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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鋅羽涅槃

第二章燈會劫緣(下)

帥府書房厚重的黑檀木門在身后無聲合攏,將胭脂河上殘余的喧囂與混亂徹底隔絕。書房內并未點燈,只余一尊青銅仙鶴香爐口中逸出的淡薄青煙,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里蜿蜒扭動,散發出冷冽的松針氣息。空氣凝滯如冰水,沉甸甸地壓在肩頭。

夏戍徑直走到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后,玄色大氅下擺帶起一陣微涼的空氣流動。他并未落座,只是站在那片絕對的黑暗里,像一尊失去溫度的雕像。青銅烏鴉面具被隨手摘下,擱在案頭,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面具空洞的眼孔對著虛空,殘留著煙火與血腥的氣息。他攤開左手,那枚邊緣染血、沾著幾點幽綠孔雀石粉末的鋅幣,靜靜躺在掌心。

黑暗中,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死死釘在鋅幣上。方才橋上混亂的碎片在腦海中飛速閃回:黃培青孔雀藍裙擺掀起的冷冽弧光;請柬邊緣涂鋅薄刃劃破護腕的銳響;她眼中那片冰封之下跳動的審視與愉悅;燃燒的烏鴉燈墜河時撕裂水面的刺目光芒;河底那驚鴻一瞥、帶著死亡銹跡的軍械殘骸;以及……那盞被他一枚鋅幣擊落的、最普通的鯉魚花燈!

鯉魚燈!那燈懸掛的位置,黃培青揚袖射出請柬時,袖口曾極其短暫地拂過它!一個近乎不可能的念頭,裹挾著刺骨的寒意,猛地攫住了他。

「掌燈。」他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干澀而冰冷,如同砂紙摩擦。

「是。」柳臨霜的聲音從門邊傳來,輕而穩。她并未立刻點燃燭火,而是在黑暗中熟練地繞過桌椅,走到書案旁。細微的摩擦聲響起,是火鐮敲擊燧石。一簇微弱的火苗跳躍而出,隨即被引到一支細長的白蠟燭上。橘黃色的暖光暈染開來,首先照亮了她蒼白而專注的側臉,鬢角那朵小白花在光線下顯得格外脆弱。燭光漸盛,驅散了書案周圍一隅的黑暗,將夏戍半邊隱在陰影中的冷硬側臉照亮。他下頜緊繃,薄唇抿成一道無情的直線,目光依舊鎖在掌心那枚小小的鋅幣上。

柳臨霜將燭臺輕輕放在書案一角,燭光恰好照亮了鋅幣上那幾點細微的孔雀石粉末,幽綠的光點在暖黃燭火下閃爍著詭異的光芒。她的目光飛快地掃過夏戍手腕上那道被藥膏覆蓋、卻依舊猙獰的傷口,又迅速垂下眼簾,安靜地退后一步,侍立在陰影的邊緣,仿佛融入了書房的背景之中。只有她下意識微微側向左耳的細微動作,暴露了她仍在捕捉這方寸之地里最微弱的聲響。

夏戍的右手伸向書案上那只天青釉的荷葉筆洗。里面盛著半盞清水,是平日清洗筆毫所用。他用指尖蘸取幾滴清水,小心翼翼地滴落在左手掌心的鋅幣上。

水珠在冰冷的金屬表面滾動,迅速浸潤了沾染其上的孔雀石粉末。那幾點幽綠的粉末,竟在水的浸潤下,緩緩暈染開來,形成幾縷極其細微的、淡綠色的水痕!

這不是普通的孔雀石粉!孔雀石粉遇水只會沉淀,絕不會如此均勻地溶解暈染!

夏戍的瞳孔驟然收縮!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了一下。他猛地將鋅幣連同溶解的粉末水痕,用力按在書案上鋪開的一張素白宣紙之上!

動作迅疾而精準。

他拿起筆洗,毫不猶豫地將里面剩余的清水,盡數傾倒在覆蓋著鋅幣的宣紙上!

