
“都是什么？“楚王的聲音突然拔高，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落下。
就在此時，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名渾身濕透的驛卒跌跌撞撞沖進大殿，手中高舉著一封加急文書：“報——！洛州急報！潰堤引發的洪水已沖毀官道，災民開始沖擊州府糧倉！“
楚王猛地拍案而起：“傳旨！立即開倉放糧！“
戶部尚書鄭汝成卻突然撲到御前：“陛下不可！若開倉放糧，邊關將士的糧餉就......“
“混賬！“昭陽厲聲喝道，“難道要眼睜睜看著百姓餓死？“她轉向楚王，單膝跪地：“父皇，兒臣請命即刻前往災區。“
楚王目光深沉地注視著女兒：“你有何良策？“
昭陽快速展開隨身攜帶的絹制地圖：“兒臣建議兵分三路：一路開倉賑災，一路疏通淤塞河道，一路徹查貪腐。“她的指尖在地圖上劃出三條路線，“當務之急是穩住民心，否則......“
她的話未說完，又一名侍衛慌張入殿：“報！城外已有災民聚集，高喊著要見天子！“
殿中頓時騷動起來。齊王再次拔劍：“陛下，請允許臣帶兵鎮壓！這些刁民......“
“住口！“昭陽怒目而視，“他們不是刁民，是我們的子民！“她轉向楚王，聲音堅定：“父皇，兒臣請求立即出宮安撫災民。“
楚王沉吟片刻，突然從龍椅上站起：“擺駕！朕要親自去見百姓。“
“陛下！“眾臣驚呼。
楚王已經大步走下臺階：“朕倒要看看，是什么樣的洪水，能沖垮朕親自督建的堤壩！“他轉向昭陽，“你隨朕同去。沈將軍，調集玄甲衛隨行護衛。“
昭陽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鄭重行禮：“兒臣遵旨。“
當楚王的鑾駕來到宮門外時，黑壓壓的災民已經聚集在護城河邊。他們衣衫襤褸，有的還抱著被洪水沖走的親人尸體。看到皇帝親臨，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哭喊聲。
“陛下！我們的家沒了！““孩子都餓得走不動了......““朝廷修的堤壩是豆腐渣啊！“
楚王站在鑾駕上，望著下面哭嚎的百姓，臉色越來越沉。突然，他轉身對昭陽說：“傳朕口諭，即日起，宮中用度減半，省下的銀兩全部用于賑災。“
昭陽眼中閃過驚喜：“父皇圣明！“
楚王又看向沈硯冰：“沈愛卿，你立即帶人前往災區，協助地方官員救災。“他的目光掃過群臣，最后落在工部眾人身上，“至于堤壩之事......“
就在這時，一個瘦小的身影突然從災民中沖出，跪在鑾駕前高舉一物：“陛下！小民在潰堤處撿到了這個！“
侍衛剛要阻攔，昭陽已經快步上前接過。那是一塊刻著奇怪符號的石塊。昭陽仔細端詳后，臉色驟變：“這是工部的物料標記！“她轉向楚王，“父皇，這石塊根本不是用來筑堤的材料，而是......而是廢棄的礦渣！“
此言一出，滿朝嘩然。楚王的臉色陰沉得可怕：“來人！立即查封工部所有賬冊！王延年，你還有何話說？“
王延年面如死灰，突然轉身就要逃跑，卻被沈硯冰一個箭步攔住。玄甲衛統領的鐵手如鉗子般扣住他的肩膀：“王大人，這是要去哪？“
昭陽趁機高聲宣布：“父皇，兒臣請求立即成立三司會審，徹查此案！同時派欽差大臣攜太醫、糧草前往災區。“
楚王點頭：“準奏！昭陽，此事由你全權負責。“他環視眾臣，聲音如雷霆般炸響，“朕倒要看看，是誰敢在朕的眼皮底下貪墨賑災銀兩！“
雨勢漸大，沖刷著宮門前的血跡和泥濘。昭陽站在雨中，望著遠處連綿的災民隊伍，握緊了手中的石塊。她知道，真正的較量才剛剛開始。
第三節：賬冊驚雷
“昭陽！“竇太后的鸞駕不知何時停在殿外，老婦人被兩個宮女架著，龍頭拐杖重重跺在金磚上。那一聲悶響在暴雨將至的夜里格外刺耳，驚得殿角銅鶴燈架上的燭火都晃了三晃。她滿頭珠翠在雨夜中泛著冷光，像是結了一層冰，“后宮不得干政，你......“
