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零推開單元門時,積雪在腳邊咯吱作響。
樓道里的聲控燈壞了三天,昏黃的光忽明忽暗,映著她呵出的白氣在空氣中散開。
“姐,你可算回來了!”凌一的聲音從三樓飄下來,緊接著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凌零剛踏上最后一級臺階,一個粉色身影就撞進懷里。
凌一搶過她肩上的書包往地上一扔,獻寶似的舉著手機:“看我剛拼好的樂高,比你上次那個城堡難三倍。”
手機屏幕上是個半人高的星際戰艦,零件閃著金屬光澤。
凌零彎腰去撿書包,指尖觸到一片冰涼——早上落在上面的雪沒化,在帆布上洇出深色的印子。
“媽呢?”她拍了拍書包上的雪。
“在廚房燉排骨,”凌一突然壓低聲音,“奶奶今早在菜市場摔了一跤,媽剛帶她去醫院了。”
凌零的手頓在半空。
書包拉鏈沒拉嚴,露出周淮飛給的那個暖手寶,卡通貓的耳朵被凍得硬邦邦的。
“怎么摔的?”她的聲音有點發緊。
“就路滑唄,沒注意到”凌一踢了踢腳邊的拖鞋,“媽說拍了片子,等會兒才能回來。
對了,你書包里是不是有巧克力?我同學說你上周從市里帶了進口的。”
凌零猛地把書包背起來,撞開凌一往屋里走:“沒有。”
“你騙人!”凌一追上來拽她的胳膊,“我都看見了,胡西茜塞給你的,藍色包裝的!”
姐妹倆在玄關拉扯起來,凌零的圍巾被扯到地上,沾了層從鞋底帶進來的雪。
她掙開手時,凌一的指甲刮過她的手背,留下道紅印。
“凌一!”凌零的聲音陡然拔高,“奶奶都去醫院了,你就知道要巧克力?”
凌一被她吼得愣住,眼圈倏地紅了:“我又不是故意的……媽說奶奶沒事……”
“沒事用得著去醫院?”凌零抓起圍巾往沙發上扔,“上周讓你給奶奶送降壓藥,你是不是又忘了?”
“我沒有!”凌一跺腳,“我放在窗臺了,是奶奶自己沒看見!”
“窗臺那么高,她怎么夠得著?”凌零盯著她,“你就不能多走兩步遞到她手里?”
凌一突然蹲在地上哭起來,哭聲像被掐住的小貓:“你總說我……你在學校待五天,家里的事你管過嗎?上次奶奶發燒,還是我半夜起來給她倒水……”
凌零的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
她確實很久沒好好在家待過,周測、模擬考、圖書館的自習表排得滿滿當當,每次打電話回家,都只記得問奶奶的血壓,忘了問凌一的期中考試成績。
廚房里傳來高壓鍋放氣的嘶鳴聲,白色的蒸汽從門縫擠出來,混著肉香漫到客廳。
凌零走過去關小火,看見灶臺上擺著三個碗,每個碗里都臥著荷包蛋——是奶奶的習慣,不管誰生病,都要煮三個蛋,說“三六九,往上走”。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媽媽發來的消息:“奶奶腳踝骨裂,要住院觀察,我今晚陪護,你倆在家鎖好門。”
凌零盯著屏幕上的“骨裂”兩個字,指尖有點發顫。
她想起上周離家時,奶奶拄著拐杖送她到樓下,雪剛下了點毛毛雨,她催著說“快回去吧”,沒看見老人腳下打滑時踉蹌的樣子。
“姐,”凌一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哭腔,“排骨要糊了。”