「嘩啦——」

清水迅速在宣紙上洇開一大片濕痕。被水浸潤的鋅幣和那些溶解的粉末,在宣紙上留下了一片模糊的、帶著淡綠色水漬的印記。

燭火跳躍,書房內一片死寂,只有清水在紙上蔓延的細微聲響和兩人壓抑的呼吸聲。

夏戍的目光如同鷹隼,死死釘在那片濕痕之上。他屏住呼吸,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一秒,兩秒……濕痕在吸水極好的宣紙上慢慢擴散、變淡……

就在那淡綠色的水漬即將徹底融入紙紋、消失不見的剎那!

異變陡生!

那片濕潤的紙面上,被鋅幣和孔雀石水痕覆蓋的中心區域,毫無征兆地,浮現出數道蜿蜒扭曲、顏色深褐的線條!

線條如同擁有生命般,在濕潤的紙面上迅速延伸、交織、勾勒!幾息之間,竟清晰地呈現出一幅復雜而精密的——礦道走向圖!圖上清晰地標注著節點、深度,甚至還有幾處用更深的褐色標記的、小小的菱形符號!

「嘶……」一聲極其輕微、近乎抽氣的低響從柳臨霜的方向傳來。她下意識地向前探了半步,蒼白的臉上寫滿了震驚,目光死死鎖住紙上那憑空出現的、詭異的圖紙!

夏戍的呼吸在那一瞬間停滯了!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猛地竄上后腦!橋上的疑云瞬間被這詭異的一幕劈開了一道刺目的裂隙!

醋寫密文!遇水顯形!

那鯉魚燈罩上,必然事先用特制的、遇水(或遇特定媒介)方能顯現的「隱形墨水」書寫了密文!黃培青袖口沾染的,根本不是什么普通孔雀石粉末!那是經過特殊處理的顯影媒介!她揚袖射出請柬時,袖口拂過燈籠,目的就是讓這媒介粉末沾染在燈籠表面的密文之上!而后,他擊落燈籠,燈籠墜入冰冷的河水,河水浸濕燈罩……密文在媒介粉末的催化下,最終顯形!而鯉魚燈墜落的軌跡中,那轉瞬即逝的扭曲線條,并非錯覺!正是密文剛剛顯形、尚未被水流徹底沖刷溶解的瞬間!

好精妙!好毒辣的手段!用一場驚天動地的「燈劫」爆炸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將至關重要的信息,藏在一盞最不起眼、最易被忽略的普通花燈里!利用水流完成最后的顯影傳遞!若非他親眼目睹了燈墜瞬間那一點異樣,若非他鬼使神差地收集了黃培青袖口沾染的粉末……這秘密將永遠沉入污濁的河底!

「將軍……這、這是……」柳臨霜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打破了死寂。

夏戍沒有回答。他猛地俯身,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反復掃視著宣紙上那幅正在隨著水分蒸發而逐漸變淡、最終徹底消失無蹤的礦道圖。每一個轉折,每一個標記,都如同烙印般刻入腦海。那幾處菱形標記……他的心臟再次被狠狠攥緊!那是寒翎軍內部用于標注高純度鋅礦脈的秘符!這圖……指向的是一處未被記錄在官方礦冊上的、極其隱秘而富饒的鋅礦!

黃培青!她撕請柬,劃傷他,灑下鹽粒,引爆他傷口的劇痛,挑起沖突對峙……這一切的喧囂與鋒芒,都只是為了掩護她真正目的的一層華麗煙霧!她真正的目標,是利用這場混亂,完成這張礦圖的傳遞!她是在向誰傳遞?南州使團?還是……潛伏在暗處、覬覦著這巨大財富的其他勢力?

「柳臨霜。」夏戍的聲音冷得像冰窟深處鑿出的寒冰,每一個字都帶著金屬的質感。

「在。」柳臨霜立刻應聲,從震驚中強行拉回心神。

「今日藥膏,」他緩緩抬起左手,目光落在自己涂抹了藥膏的手腕傷口上。那藥膏帶來的清涼感下,一絲極其隱晦的、如同毒蛇吐信的灼痛正悄然蔓延。他伸出右手食指,輕輕刮下一點已經凝固的藥膏,湊到鼻尖下。苦澀清涼的藥味之下,一股極淡的、難以言喻的、類似鴉膽子果實碾碎后的腥苦氣味,縈繞不散。「里面,除了止血消炎之物,還有什么?」他問,目光如同利刃,穿透燭光與陰影,直刺柳臨霜。