“孫兒拜見祖母。“昭陽行禮的姿勢無可挑剔，腰背彎出的弧度恰如禮制規定的三十度。但當她直起身時，眼中的鋒芒卻刺得老太后面皮一緊：“但祖母可知道，若三日內上游再降暴雨，洪水會沖到哪里？“
她突然抖開一幅絲絹地圖，朱砂標記的紅線如血蛇般游向東南：“官倉！屆時流民吃不上飯，可就要吃官糧了。“絹布一角還沾著暗褐色的痕跡，像是干涸的血漬。殿外適時滾過一道悶雷，將地圖上蜿蜒的紅線映得愈發猙獰。
楚王搖著描金折扇插話：“皇妹多慮了，可先祭天......“
“祭天？“昭陽突然從羽林衛腰間抽出佩刀，寒光一閃，她自己的廣袖應聲而裂，露出小臂上猙獰的舊傷疤，“那先拿我這'牝雞司晨'的祭旗如何？“刀鋒劃破的錦緞飄落在地，像一只折翼的鳳鳥。
“胡鬧！“皇帝突然咳嗽著站起來，明黃帕子上洇開暗紅血梅。昭陽箭步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父親，在觸到那截枯枝般的手腕時心頭一顫——父皇竟已瘦成這樣。她記得去年重陽節父皇還能挽弓射雁，如今龍袍下的身軀卻輕得像片秋葉。
“昭陽......“皇帝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帶著久病之人特有的氣音，“你有對策？“
昭陽深吸一口氣，袖中指尖掐進掌心：“兒臣需要三樣東西——工部十年河防檔案、戶部漕運賬冊，還有......“她目光如刀掃過面色慘白的王延年，“龍門堰真正的設計圖。“最后幾個字咬得極重，仿佛要鑿進殿柱里。
“陛下！“王延年撲跪在地，額頭撞出悶響，“公主這是要......“
“要查你貪了多少。“昭陽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牛皮封面上還沾著泥點，“巧了，昨夜我書房的《水經注》里，夾著這個。“她翻開冊頁，滿朝文武都看見上面密密麻麻記著某年某月某日，送“王大人“白銀幾何，珍珠幾斛。墨跡新舊不一，顯然不是臨時偽造。
王延年面如死灰：“這、這是栽贓......“
“栽贓？“昭陽翻到最后一頁，指尖點在某行字跡上，“那這個'臘月廿三，收齊王府管事張德金葉五十兩'也是栽贓？“她忽然冷笑，“要不要請張管事來認認筆跡？“
齊王暴跳如雷，劍鋒直指昭陽咽喉：“李昭陽！你......“
“錚“的一聲，沈硯冰的橫刀已架住齊王劍刃。兩柄利刃相抵處迸出火星，照亮了昭陽冰冷的面容。她鬢邊一支金鳳步搖在劍風中輕顫，鳳嘴里銜著的東珠正對著齊王暴突的眼球。
“皇兄急什么？“昭陽慢條斯理地合上冊子，“莫非這上面'齊王府'三個字，寫得不夠清楚？“她忽然轉向龍椅，“父皇，兒臣還查到件趣事——去歲修筑龍門堰的民夫死了三百余人，工部報的是疫病，可仵作驗尸記錄上寫的卻是......“她故意頓了頓，“砒霜。“
殿外雷聲轟然炸響，暴雨終于傾盆而下。雨幕中隱約傳來羽林衛整齊的腳步聲，沈硯冰早安排的人馬已將大殿團團圍住。昭陽撫過冊子上的泥漬，想起昨夜那個渾身是血爬進公主府的河工，他咽氣前死死攥著這本賬冊的樣子，比眼前這些衣冠禽獸更像個人。
第四節：欽差之爭
養心殿內彌漫著濃重的藥味，苦澀的氣息幾乎凝結成實質，蜇得人眼睛發酸。昭陽公主跪在龍榻前的金絲楠木腳踏上，青石地面透過單薄的宮裙傳來刺骨寒意。她看著太醫顫抖的手指將銀針一根根刺入父皇枯瘦的臂膀，那些針尾綴著的紅絲線像極了蜿蜒的血痕。
“兒臣請為欽差，親赴災區。“
這句話在殿內炸開時，竇太后手中的鎏金鳳頭拐杖重重砸在地磚上。老人家腕間的翡翠鐲子撞在檀木椅扶手上，發出令人心驚的脆響。“做夢！“太后保養得宜的面容浮現出凌厲的怒意，“大邕開國二百年，從未有女子......“
