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恩寺的晨鐘穿透薄霧，驚起檐下宿鳥。溫婉一夜未眠，此刻正立在客堂窗前，望著遠處山門。碧竹和嚴護衛天未亮就出去了，說是去探聽裴硯之的消息。
手中的半塊玉佩被體溫焐得溫熱，溫婉反復摩挲著斷口處。玉上蓮花紋樣精致非常，背面那個殘缺的“心“字筆法古拙，像是某種信物。裴硯之將此玉貼身珍藏，又急急交給她，必有大用。
“姑娘，住持大師來了。“碧竹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溫婉迅速將玉佩藏入袖中。進來的老和尚須眉皆白，手持一串烏木佛珠，正是慈恩寺住持明覺大師。
“施主昨夜休息得可好？“老和尚聲音溫和，眼神卻銳利如鷹。
溫婉合十行禮：“多謝大師收留。“
明覺示意她坐下，親自斟了杯茶：“裴大人與老衲是舊識。他囑咐說，施主來此是為查一樁舊案？“
溫婉心頭一跳。裴硯之何時與住持通過消息？他不是被軟禁了嗎？
“大師近日見過裴大人？“
“三日前。“明覺從袖中取出一封信，“大人說若施主問起，便將此信交予?！?/p>
信箋上是裴硯之凌厲的字跡：“溫姑娘：寺中藏經閣有線索，問明覺要鑰匙。三日后若我不至，速離京城。——裴硯之“
字跡潦草，顯是匆忙所寫。溫婉注意到信紙一角有暗紅痕跡，似是血跡。
“大人受傷了？“她聲音發緊。
明覺嘆息：“那夜大人冒雨來寺，肩上帶傷，卻堅持要先安排施主的住處。“
溫婉攥緊信紙。裴硯之竟在受傷后還專程來寺？他為何如此重視她的安全？
“大師，藏經閣里有什么？“
“老衲不知。“明覺取出一把銅鑰匙，“大人只說，施主看了自會明白。“
藏經閣在寺院最深處，是座三層木樓，飛檐上懸著銅鈴，隨風輕響。明覺送到門口便止步：“老衲不便入內，施主請自便?！?/p>
木門吱呀開啟，塵封的氣息撲面而來。溫婉點燃油燈，昏黃的光線下，只見四壁書架直抵房梁，中央佛案上供著部《大藏經》。她舉燈細看，發現西墻書架旁掛著幅古畫，畫中一女子手執金蓮立于水畔，容貌竟與她有七分相似！
溫婉心頭狂跳。畫邊小字題著：“隆慶十年秋，繪于慈恩寺。周氏女史清玩。“日期正是母親去世那年！
“周氏女史......“溫婉喃喃自語。是周嬤嬤嗎？可畫中女子年輕貌美，右手纖纖，并無六指。若不是她，這“周氏“又是誰？為何畫中人如此像母親？
她湊近細看，發現畫中金蓮與案發現場的如出一轍，花瓣上同樣有點點暗紅。畫軸有些歪斜，似乎常被人取下。溫婉試著挪動，果然發現后面墻上有個暗格。
鑰匙插入，暗格中靜靜躺著一本薄冊子。翻開第一頁，溫婉如遭雷擊——這是母親的筆跡！
“隆慶十年三月初六，周妹贈異種金蓮一株，言可入藥。余植于后園亭畔，然花有異香，夜半光華流轉，恐非凡品......“
溫婉雙手發抖。母親果然知曉金蓮的秘密！她急急往下翻，后面卻被人撕去數頁，只剩最后一段：
“......周妹所言竟是真的。此花大兇，吾命不久矣。唯望如晦護婉兒周全，莫讓她知曉......“
字跡凌亂模糊，像是臨終所寫。溫婉眼眶發熱，母親之死果然另有隱情！
“姑娘？“碧竹的聲音突然從樓下傳來，“嚴護衛回來了，說有急事！“
溫婉匆忙將冊子藏入袖中，剛復原畫軸，碧竹已快步上樓：“刑部出事了！尚書派人圍了裴府，說是搜出了通敵證據！“
“什么證據？“
“不清楚，但嚴護衛說，大人讓姑娘立刻看這個。“碧竹遞上一張字條，上面只有寥寥數字：“金蓮開處，血債血償。勿信寺中人。——故人“
溫婉倒吸一口涼氣。這字跡與茶樓那張一模一樣！而更可怕的是，落款“故人“二字，竟與母親手札中提到的“周妹“筆跡神似！
