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整夜。溫婉躺在陌生的床榻上，聽著雨滴敲打窗欞的聲音。裴硯之安排的這間廂房布置簡樸，卻處處透著用心——床帳是素雅的月白色，案幾上擺著新摘的茉莉，連熏香都是父親生前最愛的沉水香。

她翻身坐起，赤足踩在冰涼的地磚上。天已微明，雨勢稍緩，窗外的蓮池泛起細密漣漪。這“蓮心居“處處透著古怪——明明是裴硯之母親的別院，卻不見女主人的痕跡，反倒像是專為收藏溫家舊物而設。

“姑娘醒了？“一個穿青布衫的丫鬟推門進來，手里捧著銅盆，“奴婢碧竹，是大人派來伺候姑娘的。“

溫婉不動聲色地打量她。碧竹約莫十七八歲，眉眼伶俐，右手虎口處有道細疤，行動間卻輕盈如貓，顯是練家子。

“有勞。“溫婉接過熱巾帕，“這宅子平日就你一人打理？“

碧竹擰帕子的手頓了頓：“原先還有周嬤嬤......“她突然噤聲，像是說漏了嘴。

溫婉心頭一跳。周嬤嬤？是巧合，還是與趙府那個六指周嬤嬤有關聯？

“周嬤嬤也在這伺候過？“

“姑娘別多心。“碧竹岔開話題，“大人吩咐了，早膳后請姑娘去書房整理案卷。“

溫婉識趣地不再追問，心里卻記下這個疑點。洗漱完畢，碧竹端來清粥小菜，粥里竟加了蓮子——又是溫婉幼時最愛的吃法。

書房在正院東側，推門便見四壁書架直抵房梁。窗前一張黃花梨大案，堆滿了卷宗。溫婉走近細看，竟是父親案子的全部記錄，有些頁邊還有朱批，字跡凌厲如刀，顯然是裴硯之的手筆。

“大人說姑娘先看這些。“碧竹指向左側書架，“若有疑問，記在這冊子上。“她放下一本空白冊子，悄然退去。

溫婉翻開最上面一卷，是父親流放前的供詞。紙上字跡已經褪色，但父親特有的筆鋒仍清晰可辨——“罪臣溫如晦，實不知金蓮花從何而來......“

指尖輕撫那些字跡，溫婉仿佛看見父親伏案書寫的模樣。她忽然注意到供詞邊緣有行小字：“溫公筆跡與密信不符，顯系偽造。然周氏證詞鑿鑿，奈何？“

這是裴硯之的批注？溫婉急忙翻找那封所謂的“密信“，卻在抽屜中發現一個暗格。暗格中靜靜躺著一封信，信封上寫著“硯之親啟“，落款竟是“溫如晦“！

信紙已經泛黃，墨跡卻依然清晰：

“硯之賢侄：見字如晤。金蓮一案，吾恐難自辯。唯小女婉兒無辜，望念昔日救命之恩，護她周全。若吾有不測，后園亭柱下埋有線索。溫如晦絕筆。“

溫婉雙手發抖。父親竟與裴硯之有書信往來？還托他照顧自己？這信若是真的，裴硯之為何不早提及？

窗外雨聲漸大，一道閃電劃破天際。剎那間，溫婉腦中閃過一個畫面——八歲那年，暴雨如注，她躲在花園小亭里，看見父親與一個右手六指的女子爭執。那女子聲音尖利：“溫大人既知金蓮有毒，為何還留著？“父親厲聲回道：“周氏，你休要胡言！那是我夫人......“

