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春，光景像這勃勃生機的春天一樣，給人們注入了活力。
58歲的范老師和辦公室里的年輕人一樣，充滿了干勁。
“老范啊，你聽說沒，上面說9月份還要給咱老師們調工資呢！”
下班回家的路上，同事老王緊蹬幾下哐哐作響的自行車，趕上了前面的老范。
“聽說啦！哎呀老王呀，你說咱們是不是趕上好時候了，自從復職以來，工資漲好幾次了。擱以前呀，這樣的好事想都不敢想。”
“誰說不是呢，咱以前是臭老九，現(xiàn)在是光榮的人民教師，哈哈。”
“對對，雖然下放農村受了幾年苦，總算熬出來了，國家對咱不薄啊！”
“老范呀，你等幺女兒一出嫁，你就大功告成，只等享清福嘍！”
……
一路說笑回到了城里各自的家。
范老師剛把自行車停穩(wěn)進了屋，就見老三迎了上來。
“老三，你今天咋有空回來了，吃飯了沒？”
“爸，我一會兒回去再吃，有點事，專門來給您說一下。我今天聽我們局長私下說，有小道消息，明年，或者下半年就不允許頂班了。”
范老師的老伴兒在灶火旁忙著做飯，聽見了忙插話。
“真的嗎，老三？那你幺妹咋辦，我還想等著你爸明年底退了休，你幺妹剛好接班呢，這不讓接班了可咋辦？”
“老頭子，你看人家對門的賈家老三老四，都安排工作了，輪到咱家幺妹咋這么命苦，又不讓頂班了，這可咋辦呀……”
老伴長吁短嘆的聲音淹沒在灶臺的煙幕里。
范老師拿著門背后的禿頭掃帚唰唰地掃地，他問：
“老三，這消息準不準？我咋沒聽人說呢？”
“爸，我估計八九不離十。今兒我去找我們局長簽字，局長正在給他的外甥囑咐，讓他回去趕緊做他老爸的思想工作，提前辦退休，好抓緊時間讓他頂班，晚了，恐怕就辦不了了。”
“這政策能說變就變嗎？”范老師刷地的聲音顯然慢了許多。
“爸，這不好說呀，不變就好，要萬一變了，幺妹的工作就沒法安排了。爸，要不您也提前退了，讓……”
老三的話還沒說完，范老師嘆口氣，放下掃帚去了后院。
飯桌上，大家都不說話。老三回自己小家了，桌上剩下范老師、老伴，還有剛從縫紉社加班回來的幺妹。
這頓飯，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老頭子，咱這條街上老劉家，老許家的閨女都接班了，幺妹接不了班，將來沒個正式工作你說咋辦？總不能跟我在縫紉社干一輩子臨時工吧，說出去多丟人。”
“再過一兩年，該找婆家了，沒正式工作人家都嫌，想找個好人家都難，還讓人看咱的笑話。”
老伴有一句沒一句地絮叨著，說著說著，竟掉下淚來。
忽然，又話鋒一轉。
“都怪你自己，幺妹，誰讓你不好好學習，上完高中考不上大學，現(xiàn)在連個工作都沒有。接班也接不了，看你咋辦，將來說婆家都難！”
幺妹低頭默默吃著飯，淚珠子一顆接一顆滾落在飯碗里，鼻子終于禁不住了，吸溜起來。
“好了好了，都別哭了，哭也解決不了問題。”
第二天，范老師在學校操場上碰到了老王，老王高興地說：
“老范啊，昨天我跟你說的事是真的。”
“啥事啊？”
“就是漲工資的事。今天我在財務處看見了，已經開始造表了，你的工齡長，比我還多一塊呢！”
“啊，好好。”
“唉，老范，這回你漲完工資，一個月得有五十塊了吧？”
“哪有哪有，我現(xiàn)在才四十六塊五，漲完也沒到五十呢！”
“哎呀，那也很高了。你是老牌大學生，咱學校里，除了校長，現(xiàn)在就數(shù)你工齡長，待遇高了。你就等著過好日子吧！”
顯然，今天范老師聊天的興致不高，幾句話后，匆匆走開。
回到辦公室里，門衛(wèi)師傅送來了一封信。
“范老師，你家老二又給你寄信來了。”
老范接過信件，忙笑著給老師傅道謝。
“謝謝您幫我送過來，讓您老人家專門跑一趟，實在過意不去。您就放在門房，我從那過的時候，您喊我一聲就行。”
“范老師，又客氣啦！一封信又不重，我來回走走就當鍛煉身體了。您當年是我家老四的班主任，那臭小子調皮搗蛋，沒給您少添麻煩。您對他好，到現(xiàn)在，都娶媳婦了，還時常念您的好呢！”