“嚴護衛人呢？“
“在院外候著。“碧竹壓低聲音，“他說寺里可能有眼線，讓姑娘從后山走?！?/p>
溫婉心念電轉。母親的手札、神秘的字條、裴硯之的警告......這一切都指向一個可能——慈恩寺并不安全，而那“周氏女史“或許就是關鍵。
“你先去準備，我再查些東西就走。“
支開碧竹，溫婉迅速檢查暗格，果然在角落發現半塊玉佩！玉上蓮花紋樣與她手中那半塊如出一轍，只是背面是半個“念“字。她顫抖著將兩塊玉拼在一起——嚴絲合縫，“一念“二字完整呈現！
“這是......“
“阿彌陀佛?！懊饔X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嚇得溫婉差點摔落玉塊，“老衲就知道施主會找到這個?！?/p>
溫婉警覺地后退：“大師早知此物在此？“
明覺嘆息：“此玉原是一對，二十年前一位官夫人常來禮佛，總戴著它們。后來夫人仙逝，玉佩就少了一塊。“
“那位夫人是......“
“姓溫?！懊饔X目光深邃，“施主長得極像她?！?/p>
溫婉如遭雷擊。母親的玉佩！為何一塊在裴硯之處，一塊藏在寺中？而“一念“二字又是什么暗號？
“大師，那位周氏女史是誰？“她指向墻上的畫。
明覺搖頭：“畫是溫夫人生前所掛，老衲只知她有位姓周的義妹，常來寺中?！八D了頓，“那女子右手有六指?！?/p>
周嬤嬤！溫婉心跳如鼓。母親與周嬤嬤竟是義姐妹？那周嬤嬤為何后來陷害父親？
“大師可還記得......“
急促的鐘聲突然打斷問話。明覺面色一變：“山門警訊！施主快隨老衲走！“
藏經閣外傳來紛亂的腳步聲。明覺拉著溫婉從側梯下樓，穿過一條隱蔽的甬道，直通后山。途中老和尚匆匆道：“裴大人今早傳信，說若生變故，就讓施主去洛陽找程御醫，出示玉佩即可?！?/p>
“大人現在何處？“
“老衲不知?！懊饔X推開一扇隱蔽的木門，“但昨夜有人來寺中搜查，問的正是溫夫人舊物?！?/p>
門外松林如海，一條小徑蜿蜒下山。明覺遞來一個包袱：“干糧、盤纏和地圖。沿此路行十里，有座茶棚，嚴護衛在那兒等施主?！?/p>
溫婉攥緊兩塊玉佩：“大師，那畫中金蓮......“
“快走！“明覺突然將她推出門外，“記住，勿信任何人，哪怕是你最親近的——“
一支羽箭破空而來，正中老和尚胸口！溫婉驚叫一聲，眼睜睜看著明覺倒地。林間閃出幾個黑衣人，持刀逼近。
“抓住她！主子要活的！“
溫婉轉身就跑，耳畔風聲呼嘯。她自幼在舅父家做活，腳力不差，但追兵顯然都是練家子，距離不斷縮短。眼看就要被追上，前方突然傳來馬蹄聲——
“姑娘上馬！“
嚴護衛策馬沖來，一把將她拽上馬背。箭矢從耳邊擦過，溫婉緊抱馬頸，聽得身后追兵呼喝漸遠。
“碧竹呢？“她氣喘吁吁地問。
嚴護衛面色陰沉：“折了。那丫頭竟是內鬼，昨夜偷看了姑娘的信?！?/p>
溫婉心頭一震。難怪追兵知道她在藏經閣！
“裴大人呢？“
“暫時無礙?！皣雷o衛催馬疾馳，“尚書雖圍了裴府，但大人早有準備，已將關鍵證據轉移?！八f來一封信，“今早密探送來的?！?/p>
信是裴硯之親筆，比給住持的那封更詳盡：“溫姑娘：周嬤嬤乃周慕青之姑，十年前與劉侍郎合謀栽贓令尊。今發現周慕青未死，現名周安，在洛陽為程御醫副手。此中大有文章，你速去洛陽......“
溫婉腦中轟然。周慕青竟還活著？那當年死的又是誰？而程御醫的副手竟是案中關鍵人物，裴硯之卻讓她去投奔？
“嚴護衛，我們去哪？“
“先甩開追兵，再繞道洛陽?！皣雷o衛指向遠處山路，“前面有座廢棄道觀，可暫避。“
道觀隱在半山腰，斷壁殘垣間雜草叢生。嚴護衛拴好馬，領溫婉進入主殿。神像傾頹，帷幔朽爛，唯有一盞長明燈詭異地亮著。