畫面戛然而止。溫婉頭痛欲裂，扶住案幾才沒跌倒。那是周嬤嬤！她在與父親爭執金蓮的事，還提到了母親！

“溫姑娘？“

低沉的嗓音在身后響起，溫婉驚得轉身，正對上裴硯之深不見底的眼睛。他今日未著官服，一襲靛青直裰被雨水打濕了肩頭，發梢還滴著水，顯然匆忙趕來。

“大人......“溫婉下意識將信藏入袖中，“您怎么來了？“

裴硯之目光掃過案上卷宗：“想起有些細節需補充。“他忽然蹙眉，“你臉色很差。“

“只是有些頭疼。“溫婉勉強笑笑，“大人給的藥很有效。“

裴硯之從懷中取出那個青瓷瓶，倒出一粒朱紅藥丸：“再服一劑。“

藥丸入口，苦澀中帶著蓮香。溫婉趁機觀察裴硯之——他眼下有淡淡青影，似是徹夜未眠，右手不自覺地摩挲腰間玉佩，這是她注意到的小習慣，每當他心神不寧時就會如此。

“大人昨夜沒休息好？“

裴硯之眸光一凜：“處理周嬤嬤的后事。“他忽然逼近一步，“溫姑娘方才在看什么？“

溫婉心跳如鼓，袖中信箋似有千斤重。她該坦白嗎？若這信是偽造的......

“在看家父的供詞。“她垂眸掩飾，“大人批注說筆跡不符？“

裴硯之神色稍緩：“密信筆跡形似而神非，尤其捺筆缺少歐陽詢的筋骨。“他指向案上一頁紙，“你細看便知。“

溫婉湊近比對，果然如他所說。她忽然想到：“大人如何熟悉家父筆跡？“

“我收藏了不少溫公墨寶。“裴硯之走向右側書架，“這些年一直在查證。“

他抽出一卷畫軸展開，是幅山水圖，落款“溫如晦“。畫中遠山如黛，近水含煙，筆意清遠。溫婉眼眶發熱——這確是父親盛年時的風格。

“大人與家父......很熟？“

裴硯之卷起畫軸：“溫公曾任國子監祭酒，我兄長是他門生。“他頓了頓，“后來我查案受傷，也是溫公救的。“

溫婉想起袖中那封信，心亂如麻。若父親真托付裴硯之照顧自己，為何他初見時那般冷漠？又為何不早說明？

“大人......“她鼓起勇氣，“除了查案，家父可曾與您有其他......“

話音未落，窗外突然傳來“咚“的一聲，似有什么砸在窗欞上。裴硯之箭步上前推開窗，只見窗臺上躺著一枚銅錢，上面纏著張字條。

字條上只有寥寥數字：“蓮心居非善地，速離。“

溫婉倒吸一口涼氣。這字跡與茶樓那張如出一轍！裴硯之面色陰沉，將字條揉碎：“故弄玄虛。“

“大人知道是誰？“

“不外乎兩種人。“裴硯之冷笑，“一是真兇怕我們查案，二是......“他忽然住口。

“二是什么？“

裴硯之轉身合窗：“二是當年冤枉溫公的人，如今怕真相大白。“

雨又大了，敲得屋頂噼啪作響。溫婉想起那封信中提到“后園亭柱下埋有線索“，心念電轉。若父親真留了證據，或許能解開謎團。

“大人，我想起一事。“她試探道，“家父被帶走前夜，曾提起溫府后園的小亭......“

裴硯之眸光驟亮：“亭子怎么了？“

“說是有重要東西。“溫婉半真半假地說，“可惜溫府早已抄沒，怕是找不到了。“

裴硯之沉吟片刻：“未必。“他走向多寶閣，從暗格中取出一把銅鑰匙，“溫府雖查封，但后園荒廢多年，少有人去。“

溫婉心跳加速。他這是要帶她去溫府？

“大人，我......“

“今日雨大，改日再去。“裴硯之仿佛看透她的心思，“你先整理這些案卷，尤其注意七名死者的關系圖。“

他匆匆交代幾句便離去，說是刑部有急案。溫婉聽著他的腳步聲遠去，這才取出袖中密信細看。信紙已經泛黃，但字跡確實像父親的，尤其那個“婉“字的捺筆，與她自己的如出一轍。

若信是真的，父親與裴硯之關系匪淺；若是假的......誰又能模仿父親筆跡到如此地步？

午后雨勢更猛，天色陰沉如夜。溫婉埋頭整理案卷，漸漸理出些頭緒——七名死者都是國子監中人，且都與父親有過交集。最奇怪的是周慕青，他既是父親門生，又是第一個發現裴琰之尸體的人。