“但有過十三歲的欽差。“昭陽的聲音平靜得像一泓秋水。她從腰間算囊中取出一枚青銅虎符，表面斑駁的綠銹間隱約可見“如朕親臨“四個篆字。“永昌元年，我高祖皇帝派年僅十三的七皇子督查黃河水患。“她將虎符按在紫檀案幾上，青銅與楠木相擊發出沉悶回響，驚得鎏金狻猊香爐里的青煙都顫了顫，“兒臣今年二十有二。“
龍榻上的皇帝虛弱地擺手，腕間那串迦南香佛珠突然斷裂，烏木珠子滾落一地。“災區兇險......“皇帝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夾雜著痰鳴的嘶啞。
“沈將軍愿率玄甲衛護駕。“昭陽轉頭看向殿外。透過雕花槅扇，可見雨幕中如松挺立的身影。沈硯冰的鐵甲泛著青黑冷光，雨水順著他的肩甲流成銀色細線，整個人像一柄出鞘的陌刀。“兒臣不要戶部一兩銀子，只要兩個人——“她豎起兩根纖長的手指，指甲上淡粉的蔻丹被燭火映得如同初綻的櫻瓣，“寒門士子杜若洲，江淮鹽商謝云裁。“
竇太后瞇起眼睛，眼角皺紋里藏著刀鋒般的譏誚：“你要商人做什么？謝家那個庶子？“
“祖母可知道，現在江南糧價已漲了三倍？“昭陽忽然從藥碗里蘸了水，在案幾上畫出幾條交錯的水線。她指尖劃過的地方，水痕迅速滲入木紋，勾勒出蜿蜒的漕運路線。“官倉放糧要走十天流程，但謝家的商船，“她指尖在某個交匯點重重一戳，水珠四濺，“明日午時就能到災區。“
殿外突然炸響驚雷，閃電的藍光透過窗紗，將昭陽的側臉照得如同玉雕。皇帝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蒼白的臉上泛起病態的潮紅。昭陽連忙上前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在寬大袖袍的遮掩下，皇帝將一枚溫潤的羊脂玉印塞進她袖中。玉印上雕著的螭龍紋在掌心留下清晰的觸感，皇帝用氣音道：“小心......蕭令辰......“話音未落，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當朱砂御筆在明黃絹帛上落下最后一捺時，暴雨恰好劈開烏云。墨跡未干的欽差詔書平鋪在案，上面“代天巡狩“四個字鮮紅得刺目。昭陽站在殿門前，看著沈硯冰沉默地為她系上猩猩氈斗篷。將軍的手指骨節分明，系帶時卻意外地靈巧，只是指尖的薄繭偶爾擦過她頸側肌膚，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
“殿下，雨大了。“沈硯冰的手始終按在刀柄上，雨水順著他的鐵護腕流成小溪，在青磚地上積出小小的水洼。他的聲音比雨水更冷，卻藏著難以察覺的關切。
昭陽握緊袖中玉印，螭龍紋硌得她掌心生疼。她望向遠處宮墻，一道黑影在雨幕中一閃而過，快得像是幻覺。“正好洗洗這臟透了的朝堂。“她輕聲說，聲音淹沒在滂沱雨聲中。
雨簾深處，隱約傳來更鼓聲。三更天了，宮燈在風中搖晃，將人影拉得忽長忽短。昭陽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尚書省值房里，蕭令辰正將一封信箋湊近燭火。火舌舔舐紙角的瞬間，照亮了他袖口暗繡的蟒紋——那是只有親王才能用的紋樣。信紙化作灰燼時，他望向養心殿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與此同時，城南陋巷的杜若洲正對著油燈研讀《水經注》，忽聽得院門輕響。而運河碼頭的謝家商船上，謝云裁摸著新到的密信，翡翠扳指在燭光下泛著幽綠的冷光。他們都還不知道，命運的絲線正在這個雨夜悄然交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