“有人來過?！皣雷o衛警覺地按住刀柄。
話音剛落，破空聲驟起！一支弩箭穿透嚴護衛肩膀，他悶哼一聲，猛地將溫婉推開：“跑！“
黑影從梁上躍下，刀光如雪。溫婉踉蹌逃向后殿，聽得身后金鐵交鳴。她慌不擇路，竟鉆進一條死胡同——三面高墻，唯一的門已被堵死！
“溫姑娘?！?/p>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溫婉轉身，只見裴硯之立在陰影中，官服染血，面色蒼白如紙。他右手持劍，劍尖滴血，左肩一道傷口猙獰可怖。
“大人怎么......“
裴硯之快步上前，一把扣住她手腕：“玉佩呢？“
溫婉下意識摸向袖中。裴硯之的氣息撲面而來，混著血腥與藥香。他指尖冰涼，眼神卻熾熱得嚇人。
“在這里?！八〕鰞蓧K拼好的玉佩。
裴硯之眸光一松，突然踉蹌了一下。溫婉急忙扶住他，觸手一片濕熱——他的后背還在滲血！
“您受傷了！“
“小傷。“裴硯之強自站穩，“聽著，周慕青沒死，他在洛陽等著這個?！八赶蛴衽?，“這是當年溫夫人與周氏的約定信物，藏著金蓮花的秘密。“
溫婉腦中靈光一閃：“所以母親手札中提到的'周妹'就是周嬤嬤？“
裴硯之點頭：“她們是結拜姐妹。周嬤嬤本名周念，因右手六指被家族遺棄，是溫夫人收留了她?！八人詭茁?，嘴角滲出血絲，“后來她為劉侍郎所用，陷害溫公，就是為了這玉佩。“
殿外打斗聲漸近。裴硯之將溫婉推到墻角，自己擋在前面：“嚴護衛撐不了多久。待會兒我拖住他們，你從后窗走，直接去洛陽?！?/p>
“您呢？“
“我自有安排?！芭岢幹蝗粡膽阎腥〕鲆环庑?，“這是今早截獲的，你看了就明白?！?/p>
信紙展開，溫婉如墜冰窟。這竟是周慕青寫給“姑母“的密信，字跡與“故人“字條一模一樣！信中言明已找到“金蓮秘方“，只缺“溫氏玉佩“為引，還提到“裴家小兒查得緊，需盡早除去“。
“他們要殺您！“溫婉聲音發抖。
裴硯之冷笑：“不止我，還有你?！八赶蛐拍┮恍行∽?，“看這個。“
“婉兒已知曉太多，留不得?！皽赝衲畛鲞@句話，渾身發冷。周嬤嬤臨死前說的“溫家女，命不長“竟是這個意思！
破門聲炸響，三個黑衣人持刀闖入。裴硯之將溫婉往窗邊一推：“走！“
溫婉卻不動，反而撿起地上一截斷木：“我不走。“
裴硯之愣了一瞬，眼中閃過一絲復雜。黑衣人已撲來，劍光如網。他揮劍格擋，但傷勢拖累，很快左支右絀。一個歹徒瞅準空當，揮刀砍向溫婉——
“小心！“
裴硯之閃身擋在她前面，硬生生用肩膀接下這一刀。溫婉驚叫一聲，掄起木棍狠狠砸向那人后腦。黑衣人悶哼倒地，另外兩個見狀，攻勢更猛。
“蠢貨！“裴硯之邊戰邊罵，“你留下只會拖累我！“
溫婉充耳不聞，抓起香爐砸向另一歹徒。爐中香灰四散，迷了那人眼睛。裴硯之趁機一劍刺穿其咽喉。最后一人見勢不妙，轉身就逃。
寂靜突然降臨。裴硯之拄劍喘息，血順著劍刃滴落。溫婉急忙扶他坐下，撕下衣襟為他包扎。
“為什么不走？“他聲音沙啞。
溫婉手上不停：“大人為我擋刀，我豈能獨自逃命？“
裴硯之沉默片刻：“你看了你母親的手札？“
溫婉點頭，取出那本薄冊子。裴硯之翻閱殘頁，眸光漸沉：“果然如此。溫夫人發現了金蓮花的秘密，才遭毒手。“
“什么秘密？“
“一種奇毒?！芭岢幹仙蟽宰樱胺闪钊巳绨V如醉，久之上癮，最后癲狂而死。劉侍郎用它控制朝臣，而配方就藏在......“
“玉佩中？“溫婉看向手中玉塊。
裴硯之搖頭：“玉佩是鑰匙。真正的配方藏在溫府亭柱下，需兩塊玉拼合才能找到?！?/p>
溫婉恍然大悟。所以父親信中說的“亭柱下埋有線索“是指這個！而周嬤嬤等人窮追不舍，就是為了配方。