碧竹進來添了三次茶，每次都在門口停留片刻，似在觀察她。溫婉佯裝不覺，心里卻暗自警惕——這丫鬟絕不簡單。

傍晚時分，碧竹突然慌張跑來：“姑娘，大人回來了，情況不妙！“

溫婉跟著她穿過回廊，來到西廂一間僻靜屋子。推門便見裴硯之半倚在榻上，面色慘白，額上冷汗涔涔，右手緊攥著胸口衣襟，指節發白。

“大人舊傷發作。“碧竹急道，“藥在青瓷瓶里，我去煎藥，姑娘先照看下！“

她匆匆離去，溫婉愣在原地。裴硯之雙目緊閉，呼吸急促，全然不見平日的冷峻。她小心靠近，取出青瓷瓶倒出藥丸。

“大人，藥......“

裴硯之突然睜眼，一把攥住她手腕。那力道大得驚人，溫婉疼得輕呼一聲。他似乎這才認出她，松手接過藥丸吞下。

“抱歉。“聲音沙啞得不像他，“嚇到你了。“

溫婉搖頭，目光卻被他敞開的衣領吸引——那里露出一道猙獰疤痕，從鎖骨延伸至胸口，似是刀傷。

“大人的傷......“

裴硯之迅速攏好衣襟：“陳年舊事。“他試圖起身，卻悶哼一聲又倒回去。

溫婉下意識扶住他肩膀，隔著衣料都能感受到不正常的體溫。窗外一道閃電劈過，照亮裴硯之蒼白的臉，那一瞬她竟從他眼中看到一絲脆弱。

“我去叫大夫。“

“不必。“裴硯之抓住她手腕，這次力道輕了許多，“老毛病了，藥效發作就好。“

他手心滾燙，指尖卻冰涼。溫婉想起父親也是這般，每逢陰雨天舊傷就發作。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探向裴硯之額頭，果然燙得嚇人。

“您發燒了。“

裴硯之偏頭避開她的手，眼中脆弱一掃而空，又恢復那種深不可測：“有勞溫姑娘倒杯水。“

溫婉默默去倒水，余光瞥見他從枕下摸出個小瓶，迅速吞下什么。回來時，裴硯之已經坐直，除了臉色仍差，竟看不出方才的虛弱。

“案卷看得如何？“他接過水杯，語氣如常。

溫婉順著他的話題：“七名死者中，周慕青最可疑。他既是家父門生，又是第一個發現令兄尸體的人。“

裴硯之眸光一沉：“繼續說。“

“而且......“溫婉猶豫片刻，“我隱約記得，家父被帶走前，曾與周嬤嬤爭執，提到的正是周慕青送的金蓮。“

裴硯之手指驟然收緊，杯子“咔“地裂開一道縫：“你想起來了？“

“只有片段。“溫婉如實道，“那日暴雨，我在花園小亭看見他們爭執......周嬤嬤說'金蓮有毒'，家父則提到我母親......“

裴硯之猛地站起，又因眩暈扶住床柱：“亭子！溫公說的線索必在亭柱下！“他急喚碧竹，“備車，去溫府！“

“現在？“溫婉看向窗外如注暴雨，“大人身體......“

“機不可失。“裴硯之已披上外袍，“周嬤嬤剛死，對方必亂。趁他們還未銷毀證據......“

話未說完，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指縫間竟滲出血絲！溫婉大驚，上前扶住他：“大人！“