柳臨霜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遮住了瞬間翻涌的情緒。沉默只持續了一息,她抬起頭,臉上已恢復了一貫的平靜,只是眼神深處帶著一絲醫者的凝重:「回將軍,確有鴉膽子粉。此物性寒,味極苦,有小毒,但……可抑制某些特殊蠱毒引發的血脈燥熱,有鎮痛安神之效。將軍方才傷處鹽漬硝塵混雜,恐引邪毒內侵,故臨霜斗膽添加少許,以固本清源。」

抑制蠱毒?鎮痛安神?

夏戍的指尖捻著那點藥膏,冰涼的觸感下,那股腥苦氣味似乎更加清晰。他體內那股被引動的、源自河底軍械森寒之氣的灼痛,在藥膏的壓制下,確實被一層冰冷的麻木覆蓋了。是巧合?還是……她看出了什么?抑或是,這藥膏本身,就是另一個傳遞信息的媒介?鴉膽子……這味苦澀的藥材,此刻在他眼中,也蒙上了一層詭秘的色彩。

「知道了。」他沒有再追問,只是將沾著藥膏的指尖在干凈的宣紙上擦了擦,留下一點淡褐色的痕跡。他重新拿起那枚染血的鋅幣,冰冷的金屬邊緣刺痛了掌心。「你下去吧。今日所見,爛在肚子里。」

「是。將軍保重。」柳臨霜深深看了那枚鋅幣一眼,目光掃過紙上已然消失無蹤的淡痕,不再多言,躬身行禮,動作輕捷地退了出去。書房門在她身后無聲地合攏,隔絕了內外。

燭火跳動了一下,在墻壁上拉長夏戍孤寂而冷硬的影子。他獨自立在書案后,目光重新落回掌心那枚小小的鋅幣。冰涼的金屬上,血漬與幽綠的粉末殘留,如同黑暗的勛章。河底沉沒的軍械殘骸在腦海中再次浮現,帶著濃重的鐵銹與死亡的腥氣。那絕非偶然!永貞政變的陰影,如同跗骨之蛆,從未真正散去。而這張突然出現的鋅礦圖……是新的風暴之眼?

他緩緩收攏五指,將那枚染血的鋅幣死死攥緊。冰冷的金屬棱角深深嵌入掌心肌膚,帶來一陣銳利的刺痛,仿佛只有這切實的痛感,才能壓制住心底翻涌的驚濤駭浪和那絲愈發清晰的、來自血脈深處的灼燒感。

黃培青……這只披著孔雀華羽的毒鴉。你袖中藏的,究竟是救贖的良藥,還是……更致命的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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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藍的緙絲裙擺如同被揉皺的海浪,重重堆疊在紫檀木馬車廂內昂貴的地毯上。車廂四壁包裹著深紫色的天鵝絨,隔絕了車外依舊隱約可聞的喧囂與混亂。空氣中彌漫著濃郁得化不開的玫瑰香露氣味,試圖掩蓋一切,卻依舊有一絲硫磺燃燒后的焦糊味和冰冷的河水腥氣,頑固地從車簾縫隙鉆入。

黃培青斜倚在柔軟的錦緞靠墊上,緊閉著雙眼。車廂壁上鑲嵌的琉璃燈盞散發出柔和的光線,照亮她秾艷卻毫無血色的臉龐。細密的冷汗浸濕了她額角幾縷散落的發絲,貼在光潔的皮膚上。她涂著蔻丹的右手死死按著自己左手手腕脈搏處,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體內,那蟄伏的蠱毒如同被投入滾油的毒蛇,瘋狂地扭動、噬咬!一陣陣尖銳的、如同冰錐鉆鑿骨髓的劇痛,正順著血脈向心臟蔓延!遠比平時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是橋上那場驚心動魄的對峙?是夏戍那幾乎捏碎骨頭的禁錮?還是……那枚該死的、帶著他鮮血的鋅幣邊緣擦過她袖口時,沾染的、極其細微的、卻足以引動她體內蠱蟲暴走的血氣?!