“那是我當老師應該的，男孩子淘氣點沒關系，長大了懂事就行。”
“對對，現(xiàn)在懂事多了。就是一心想像您一樣當老師沒當上，現(xiàn)在在廠子里當工人。”
“工人階級好啊，都是為四個現(xiàn)代化做貢獻嘛！”
“是是，幸虧當年有您才沒輟學，要不然，現(xiàn)在還不知道在哪里胡混呢！”
門衛(wèi)師傅走了，老范拆開信看，上周老二剛來過一封信，怎么又寫信來，莫非有什么事？
晚飯剛過，老大用板車拉了大半車磚頭瓦塊停在了門前的街面上。
“媽，我們廠拆舊庫房，完整的好磚都被車拉走了，剩的半塊磚頭廠里不要了，好多人都搶著撿回去壘灶臺，我也搶了半車，您看放哪好？”
老媽看見老大累得滿頭大汗，衣服都塌濕了，趕忙拿來毛巾給他擦臉上的汗。
“快坐下歇會，先喝口水，我叫你爸和幺妹來卸車。你吃飯了沒？”
“我一會回去再吃。”
老媽拿來幾塊面餅，讓老大先吃點墊一墊。
這半車磚頭疙瘩看起來不值錢，說不定哪天就派上了大用場，真要花錢去買，也得出個塊兒八角。現(xiàn)在一分錢也不花，那可不跟金疙瘩一樣。
屋里地方狹小，只能先卸在門前街邊的窗臺下，像街頭有幾戶人家那樣，壘一個四四方方的花池，里面種點玉簪、美人蕉什么的，好看的很。
終于能實現(xiàn)種花的愿望了，老媽和幺妹都高興。
老爸老媽幺妹還沒卸多少，老大就放下手里的瓷缸子來干活。
“大娃，你身上的汗還沒干呢，我們卸，你歇會去。”
老媽心疼地趕他去屋里。
“沒事，我不累。我們廠里卸大卡車，一來好幾輛等著，我們最多一次連卸五輛，我一個人能頂他們三個。”
“娃呀，干活悠著點，可別把自己身體累垮了。”
“媽，您放心，我沒事。”
卸完車，老媽給大娃撣身上的灰，老大看見了桌子上的信。
“媽，老二又寫信來了？”
“是，你爸下午剛拿回來的。你看看，都說了啥？”
老大看完信說：
“媽，老二說省城那邊都在傳，以后不允許接班了，讓爸趕緊辦提前退休，叫幺妹頂班，晚了恐怕就頂不了了。”
“是吧，老三那天也專門來說這事了。你爸不想退，干了一輩子教書匠，剛過上了幾天好日子，舍不得呀。聽說他們下半年還要再漲一次工資，提前退了，這次漲工資就輪不上了。退了以后，工資會比沒退的時候少一大截，恐怕還不到四十塊。”
“可是，幺妹的工作咋辦？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
“爸，您是少拿工資了，可要是錯過了頂班，就耽誤幺妹一輩子了呀！”
老大一激動起來，聲調有點高。
老范“噌”的站起身，說：“我咋耽誤她一輩子了？我把她養(yǎng)這么大，供她讀小學、初中、高中，我供錯了么？現(xiàn)在還說我耽誤了她，沒考上大學是我的錯嗎？”
老范更是少有的顫抖著嗓門。
“你們爺兒兩個小點聲，不怕讓別人聽見了笑話。”老媽連聲制止。
“爸，你不能只想你自己，幺妹的好幾個同學都已經接班了，你想讓她當一輩子臨時工嘛？”
“啥叫我只想自己？我和你媽省吃儉用，把你們姊妹四個讀書都供出來，現(xiàn)在你們長大了，有本事了，翅膀硬了，還說我只想自己！”
“爸，你想想看，當年要不是你非要把中學食堂蒸籠里剩下的米粒掃到一起偷偷喂幾只小雞，犯了錯誤，咋會被抓成典型下放農村？我門門功課都是優(yōu)秀，為啥沒有資格被推薦上高中，現(xiàn)在只能當個出苦力的裝卸工？我已經被你耽誤了，現(xiàn)在還要耽誤幺妹嗎？”
“我犯了啥錯？偷養(yǎng)幾只雞還不是為了給你們幾姊妹補身體？我是為我自己嗎？”
“別說補身體了，要不是你把我的飯票扣在你那里，我能中午放學沒飯吃？好幾次坐在窗臺上等你下班都餓得睡著了。要不是餓肚子，我能長現(xiàn)在這么矮嗎？”
……
爺倆的嗓門一個比一個大，老媽勸不住，干脆不勸了，坐在一旁生氣抹眼淚。幺妹更是嚇得不敢說話，嗚嗚地哭。
突然，屋里誰也不說話了。
只聽見胸脯上下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