凌零趕緊掀開高壓鍋,熱氣撲得她睜不開眼。
排骨燉得很爛,湯里浮著油花,是奶奶教的做法,要先炒糖色,再放黃酒燜半小時。
“盛出來吧,”她把碗遞過去,“給奶奶留一半,明天我帶去醫院。”
凌一低頭往碗里盛湯,睫毛上還掛著淚珠:“我剛才在你書包側袋看見巧克力了,我放回去了。”
凌零沒說話,往兩個碗里各臥了個荷包蛋。
蛋黃要半流心的,是姐妹倆從小爭到大的吃法,總說對方碗里的比自己的更嫩。
晚飯時誰都沒說話,只有筷子碰到碗沿的輕響。
窗外的雪又大了,路燈的光暈里飄著密密麻麻的白點,像無數細碎的鹽粒撒下來。
“我明天去醫院陪奶奶吧,”凌零突然開口,“你在家寫作業,把我書包里的巧克力拿去吃吧,本來就是給你帶的。”
“那我也去!”凌一抬頭,眼睛亮晶晶的,“我可以給奶奶讀書,她總說我普通話比你標準。”
凌零差點笑出聲。
凌一去年參加朗誦比賽拿了獎,回來后天天逼著全家聽她念新聞聯播,奶奶笑得假牙都快掉了,說“我們家要出播音員了”。
睡前凌零去檢查門窗,看見凌一的房間還亮著燈。
門縫里漏出鉛筆劃過紙的聲音,她輕輕推開門,發現妹妹正趴在桌上畫畫——紙上是個老太太,拄著拐杖站在雪地里,腳邊跟著兩只小貓,一只黑的,一只白的,像她們家樓下那兩只流浪貓。
“畫奶奶呢?”凌零走過去。
“明天帶去醫院,”凌一指著畫里的拐杖,“我給它加了個防滑墊,醫生說奶奶就是因為拐杖滑才摔的。”
凌零的鼻子有點酸。
她想起小時候,姐妹倆總搶奶奶織的圍巾,凌一要粉色的,她要藍色的,最后奶奶連夜織了條紫的,說“姐妹倆,紫為貴”。
“明天早點起,”她幫妹妹掖了掖被角,“去買奶奶愛吃的那家糖糕,要剛出鍋的。”
凌一突然抓住她的手,掌心暖暖的:“姐,你的手怎么這么涼?”
凌零想起那個暖手寶,早上匆忙塞在書包里忘了拿出來。
她剛要說話,凌一突然從枕頭底下摸出個東西塞進她手里:“給你。”
是個暖寶寶貼。
“你用吧,”凌零推回去,“我火力壯。”
“你就騙人吧,”凌一把暖寶寶撕開,往她口袋里塞,“上次你回來,腳凍得像冰塊,奶奶半夜起來給你焐腳呢。”
凌零的眼眶熱了。
她確實手腳涼,冬天總睡不暖,奶奶就把她的腳摟在懷里,說“小孩子火力旺,能焐熱老骨頭”。
躺在床上時,凌零摸了摸口袋里的暖寶寶,熱度慢慢滲出來,像奶奶的手心。
窗外的雪還在下,落在窗臺上沙沙作響,她想起周淮飛說“跑了三家文具店才買到暖手寶”,突然覺得,原來被人放在心上,是這么暖和的事。
凌晨三點,手機突然響了。
凌零抓起手機,聽見媽媽說:“你奶奶有點發燒,醫生說要做CT,我帶的錢不夠,把家里的銀行卡拿過來”
她踢開被子下床,剛走到門口,就看見凌一拿著外套站在客廳:“我跟你一起去。”
“你在家……”
“我是姐姐的妹妹,也是奶奶的孫女,”凌一仰著頭,眼睛在黑暗里亮晶晶的,仿佛不去就不會罷休。
凌零突然想起很小的時候,凌一被高年級的同學欺負,她攥著塊石頭沖上去,嚇得他們渾身發抖,凌一梗著脖子,有點狗仗人勢的感覺。那時候妹妹才到她腰那么高。
樓道里的聲控燈被腳步聲驚醒,昏黃的光線下,凌一的影子歪歪扭扭地跟著她,像株緊緊靠著大樹的小樹苗。
雪還在下,把整個世界染成一片白。