「呃……」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哼從緊咬的齒縫間逸出。她猛地睜開眼,那雙總是盛滿嫵媚或冰寒的眸子,此刻只剩下被劇痛折磨的空洞與一絲難以掩飾的驚悸。汗水順著她優美的下頜線滑落,滴落在孔雀藍的緙絲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她急促地喘息著,左手顫抖著探向腰間一只精巧的鎏金鏤花香囊。指尖摸索著,飛快地解開暗扣,從里面掏出一個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羊脂玉小瓶。拔開同樣材質的瓶塞,一股濃烈刺鼻的、混合著金屬腥氣和某種苦澀草藥的味道瞬間在車廂內彌散開來,霸道地壓過了玫瑰香露。

玉瓶內,是半瓶灰白色的、閃爍著金屬冷光的粉末——高純度的鋅粉。

沒有半分猶豫,黃培青將玉瓶口對準自己右手手腕內側——那里,在肌膚之下,一道蜿蜒的、顏色深于周圍皮膚的陳舊疤痕若隱若現。她咬緊牙關,手腕猛地一抖!

「簌簌……」

細密的鋅粉如同冰冷的雪霰,紛紛揚揚地灑落在疤痕之上。粉末接觸皮膚的瞬間,一股極其強烈的、如同燒紅烙鐵直接按上皮肉的灼痛感,猛地炸開!這灼痛如此劇烈,如此霸道,瞬間蓋過了體內蠱毒那冰錐鉆鑿般的劇痛!

「啊——!」她身體猛地弓起,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發出一聲短促而凄厲的痛呼。精致的面孔瞬間扭曲,額頭青筋暴起,冷汗如漿涌出。按在左腕的右手死死摳進地毯的絨線里,指關節白得嚇人。

灼燒!腐蝕!仿佛有無數根燒紅的鋼針順著那道陳年舊疤狠狠扎進血脈,瘋狂地灼燒著里面蠢蠢欲動的蠱蟲!皮肉在無聲地尖叫,神經在劇烈地抽搐。這痛苦如同地獄的刑罰,卻也是唯一能短暫鎮壓那跗骨之蛆的方法。

車廂劇烈地顛簸了一下,似乎是碾過了路上的碎石。黃培青的身體隨著顛簸重重撞在車廂壁上,那瓶珍貴的鋅粉脫手飛出,「啪」地一聲摔在厚厚的地毯上,灰白的粉末潑灑開來,如同死亡之花綻放。

她蜷縮在角落,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著,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燒般的痛楚。汗水浸透了內衫,緊緊貼在冰冷的皮膚上。右手腕內側,沾滿鋅粉的疤痕處,皮膚已經泛起一片駭人的紅,邊緣甚至開始起皺、發白,如同被強酸腐蝕過一般。然而,體內那翻江倒海、幾欲破體而出的蠱毒噬咬感,在這自殘式的劇痛鎮壓下,終于如退潮般,暫時蟄伏了下去,只留下深入骨髓的疲憊與虛脫。

她靠在冰冷的車廂壁上,眼神空洞地望著車頂華麗的藻井雕花。琉璃燈盞的光暈在她失焦的瞳孔里晃動,模糊成一片迷離的光斑。夏戍那冰冷如刀鋒的目光、青銅面具后噴出的灼熱氣息、手腕上殘留的、幾乎捏碎骨頭的指印、那枚翻飛如蝶的染血鋅幣……還有河底那驚鴻一瞥、帶著永貞政變死亡印記的軍械殘骸……無數的畫面碎片在腦海中瘋狂沖撞。

成功了。礦圖應該已經借水流顯形,被南岸接應的人取走了。可她付出的代價……是體內這幾乎失控的蠱毒,是手腕上這道新增的、帶著夏戍烙印的傷痕,是……那盞燃燒墜落的烏鴉燈所昭示的、遠超她掌控的洶涌暗流!

是誰?是誰在烏鴉燈上動了手腳?那絕非她計劃的一部分!那場爆炸,那沉入河底的軍械……是警告?是攪局?還是……有人要借她的手,揭開某個塵封的、足以焚毀一切的秘密?