“大人早就知道？“
“只知一半?！芭岢幹嘈?，“我原以為玉佩只是信物，直到截獲這封信......“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指縫間滲出鮮血。
溫婉慌了：“您的傷......“
“無妨。“裴硯之抹去血跡，“聽著，嚴護衛已死，追兵很快會再來。你必須立刻去洛陽，找到程御醫?！?/p>
“您呢？“
“我另有要事。“裴硯之強撐著站起，“記住，程御醫是溫公故交，可信。見到他，出示玉佩，就說......“他突然噤聲，目光銳利地看向窗外。
馬蹄聲由遠及近，至少有五六騎。裴硯之推溫婉向后窗：“快走！“
溫婉卻不動，反而扶住他手臂：“一起走?！?/p>
裴硯之怔住。月光透過破窗，照在溫婉臉上。她看見他眼中閃過一絲動搖，隨即又恢復堅定。
“不行，我目標太大......“
“那就分頭走。“溫婉迅速解下腰間系帶，綁住他流血最兇的傷口，“您說過，活著才有希望?！?/p>
裴硯之凝視她片刻，突然笑了：“你真是溫公的女兒?！八麖膽阎腥〕鲆粋€小瓶，“拿著，金蓮花粉所制，可解百毒。若途中遇險，含一粒在舌下?！?/p>
溫婉接過藥瓶，指尖與他相觸。裴硯之的手很冷，卻在微微發抖。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冷面判官，只是個傷痕累累的年輕人。
“大人保重?！八p聲道。
裴硯之點頭，突然從袖中滑出一把匕首遞給她：“防身用?！邦D了頓，又補充，“三日后若順利，洛陽'醉仙樓'見。“
馬蹄聲已至院外。裴硯之猛地推開溫婉：“走！“
溫婉翻出后窗，隱入山林前最后回望——裴硯之持劍立于殿中，背影挺拔如松，月光為他鍍上一層銀邊，宛如一尊戰神像。
山路崎嶇，溫婉跌跌撞撞地奔跑。手中兩塊玉佩緊貼掌心，母親的冊子揣在懷中，裴硯之給的匕首別在腰間。她想起他咳血的樣子，心頭一陣刺痛。
林間忽然傳來哨聲，三長兩短。溫婉警覺地蹲下，只見樹后閃出一個人影——碧竹！那丫頭衣衫破爛，臉上帶血，卻活著！
“姑娘！“她壓低聲音，“嚴護衛讓我來接應！“
溫婉握緊匕首，沒有動。碧竹是內鬼，嚴護衛親口所說。那現在出現的又是誰？
“嚴護衛死了。“她試探道。
碧竹眼中含淚：“我知道。臨死前他讓我帶姑娘去安全處?！八龔膽阎腥〕鲆晃铩前雺K玉佩，花紋與溫婉手中的一模一樣！
“這是......“
“嚴護衛從殺手身上搜到的?！氨讨襁f過來，“他說姑娘看了就明白。“
溫婉警惕地接過，與自己那塊拼合——竟嚴絲合縫！兩塊玉拼成完整的一朵蓮，背面“一念“二字完整呈現。
“嚴護衛說，這是程御醫的信物。“碧竹催促，“追兵很快會來，姑娘快跟我走！“
溫婉猶豫不決。裴硯之說碧竹是內鬼，可這玉佩又做不得假。該信誰？
“你知道洛陽醉仙樓嗎？“她突然問。
碧竹一愣：“醉仙樓？那是裴家的產業啊?！?/p>
溫婉心頭一震。裴硯之特意選那里碰面，必是極安全之處。若碧竹真是內鬼，怎會如實相告？
“走吧?！八龥Q定賭一把，“帶路。“
碧竹領著她鉆入一條隱蔽的山道。月光被樹冠遮擋，四周漆黑如墨。溫婉一手握玉佩，一手按匕首，心跳如鼓。
她想起母親手札中的遺言，想起畫中那朵帶血的金蓮，想起裴硯之咳血的樣子。這案子背后，究竟藏著多少秘密？而兩塊合二為一的玉佩，又將開啟怎樣的真相？
山風嗚咽，如泣如訴。溫婉回頭望向道觀方向，只見一片漆黑。裴硯之現在如何？能否脫身？而前方等待她的，是希望還是更大的陷阱？
她攥緊玉佩，踏入未知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