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的雨總帶著三分纏綿。溫婉坐在程記藥鋪的窗前，看雨絲斜斜織入青石板路，濺起細碎的水花。案上攤著母親的手札，墨跡被潮氣洇得發藍，她指尖劃過“洛水之畔，有古蓮池“八字，忽然聽見后院傳來裴硯之的咳嗽聲。
自醉仙樓那場混戰，他肩上的傷總難好利索。程御醫說那刀上淬了慢性毒，需以溫湯浸泡藥材外敷，每日三次，半點馬虎不得。溫婉起身端藥碗時，正撞見明覺大師蹲在廊下喂鴿子，竹籃里的玉米粒撒了一地，引得十幾只灰鴿圍著他撲騰。
“這些是信鴿？“她輕聲問。
老和尚笑眼彎彎：“程家在江南有藥莊，靠它們傳消息呢。“他忽然往她手心放了粒蓮子，“昨日去洛水畔采的，埋進土里能發芽。“
溫婉指尖捏著那粒飽滿的蓮子，忽然想起裴硯之頸間消失的玉佩。昨夜她替他換藥時，分明在枕下摸到個硬物，掀開一看，竟是那半塊玉被紅繩系著，藏在貼身的衣襟里。他既沒丟，為何要撒謊？
正思忖著，裴硯之披著蓑衣從外進來，發梢滴著水，手里拎著個油紙包。“剛路過街角的糖糕鋪，買了些桂花餡的。“他將紙包放在案上，目光落在她發間的銀簪上——那并蒂蓮的簪頭沾了片雨珠，在晨光里閃著溫潤的光。
“今日去見了洛州刺史。“他拿起塊糖糕遞給她，“劉尚書的黨羽已抓了大半，只剩江南鹽道的幾個頭目。“
溫婉咬了口糖糕，甜香里混著桂花香：“他們會不會用金蓮花毒報復？“
“程御醫配了解藥，分裝在這些瓷瓶里。“裴硯之從袖中摸出個錦囊，倒出十幾只拇指大的白瓷瓶，“每個鴿籠里放了一瓶，若遇緊急情況，讓信鴿捎給外圍的護衛。“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糖糕的余溫傳過來，“明日我要去江南，你留在這里......“
“我跟你去。“溫婉打斷他，指尖捏緊了那粒蓮子，“母親的手札說，古蓮池里的千年蓮心能解百毒，或許能徹底根除金蓮花毒的隱患。“
裴硯之望著她眼底的執拗，忽然笑了。他伸手拂去她發間的雨珠，指尖擦過耳墜時頓了頓：“那得帶上程家的船。“
次日清晨，程家的烏篷船泊在洛水碼頭。溫婉踩著跳板上船時，忽見船頭立著個穿綠衫的少女，梳著雙丫髻，手里拎著只竹籃，里面裝著十幾株帶著露水的金蓮花。
“這是舍妹程靈溪，懂水性，讓她跟著照應。“程御醫笑著介紹。那少女眨了眨眼，忽然往溫婉手里塞了朵金蓮花：“姐姐生得好看，像畫里的人。“
船行至正午，靈溪拉著溫婉去艙底看魚苗。“這些是胭脂魚，養大了魚鱗會變成胭脂色。“她指著竹筐里的小魚，忽然壓低聲音，“我哥說，當年溫夫人常來洛水放魚，每次都帶著個穿青衫的公子。“
溫婉心頭一動：“那公子長什么樣？“
“聽老船工說，左手有顆痣。“靈溪用樹枝在艙板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蓮花，“還說他們總在船頭種蓮子，說要等花開了就......“
話音未落，船身忽然劇烈搖晃。裴硯之的聲音從甲板上傳來：“有埋伏！“
溫婉和靈溪急忙往上跑，只見十幾艘快船從蘆葦蕩里沖出來，船頭站著個穿緋色官袍的中年男子，腰間懸著塊金魚符——竟是江南鹽道的總管沈知遠！
“裴大人，別來無恙？“沈知遠笑得陰惻，“聽說你帶了金蓮花毒的解藥配方？“
裴硯之將溫婉護在身后，手里的劍在陽光下泛著冷光：“沈大人私販官鹽，勾結劉黨，還有臉要解藥？“
沈知遠拍了拍手，從船艙里押出個白發老者。那老者穿著粗布短打，手腕上戴著串蓮子手鏈，看見溫婉時忽然老淚縱橫：“小姐，老奴是溫府的忠伯啊！“
溫婉渾身一震。忠伯是父親的書童，當年抄家時據說病死在獄中，怎么會在這里？
“忠伯被我們救了，“沈知遠踢了踢腳下的鎖鏈，“只要你把配方交出來，我就放他走。“
溫婉看向裴硯之，見他微微點頭，便從袖中摸出那半張藥方。就在沈知遠伸手去接的瞬間，靈溪忽然將竹筐里的魚苗潑向對方：“是迷藥！“