一絲冰冷的恐懼,如同毒蛇,悄然纏繞上她疲憊不堪的心臟。她伸出顫抖的左手,摸索著撿起滾落在地毯上的羊脂玉小瓶。瓶口還殘留著些許灰白的鋅粉。她看著那冰冷的粉末,又低頭看向自己手腕內側那片被腐蝕得通紅的疤痕,嘴角緩緩勾起一抹近乎慘烈的、自嘲的弧度。

越臟的烏鴉,越要撲進最燙的火?

呵……黃培青,你撲進的,究竟是涅槃的烈焰,還是……焚身的煉獄?

她猛地攥緊手中的玉瓶,冰冷的瓶身硌得掌心生疼。孔雀石耳墜隨著她急促的呼吸劇烈晃動,在琉璃燈光下折射出冰冷而破碎的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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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

厚重的楠木門被推開一條縫隙,昏黃的燈光流淌出來,勾勒出一個佝僂的身影。老仆福伯提著一盞防風的牛角燈,渾濁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寂靜無人的后巷。寒風卷著塵土和遠處燈會殘留的喧囂余音,嗚咽著穿過巷口。

「快進來!」福伯壓低了嗓子,聲音沙啞急促。

一個裹著深灰色斗篷、身形瘦小的身影如同受驚的貍貓,迅速地從門縫里閃了進來。斗篷的兜帽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緊張抿著的、沒什么血色的嘴唇。

門在身后迅速合攏,沉重的門栓落下,發出沉悶的聲響,隔絕了外面的寒風與窺探。

斗篷人似乎松了一口氣,肩膀微微垮下。他(她?)沒有摘下兜帽,只是迅速從斗篷內里掏出一個用厚厚油紙包裹得嚴嚴實實、只有巴掌大小的扁平物件,遞向福伯。油紙包裹的邊緣,還帶著濕冷的河腥氣。

福伯渾濁的眼中精光一閃,布滿老人斑的枯瘦雙手微微顫抖著接過包裹,動作卻異常穩當。他沒有立刻打開,而是將包裹緊緊貼在胸前,感受著那冰冷而堅硬的觸感,仿佛捧著千鈞重擔。

「東西……拿到了?」福伯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斗篷人用力點了點頭,兜帽的陰影隨之晃動,依舊沒有出聲。

「好……好……」福伯連說了兩個好字,胸膛微微起伏。他不再多問,只是用眼神示意斗篷人跟上。他佝僂著腰,提著那盞光線昏蒙的牛角燈,引著斗篷人穿過堆滿雜物、彌漫著陳舊灰塵和草藥混合氣味的狹小院落,走向最深處一間沒有窗戶、墻壁格外厚實的石屋。

石屋的門同樣是厚重的楠木,推開時發出沉重的摩擦聲。里面沒有點燈,只有福伯手中牛角燈的一點微光,勉強照亮屋中央一張簡陋的石桌。

福伯小心翼翼地將那油紙包裹放在冰冷的石桌上。他深吸一口氣,像是鼓足了勇氣,伸出枯瘦的手指,一層層、極其謹慎地剝開那浸透了河水的油紙。

油紙層層揭開,露出了里面包裹的東西——一片巴掌大小、邊緣參差不齊、明顯是從燈籠上撕扯下來的、被河水浸透又半干的素白棉紙!

棉紙濕漉漉、軟塌塌地貼在石桌上,呈現出一種不健康的灰黃色,上面布滿水漬暈染開的痕跡,空無一字。

福伯的眉頭緊緊皺起,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那片空白的棉紙,滿是溝壑的臉上寫滿了困惑與一絲不祥的預感。他顫抖著伸出手指,想去觸摸那紙面,卻又在即將觸及時猛地縮回。

斗篷人靜靜地站在陰影里,兜帽下的呼吸似乎也變得急促起來。

就在福伯幾乎要絕望的剎那!

石屋角落里,一只不起眼的、蒙著厚厚灰塵的陶甕里,突然傳出極其細微的「沙沙」聲!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摩擦陶壁!

這聲音在死寂的石屋里顯得格外清晰!

福伯和斗篷人同時一驚,猛地轉頭看向角落!

