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寺的鐘聲穿透雨幕，一聲聲蕩在溫婉心頭。她立在藏經閣檐下，望著檐角垂落的雨簾，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那卷《妙法蓮華經》。雨水浸濕了青石板，洇開一片深色，像極了那日父親案頭被打翻的墨汁。
“姑娘，這雨怕是一時半刻停不了。“丫鬟青杏踮腳往遠處張望，“不如奴婢去借把傘來？“
溫婉搖頭，鬢邊一支素銀簪子跟著輕晃：“佛門清凈地，莫要叨擾師父們。“她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這山寺的寧靜。自三年前父親獲罪，家產抄沒，她寄居舅父家中，便愈發懂得何為謹言慎行。
雨絲斜飛，沾濕了她月白色裙裾。這衣裳原是舅母賞的舊衣，經她巧手改了腰身，倒也合體。只是料子薄了些，此刻貼在身上，涼意便絲絲縷縷滲進來。
“聽說后山有片梅林，這個時節該是開得正好。“青杏忽道，“橫豎等著也是等著，姑娘不如去賞賞花？“
溫婉本欲拒絕，卻見青杏眼中滿是期待，心下一軟。這丫頭跟著她從溫府到舅父家，吃了不少苦頭，難得有這般興致。
“也好。“她頷首，“只是莫要走遠。“
二人沿著回廊往后山行去。雨中的寺院格外清幽，偶有僧人匆匆走過，木屐踏在石板上，濺起細碎水花。溫婉走得慢，目光掠過廊柱上斑駁的漆畫，那是《華嚴經》里的故事，她幼時曾聽父親講過。
轉過一道月洞門，眼前豁然開朗。果然是一片梅林，粉白花朵在雨中更顯清艷。溫婉駐足，忽聽得林深處傳來人聲。
“……此案牽涉甚廣，大人還需謹慎。“是個低沉的男聲。
“本官自有分寸。“另一人答道，聲音冷冽如這山間雨氣。
溫婉心頭一跳，下意識后退半步。青杏卻已好奇地探頭望去：“姑娘，那邊好像有人。“
話音未落，林中走出兩個身影。當先那人一襲墨色官服，腰間玉帶在雨中泛著冷光。溫婉只瞥了一眼，便慌忙低頭——那補子上繡的獬豸紋樣，分明是四品以上官員才可用的。
“何人擅闖？“隨從模樣的男子喝道。
溫婉福身行禮：“民女不慎誤入，這便告退。“她聲音輕顫，指尖掐進掌心。舅父不過是個七品小官，若得罪了這位大人，后果不堪設想。
“且慢。“
那冷冽的聲音再度響起。溫婉抬眸，正對上一雙如古井般幽深的眼睛。那人約莫二十五六年紀，面容清峻，眉間一道淺痕，似是常年蹙眉所致。雨水順著他的烏紗帽檐滴落，在他肩頭官服上洇開深色痕跡。
“這梅林是寺中公有之地，談不上擅闖。“他淡淡道，目光卻落在溫婉袖口露出的一截經卷上，“姑娘是來禮佛的？“
溫婉心跳如鼓，勉強定神道：“回大人話，民女是來為家中長輩祈福的。“
那人微微頷首，不再言語。溫婉卻覺那目光如有實質，將她從頭到腳審視了一遍。她今日裝扮極素，發間除那支銀簪外別無飾物，想來不會引人注目才是。
“姑娘手中拿的可是手抄佛經？“他突然問道。
溫婉一怔，下意識將經卷往袖中藏了藏：“是民女胡亂抄寫的，不值大人一觀。“
“我家大人最是敬重佛法。“那隨從插話道，“姑娘若有心，不妨獻上經卷，也算結個善緣。“
溫婉咬唇。這經卷是她熬了三個夜晚才抄完的，原打算供在佛前。但眼前情勢，容不得她拒絕。她雙手奉上經卷，指尖微微發抖。
那人接過，徐徐展開。雨水沾濕了紙頁，墨跡卻未暈開。溫婉的字是跟父親學的，端正中透著幾分靈秀，每個筆畫都極有筋骨。
“好字。“他忽然道，“可是臨的歐陽詢？“
溫婉訝然抬頭。父親確實教她臨過歐陽詢的《九成宮醴泉銘》，但能一眼看出的，必是精通書法之人。
“大人慧眼。“她輕聲應道。