混亂中，裴硯之揮劍斬斷忠伯的鎖鏈。那老者踉蹌著撲過來，卻在靠近溫婉時猛地掏出把匕首——刀尖淬著烏黑的毒液，正是金蓮花毒！
“小心！“裴硯之拽著溫婉后退，自己卻被匕首劃破了手臂。那老者獰笑著撲上來，卻被靈溪用船槳砸中后腦，當場暈了過去。
“他不是忠伯！“靈溪喘著氣，從老者懷里摸出個銅制的魚符，“這是沈府的令牌，他是替身！“
裴硯之的手臂已泛起青紫色，顯然中了毒。溫婉急忙掏出瓷瓶，將解藥倒在他傷口上，忽然發現那毒液遇解藥后竟變成了蓮花狀的紅斑，與母親手札里畫的印記一模一樣。
“這是......“
“金蓮花毒的本體。“程御醫不知何時出現在船頭，手里拿著個琉璃瓶，里面裝著半瓶透明的液體，“這是從千年蓮池里取的活水，能逼出毒素。“
他將活水倒在裴硯之的傷口上，那蓮花狀的紅斑竟漸漸褪去，露出底下塊淡粉色的印記——竟是朵與溫婉腰間相同的蓮花胎記。
“原來大人也有......“靈溪驚得捂住嘴。
裴硯之望著自己手臂上的胎記，忽然低聲道：“我娘說，這是當年溫夫人用自己的血替我點的，說能護我平安。“
溫婉如遭雷擊。母親不僅試藥，還救過裴硯之？那父親信中說的“救命之恩“，竟是這樣的淵源。
船行至黃昏，終于抵達江南的古蓮池。池水清澈見底，墨綠色的蓮葉間浮著朵巨大的白蓮花，花瓣層層疊疊，中心的蓮心泛著淡淡的金光。
“這就是千年蓮心。“程御醫指著那朵蓮花，“需在子時采摘，用同心玉佩盛著，再滴入你們二人的血......“
話音未落，池對岸忽然傳來笛聲，調子凄婉，竟與母親手札里抄錄的《蓮心曲》一模一樣。溫婉抬頭望去，只見柳樹下站著個穿白衣的女子，手里握著支玉笛，月光照在她臉上——竟是周嬤嬤！
“老身等這一天，等了十年。“周嬤嬤放下笛子，臉上的皺紋在月光里如刀刻般清晰，“當年若不是溫夫人搶了我的蓮心，我兒怎會......“
“你兒子還活著。“裴硯之忽然開口，從袖中取出塊玉佩，正是他一直藏著的那半塊，“當年你把他送進沈府當替身，就是為了今日吧？“
周嬤嬤臉色驟變：“你怎么知道？“
“因為他左手有顆朱砂痣。“溫婉輕聲道，“和你一樣。“
周嬤嬤望著池中的千年蓮心，忽然慘笑起來：“那又如何？今日這蓮心，必定是我的！“她吹了聲口哨，池底忽然冒起無數氣泡，十幾條帶毒的水蛇順著船舷爬上來。
靈溪急忙往水里撒了把雄黃粉，水蛇紛紛退回池中。裴硯之趁機拉著溫婉往池邊跑，就在他伸手去摘蓮心的瞬間，周嬤嬤忽然撲過來，將匕首刺向他的后背——
“不要！“溫婉猛地推開裴硯之，自己卻被匕首刺中肩胛。鮮血滴落在同心玉佩上，兩塊玉忽然合二為一，發出耀眼的紅光，將千年蓮心籠罩其中。
那蓮心竟化作道流光，鉆進溫婉的傷口里。她只覺渾身灼熱，腦中閃過無數畫面——母親在蓮池邊喂魚，周嬤嬤抱著嬰兒站在柳樹下，裴硯之的母親將半塊玉佩塞進母親手里......
“原來如此......“周嬤嬤癱坐在池邊，看著溫婉傷口處漸漸消失的蓮花印記，忽然老淚縱橫，“當年我兒中了金蓮花毒，溫夫人用自己的血救了他，卻對外說他死了......她是怕我用孩子要挾她......“
溫婉望著她，忽然明白了所有事。母親的試藥，周嬤嬤的執念，裴硯之的守護，原來都系在這朵蓮心上。
子時的鐘聲從遠處傳來，同心玉佩上的紅光漸漸褪去，露出背面新刻的字跡——“蓮心同歸，歲歲長安“。
裴硯之將溫婉抱上船時，她忽然笑了。月光落在他肩頭，那道新添的刀傷旁，蓮花胎記在夜色里泛著淡淡的光，竟與她傷口處的印記漸漸重合。
“你看，“她輕聲道，“我們的蓮心，合在一起了。“
船行至江心，靈溪舉著燈籠跑過來，手里捧著個剛發芽的蓮子：“姐姐你看，昨天埋的蓮子，開花了！“
溫婉望著那株小小的綠芽，忽然想起明覺大師的話。原來有些種子，不管埋在多深的泥里，只要心向陽光，終有一天會開出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