只見那陶甕口,一條通體漆黑、只有筷子粗細的小蛇,緩緩探出了三角形的腦袋!猩紅的信子吞吐著,在昏黃的燈光下閃爍著妖異的光澤。蛇身緩慢地、無聲地滑出陶甕,沿著冰冷的地面,蜿蜒著向石桌方向游來!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當那黑蛇游過石桌下方地面一處不起眼的、顏色略深的濕痕時(那是斗篷人進來時斗篷上滴落的、帶著河水的濕痕),蛇身滑過的地方,濕痕上竟也浮現出幾道極其短暫、極其模糊的、深褐色的扭曲線條!

福伯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他猛地意識到了什么,不顧一切地撲向石桌!他抓起桌上那只牛角燈,毫不猶豫地將燈油潑向那片濕漉漉的空白棉紙!

燈油潑灑在紙上,迅速暈開、滲透!

在牛角燈微弱光芒的照射下,在燈油浸潤的棉紙表面,數道深褐色、蜿蜒扭曲的線條,如同從沉睡中被強行喚醒的毒蛇,猛地浮現出來!線條迅速延伸、勾勒、交織……

一張復雜而精密的礦道圖,赫然顯現于燈油浸潤的棉紙之上!圖上清晰的礦脈走向,深邃的節點標記,以及那幾處用更深褐色描繪的、代表著高純度鋅礦脈的菱形符號,在昏黃的燈光下,散發著冰冷而誘惑的死亡氣息!

「成了!成了!」福伯激動得聲音嘶啞,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想要去撫摸那顯現的圖紋,卻又怕弄壞了這得來不易的珍寶。

斗篷人兜帽下的身體也明顯放松下來,微微前傾,似乎也想看清那圖紙。

然而,就在這激動與松懈交織的瞬間!

那條游弋到石桌邊緣的黑蛇,猩紅的蛇信猛地一探!細長的蛇身如同離弦之箭,驟然彈起,目標竟不是圖紙,而是——福伯那只拿著牛角燈、因激動而顫抖的手!

「呃啊!」福伯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痛呼!手腕處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他下意識地一甩手,牛角燈脫手飛出,「哐當」一聲砸在石屋墻壁上,瞬間熄滅!

石屋徹底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絕對黑暗!

「蛇!有蛇!」福伯驚駭欲絕的叫聲在黑暗中響起,帶著劇痛與恐懼的顫抖。

「福伯!」斗篷人驚叫出聲,是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她立刻摸向腰間。

黑暗中,響起人體重重倒地的沉悶聲響!接著是痛苦的呻吟和蛇類滑過冰冷地面的、令人頭皮發麻的「沙沙」聲!

「別動!」女子聲音帶著強自的鎮定,隨即「嚓」的一聲輕響,一點微弱的火光亮起,是火折子。火光跳躍著,勉強照亮了斗篷人半張年輕卻異常冷靜的臉,以及她手中一柄閃著寒光的、不足三寸的淬毒短匕!

微弱的火光下,只見福伯蜷縮在石桌旁的地上,痛苦地捂著自己的手腕,臉色在火光下呈現出駭人的青灰色。而那條詭異的黑蛇,已然不見蹤影,只在冰冷的地面上留下一道蜿蜒的、濕滑的痕跡,迅速消失在墻角一堆雜物的陰影里。

「圖……圖……」福伯掙扎著,另一只手指向石桌,聲音嘶啞微弱。

斗篷女子立刻將火折子湊近石桌。燈油潑灑的棉紙還在,但上面……那幅剛剛顯現的、至關重要的礦道圖,竟然在燈油迅速揮發和方才的混亂中,變得模糊不清!線條暈染斷裂,關鍵的節點和菱形標記幾乎無法辨認!只余下一片狼藉的、深褐色的污漬!