裴硯之抹去血跡，神色冷靜得可怕：“無妨。“他推開溫婉，“你留在這里，我獨自去。“

溫婉拽住他衣袖：“不行！若真有線索，只有我認得家父的東西！“

兩人僵持間，碧竹慌張跑來：“大人！門外來了幾個刑部差役，說是奉尚書之命，要搜查蓮心居！“

裴硯之面色陡變：“尚書怎知此處？“他迅速冷靜下來，“碧竹，帶溫姑娘從密道走。“

“什么密道？“溫婉愕然。

裴硯之已從墻上摘下一幅畫，露出后面的暗門：“直通城外。碧竹知道地點，三日后在慈恩寺會合。“

“大人呢？“

“我拖住他們。“裴硯之推她向暗門，“記住，信物是半塊玉佩。“

溫婉還欲再問，遠處已傳來砸門聲。裴硯之突然從頸間扯下一根紅繩，上面掛著半塊羊脂玉——正是蓮花紋樣！

“拿著它。“他將玉塞入溫婉手中，“若三日后等不到我，就去洛陽找程御醫，出示此玉。“

溫婉攥緊那半塊玉，觸手生溫：“大人......“

“走！“裴硯之厲喝，一把將她推入暗門。

黑暗吞沒視野前的最后一瞬，溫婉看見裴硯之挺拔如松的背影，以及他手中寒光乍現的——劍！

暗門在身后關閉，碧竹點燃火折子，照亮狹窄的甬道：“姑娘跟緊我。“

地道陰冷潮濕，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腐朽的氣味。溫婉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碧竹，手中緊攥那半塊玉佩。無數疑問在心頭翻涌——刑部為何搜查蓮心居？裴硯之為何有父親的信物？那封信是真是假？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前方出現微光。碧竹熄滅火折子：“到了。“

出口偽裝成一座荒墳，推開石碑便是郊外樹林。雨已停了，月光透過云隙，照得滿地積水泛著銀光。

碧竹領著溫婉七拐八繞，來到一間破敗的山神廟：“今夜在此歇腳，明日再趕路。“

廟里蛛網密布，神像殘缺不全。碧竹熟練地清理出一塊空地，從神龕下取出預先藏好的干糧和水囊。

“你常來這兒？“溫婉試探道。

碧竹笑笑：“大人安排的多處落腳點之一。“她遞給溫婉一塊餅，“姑娘先休息，我守夜。“

溫婉哪有睡意。她借著月光細看那半塊玉佩——玉質溫潤，斷口參差不齊，顯然是被硬物砸斷的。翻到背面，隱約可見半個“心“字。

“這是......“

“大人的貼身之物。“碧竹突然開口，“我從沒見過他交給別人。“

溫婉心頭一跳：“他常遇險？“

碧竹沉默片刻：“三年前大人剛升侍郎時，曾遭暗算，險些喪命。從那以后，他就在各處設了密道和落腳點。“

溫婉想起裴硯之胸前的傷疤，莫非就是那時留下的？她正欲再問，碧竹突然“噓“了一聲，猛地撲滅燭火。

“有人！“

遠處傳來馬蹄聲，由遠及近。碧竹拉著溫婉躲到神像后，從靴筒抽出把匕首。月光下，她眼神銳利如鷹，哪還有半分丫鬟的溫順。

馬蹄聲在廟外停下，有人下馬走近。溫婉屏住呼吸，攥緊了玉佩。來人腳步很輕，似是在搜尋什么。

“溫姑娘？“一個低沉的男聲響起，“裴大人派我來接應。“

碧竹按住欲起身的溫婉，自己先探頭查看，突然驚喜道：“嚴護衛！“

來人是個精瘦漢子，腰間佩刀，臉上有道疤。碧竹與他低聲交談幾句，回來對溫婉道：“是大人心腹，可靠。“

嚴護衛行禮道：“尚書派人突襲刑部，大人被軟禁了。他讓我帶姑娘去安全處。“

溫婉警覺地問：“信物是什么？“

嚴護衛不假思索：“半塊蓮花玉，背面有'心'字。“

確實對上了。溫婉稍稍放松，跟著他們出了山神廟。嚴護衛牽來兩匹馬，碧竹與她共乘一騎。

“我們去哪？“溫婉問。

“慈恩寺。“嚴護衛翻身上馬，“大人說，姑娘想知道的一切，都在那里。“

馬蹄踏碎積水，驚起林間夜鳥。溫婉回頭望向京城方向，只見烏云壓城，不見半點燈火。裴硯之現在如何？刑部為何內斗？慈恩寺又藏著什么秘密？

她攥緊玉佩，忽然想起那封神秘的信——“后園亭柱下埋有線索“。如今溫府去不成，慈恩寺會是下一個突破口嗎？

夜風拂過臉頰，帶著雨后的濕潤。溫婉隱約覺得，自己正一步步走向漩渦中心，而那里等待她的，或許是真相，或許是——更大的陰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