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的梆子聲像把鈍刀,一下下鋸著長安城的夜幕。
崔九萬在第三聲梆響落定時驚醒,發現枕邊的青銅鈴鐺正在無風自動,鈴舌撞擊內壁發出細碎的顫音——這是陰間來單的征兆。
“砰!砰!砰!”
院門被撞得簌簌落灰,門閂在劇烈搖晃中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崔九萬赤腳踩在冰涼的石磚上,每走一步,腳底都能感受到地縫里滲出的陰氣。
月光從云隙漏下來,把她的影子拉得細長扭曲,像條在地上游動的青蛇。
“陰間快遞,加急件!”門外傳來孩童般尖細的嗓音,卻帶著老人似的嘶啞。
她猛地拉開門栓,一股裹挾著紙灰味的穿堂風撲面而來。
站在臺階下的紙扎童子不足三尺高,慘白的臉上用朱砂畫著夸張的笑臉,兩團腮紅在月光下泛著血痂般的暗光。
童子懷里抱著個猩紅繡球,金線繡的并蒂蓮在暗處竟泛著磷火似的幽光。
“西市醉仙樓送往城郊亂葬崗,子時三刻前務必送到。”紙童子機械地咧開嘴,露出用墨汁畫出的鋸齒狀牙齒,“收件人姓蘇,名小小。”
崔九萬剛接過繡球,指尖就傳來黏膩的觸感。
她低頭看去,發現金線縫隙里滲著暗紅液體,在掌心留下蛛網般的血痕。
紙童子突然劇烈抽搐起來,空洞的眼眶里冒出青煙,轉瞬間就燒成一堆灰白色余燼。
夜風卷著灰燼打旋,露出三枚銹跡斑斑的開元通寶,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銅綠。
“連冥錢都克扣。”她碾了碾銅錢上的銹跡,嗅到一股熟悉的腐臭味——是墳頭銅錢特有的氣息。繡球突然在她掌心顫動了一下,沉甸甸得像揣了顆活蹦亂跳的心臟。
后院的烏云踏雪正在焦躁地刨著前蹄。
這匹通體漆黑的青驢見到主人就打了個響鼻,噴出的白氣在月光下凝結成霜花。
崔九萬解開韁繩時,發現驢耳朵緊緊貼著頭皮——這是感知到兇兆的表現。
“怕什么,又不是頭回走陰。”她拍了拍驢脖子上的青銅鈴鐺,鈴舌上刻著的鎮魂咒文閃過一道微光。
青驢卻突然人立而起,差點把繡球甩飛出去。
出城的官道籠罩在濃霧里,路邊的引魂幡像吊死鬼的胳膊般輕輕搖晃。
繡球在褡褳里不斷滲出液體,把鞍袋浸得發粘。
崔九萬能感覺到有東西正隔著布料輕輕蠕動,像是有什么在啃噬繡球內襯。
亂葬崗的老槐樹下,一襲嫁衣紅得刺眼。
新娘背對著官道站立,嫁衣上的金鳳在月光下明明滅滅,仿佛隨時會振翅飛走。
聽到鈴鐺聲,新娘緩緩轉身,蓋頭邊緣露出的一截脖頸白得發青,皮膚下隱約可見蛛網狀的紫色血管。
“蘇小小?”崔九萬勒緊韁繩,烏云踏雪不安地倒退了兩步,“您的加急件。”
新娘伸出涂著蔻丹的手,指甲縫里滿是黑紅色的污垢。
就在交接的瞬間,系帶突然發出琴弦崩斷般的脆響。
繡球砸在地上裂成兩半,一顆女子的頭顱從里面滾了出來,發髻上插著的金簪與地面碰撞,發出令人牙酸的刮擦聲。
崔九萬的喉嚨瞬間繃緊。
那顆頭的眼皮突然顫動起來,黏連著菌絲的睫毛像初春的蟲卵般微微抖動。
更駭人的是脖頸斷面——沒有預期中的血肉模糊,而是布滿了乳白色的菌絲,正像活物般緩緩蠕動。
“我的頭...終于送來了...”新娘的聲音突然變得沙啞潮濕,像是從水底冒出的氣泡。
她掀開蓋頭的動作讓崔九萬想起揭開封存多年的棺材——蓋頭下空蕩蕩的脖頸斷面同樣爬滿菌絲,幾根細長的絲線正像觸手般向外探索。
無頭新娘彎腰的動作讓嫁衣發出絹帛撕裂的聲響。
她捧起頭顱時,菌絲立即與斷頸處的菌絲糾纏在一起,發出黏膩的“滋滋”聲。
當頭顱嚴絲合縫地接回脖頸,女子轉動脖子時,崔九萬清晰地聽到軟骨摩擦的“咯吱”聲。
“這是給你的小費。”蘇小小從繡球殘骸里拈起一支骨簪。
簪子通體呈現出久埋地下的象牙黃,簪頭雕刻的骷髏嘴里含著兩粒紅豆大小的紅寶石,在月光下像兩滴將落未落的血珠。
崔九萬接過骨簪的瞬間,耳邊突然響起無數人的尖叫。
她看見幻象中的自己站在血河里,七具女尸環繞著她緩緩旋轉,每具尸體的天靈蓋上都插著同樣的骨簪...
“佛骨簪。”蘇小小的聲音把她拉回現實。
新娘的嘴角突然撕裂到耳根,露出森白牙齒,“告訴崔明遠,七陰女的第一根骨頭,我收到了。”
遠處傳來第一聲雞鳴。
蘇小小的嫁衣開始褪色,金線繡的鳳凰一片片脫落。
在完全消失前,她急急道:“明日午時,帶著簪子去醉仙樓找柳紅袖...”
話音未落,整個人已化作漫天飄散的血色紙灰。
回程時,崔九萬把骨簪舉到眼前細看。
紅寶石內部有液體在緩緩流轉,折射出的光斑在驢背上拼出模糊的“天寶三載”字樣。
她突然意識到這些液體可能是——
“血!”
一聲凄厲的鴉啼打斷她的思緒。
路邊的墳塋后閃過一道紅影,像是嫁衣的殘角。
崔九萬猛地夾緊驢腹,烏云踏雪箭一般沖進漸淡的晨霧中。
褡褳里的繡球殘骸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像是有什么東西正在里面磨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