「不……!」女子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呼,火光下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比福伯還要難看。

石屋外,寒風嗚咽著掠過屋頂,如同亡魂的嘆息。黑暗吞噬了一切,只留下冰冷的石桌,模糊的圖紙,中毒倒地的老仆,和握著短匕、站在絕望邊緣的年輕女子。

那盞以生命為代價傳遞的燈,終究未能照亮真正的歸途。黑暗深處,毒蛇的獠牙,已然悄然張開。

帥府書房。

燭臺上的白蠟已燒去大半,融化的蠟淚在青銅底座上堆積、凝固,如同蒼白的淚痕。燭火搖曳不定,在墻壁上投射出夏戍被拉長扭曲、如同巨大鴉影般的輪廓。

書案上,一張嶄新的素白宣紙鋪開。夏戍手中握著一支紫毫筆,筆尖蘸飽了濃黑的墨汁。他閉著眼,眉頭緊鎖,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腦海中,方才在濕紙上驚鴻一現、又迅速消失的礦道圖,正被他的記憶強行復刻、描摹。每一個轉折,每一處標記,尤其是那幾處代表著高純度鋅礦脈的菱形符號,都如同燒紅的烙鐵,反復灼燙著他的神經。

筆尖懸在紙面上方,微微顫抖。墨汁凝聚,即將滴落。

他猛地睜開眼!

目光如電!

手腕懸停,紫毫筆尖帶著千鈞之力,穩穩落下!

濃黑而遒勁的線條在素白的宣紙上迅速延伸、游走!如同擁有了生命!沒有半分猶豫,沒有一絲錯漏!橋上的驚變、河底的殘骸、醋寫的密文、黃培青袖口的媒介粉末、濕紙上顯現的詭異圖紋……所有的線索碎片在這一刻被強大的意志力強行拼合!

筆走龍蛇!墨跡淋漓!

蜿蜒的主礦道!深邃的支脈探井!關鍵的通風節點!險要的運輸巷道!一一呈現!最后,筆鋒猛地一頓,旋即以更加凌厲的姿態點落——幾處精確的菱形標記,如同點睛之筆,赫然出現在礦脈交匯的關鍵位置!墨點深重,仿佛要穿透紙背!

一幅完整、精確、甚至比濕紙上顯現的更加清晰的鋅礦分布圖,躍然紙上!冰冷、隱秘,散發著致命的誘惑與不祥的氣息!

夏戍重重地擱下筆,紫毫筆桿在寂靜中發出一聲輕微的「嗒」響。他緩緩直起身,燭光映照著他冷硬如石刻的側臉,額角的汗珠沿著緊繃的線條滑落。他凝視著紙上的礦圖,目光銳利得如同要將其洞穿。這圖……指向的礦藏之豐,足以支撐一場傾覆王朝的戰爭!黃培青費盡心機傳遞它……她背后的人,究竟想做什么?

手指無意識地撫上自己涂抹了藥膏的手腕。那層清涼之下,一絲源自河底軍械的、如同附骨之疽的森寒灼痛,再次隱隱傳來。鴉膽子苦澀的腥氣似乎還縈繞在鼻尖。

永貞政變的幽靈……從未安息。

這鋅礦圖,是新的火種?還是……引爆炸藥桶的導火索?

他的目光緩緩下移,落在書案一角。那里,靜靜地躺著那枚邊緣染血、沾染著幽綠孔雀石粉末的鋅幣。冰冷的金屬在燭光下反射著幽幽的冷芒,如同黑暗中窺伺的獸瞳。

他伸出手,將那枚小小的、卻承載了太多陰謀與血腥的鋅幣重新攥入掌心。冰冷的金屬棱角再次深深嵌入皮肉,帶來一陣熟悉的、尖銳的刺痛。這痛感,清晰地提醒著他現實的冰冷與殘酷。

棋局已開,落子無悔。

黃培青……無論你是浴火的鳳凰,還是食腐的烏鴉,這盤以鋅為骨、以血為引的棋,我夏戍……奉陪到底!

五指猛地收攏,將那點冰冷的幽光,連同掌心被棱角刺破滲出的溫熱血液,死死地、徹底地攥緊!仿佛要將所有的驚疑、憤怒與那絲來自深淵的灼痛,一同捏碎在掌心!

燭火猛地一跳,爆開一個細小的燈花,隨即又恢復了搖曳。書房內,只余下筆尖殘留的墨香,蠟淚凝固的冷寂,和一片無聲的、卻足以焚盡一切的肅殺。

深圳黃培青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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