那人將經卷合上，卻沒有歸還的意思：“本官裴硯之，現任刑部侍郎。姑娘如何稱呼？“
溫婉心頭一震。裴硯之——那個年僅二十六歲便執掌刑部重權的鐵面判官？傳聞他斷案如神，卻手段狠厲，朝中人人敬畏。她曾聽舅父提起，去年戶部一樁貪墨案，便是這位裴大人親審，涉案十八人無一幸免。
“民女……“她喉頭發緊，“民女姓溫。“
“溫姑娘。“裴硯之將經卷收入袖中，“這經卷本官暫且收下，改日再還。“
溫婉不敢多言，只低頭應是。雨勢漸大，她額前碎發已被打濕，貼在肌膚上，涼絲絲的。
“大人！“一名衙役匆匆跑來，“寺外抓到兩個形跡可疑之人，疑似前日越獄的囚犯！“
裴硯之神色一凜：“帶路。“他轉身欲走，忽又停步，解下腰間一塊玉佩遞給溫婉，“雨大路滑，溫姑娘拿著這個去前殿找知客僧，他會安排車馬送你們回去。“
溫婉愣住，那玉佩入手溫潤，上雕蓮花紋樣，竟是上好的和田玉。她正欲推辭，裴硯之已大步離去，墨色官袍在雨中翻飛，很快消失在梅林深處。
“姑娘，這位大人好生奇怪。“青杏小聲道，“方才還冷著臉，轉眼又贈玉佩。“
溫婉握緊玉佩，沒有答話。她總覺得裴硯之看她的眼神別有深意，不似尋常男子看閨閣女子的目光，倒像是在審視什么。
回到舅父家中已是傍晚。溫婉剛換下濕衣，舅母身邊的周嬤嬤便來傳話，說是舅父喚她去書房。
書房內，舅父趙明德正伏案疾書，見她進來，擱下筆嘆道：“婉兒，今日寒山寺可還安寧？“
溫婉心頭一跳：“舅父何出此問？“
“剛接到消息，刑部裴侍郎今日在寒山寺拿人，鬧出不小動靜。“趙明德捋須道，“你沒沖撞到吧？“
溫婉垂眸，袖中玉佩似有千斤重：“不曾。民女只在偏殿祈福，未遇貴人。“
趙明德點點頭：“那就好。你且記住，咱們這樣的小門小戶，最要緊的是安分守己。“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你父親的事……終究是個教訓。“
溫婉眼眶微熱，低頭稱是。父親溫如晦曾任國子監祭酒，因卷入科場舞弊案被流放嶺南。家道中落，母親郁郁而終，她只得投奔舅父。雖說是親戚，到底寄人籬下，平日連大聲說話都不敢。
回到自己僻靜的小院，溫婉從妝奩底層取出一個錦囊，將玉佩小心收好。窗外雨聲漸歇，一輪新月爬上枝頭。她提筆蘸墨，在紙上寫下“裴硯之“三字，又迅速揉碎丟進香爐。
火苗竄起，吞噬了那點墨跡。溫婉望著跳躍的火光，想起白日里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
與此同時，刑部衙門內。
裴硯之負手立于窗前，案上攤開著溫婉抄寫的經卷。燭火搖曳，映得他側臉半明半暗。
“大人，查到了。“一名侍衛進門稟報，“那溫姑娘是前國子監祭酒溫如晦之女，現寄居在工部主事趙明德家中。“
裴硯之指尖輕叩窗欞：“溫如晦……就是三年前科場案那個？“
“正是。不過據查，溫大人很可能是被冤枉的。當時主審的劉侍郎后來因貪腐被革職，臨終前曾吐露過一些內情。“
裴硯之眸光微動，轉身從書架上取下一卷案宗。翻開其中一頁，赫然是一封字跡娟秀的密信。
“有意思。“他比對著密信與溫婉的經卷，唇角勾起一抹幾不可見的弧度，“這字跡，倒有七八分相似。“
窗外，一只夜鶯掠過樹梢，發出清越的啼鳴。裴硯之合上案宗，望向遠處趙府的方向，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神色。
雨后的夜色格外澄凈，一輪明月高懸，照見人間多少隱秘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