姐妹倆踩著積雪往醫院走,凌零突然想起奶奶說過的話:“雪下得越厚,春天的根就扎得越深。”
她悄悄牽住凌一的手,妹妹的手心暖暖的,像揣了個小太陽。
“等奶奶好了,”凌零說,“我們一起給她織條新圍巾,紫色的。”
“還要繡兩只小貓,”凌一的聲音在雪夜里飄得很遠,“黑的叫煤球,白的叫雪球。”
醫院住院部的燈亮得刺眼,奶奶的病房在三樓。
透過玻璃窗,能看見媽媽趴在床邊打盹,老人的手露在外面,手上還纏著輸液針。
凌零剛要推門,凌一突然拽住她,從口袋里掏出個東西:“這個給奶奶戴上。”
是個用紅繩編的手鏈,上面串著顆歪歪扭扭的珠子,是凌一用橡皮泥捏的,涂了金粉,像顆小元寶。
“我問過菩薩了,”妹妹小聲說,“戴這個能快點好。”
凌零的心像被什么燙了一下。
她想起小時候總笑話凌一迷信,說“菩薩哪有空管你的橡皮泥珠子”,現在才明白,那不是迷信,是小孩子能想到的,最虔誠的祝福。
天快亮時,奶奶醒了。
看見床邊的姐妹倆,老人笑了,皺紋里盛著暖意:“我的兩個小棉襖,怎么都來了?”
“給您送糖糕,”凌一獻寶似的掏出保溫盒,“還熱著呢。”
奶奶咬了一口,糖汁沾在嘴角,像小孩子一樣:“比樓下張嬸做的甜。”
凌零坐在床邊削蘋果,果皮連成一長條,沒斷。
凌一湊過來看,突然說:“姐,你削的蘋果像小蛇。”
“你上次把蘋果削成塊煤,”凌零逗她,“還說像隕石。”
奶奶笑得咳嗽起來,媽媽趕緊遞水:“讓你倆別逗她笑。”
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在奶奶的被子上,印著細碎的光斑。
凌零看著妹妹給奶奶讀報紙,聲音軟軟糯糯的,把財經新聞念成了童話故事,突然覺得,原來最珍貴的時光,就是這樣吵吵鬧鬧,卻又緊緊靠在一起的時刻。
雪停的時候,凌零去走廊打水,看見周淮飛站在護士站門口。
他背著書包,頭發上沾著雪,手里拎著個保溫桶。
“程夏說你奶奶住院了,”他把保溫桶遞過來,“我媽熬的排骨湯,說補鈣。”
凌零接過來,桶身暖暖的。
她想起昨天在公交車上,這個男生說“我樂意”時紅透的耳朵,突然笑了。
“進去坐坐唄”她往病房的方向偏了偏頭。
周淮飛的耳朵又紅了,撓了撓頭:“不了,我媽回來了,只跟她說出來一會兒。”
“那我就不客氣了。”她抬頭時,正好對上他的眼睛,陽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小小的陰影。
周淮飛轉身要走,突然又停下:“等奶奶好了,我請你吃灌湯包。”
凌零愣了一下,想起昨天自己說的話,突然笑出聲:“好啊,我等你。”
回到病房時,凌一正趴在奶奶床邊畫畫,紙上多了個男生的背影,提著保溫桶,站在醫院的走廊里,頭頂飄著片雪花。
“這是誰?”凌零湊過去看。
“不知道,”凌一聳聳肩,“剛才從窗外看見的,覺得畫下來挺好看。”
奶奶突然笑了,拍著凌零的手:“是個好小子,個高,眼神亮。”
陽光穿過窗戶,落在畫上,把那個背影染成了金色。
凌零摸了摸口袋里周淮飛送的暖手寶,卡通貓的眼睛似乎在笑。
她突然明白,有些溫暖,從來都不是獨自存在的,就像這雪天里的陽光,總會穿過云層,落在每一個等待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