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瞻部洲的梅雨季,總像一場化不開的陳年舊夢。
臨安城被連綿的雨絲纏了整月,青石板路被浸得發亮,倒映著兩側黛瓦粉墻的影子,恍惚間竟分不清是路面還是鏡面。檐角垂落的水珠連成線,砸在路人的油紙傘上,濺起細碎的水花,又順著傘骨滑下去,在領口袖口暈開更深的濕意。
明槐序提著半舊的竹編藥簍,走在巷尾最僻靜的那段路。
她穿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青衣,領口袖口磨出了淺淡的毛邊,唯有束發的木簪是新的——三日前剛在巷口的雜貨鋪買的,攤主說這是上好的楠木,能“避些潮氣”。她當時笑了笑,付了五個銅板,指尖觸到木簪時,能清晰地感受到內里稀疏得近乎枯竭的草木靈氣。
凡界的天地,果然貧瘠得讓人心驚。
她微微側頭,讓過從對面酒肆里踉蹌沖出的醉漢。醉漢撞在墻根的酒壇上,壇口的泥封裂開,帶著酸澀氣的米酒混著雨水漫出來,在青石板上暈開一片深褐。明槐序的目光掠過那灘酒漬,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不是因為酒氣,而是酒漬漫過的地方,有幾粒肉眼難辨的黑色塵埃正在悄然蠕動,像是活物般鉆進石縫里。
蝕骨瘴。
這種只該在魔界邊緣地帶肆虐的穢氣,竟以如此細微的形態,潛伏在凡人聚集的城鎮里。
三日前,她循著界壁裂痕的波動墜落于此。彼時她剛從三十三天的“隕仙淵”掙脫出來,仙骨上的金輝尚未斂去,丹田內的玄火還在因那場與墮仙殘魂的激戰而沸騰。可當她穿過界壁的剎那,周遭的靈氣驟然稀薄如紙,玄火像是被潑了冰水的炭火,瞬間萎靡下去,連帶著仙識都被壓制了大半。
她落在臨安城外的竹林里,摔斷了兩根肋骨——不是仙骨,是她為了隱匿行蹤,刻意凝聚出的凡胎筋骨。玄仙的真身若直接踏入凡界,會引發天地法則的反噬,輕則撕裂空間,重則讓半個南瞻部洲淪為廢墟。她此行本是為追查界壁裂痕的根源,自然不能剛落地就鬧得驚天動地。
這三天,她扮作游方醫者,在臨安城的大街小巷穿行。藥簍里裝著些尋常的金銀花、紫蘇葉,都是從城外山野采的,帶著凡界草木特有的、溫吞而微弱的生氣。唯有腰間那柄纏著粗麻布的長劍,是她無法割舍的舊物。
“輕塵”。
劍名輕塵,卻曾在三十三天的劍冢里掀起過滔天巨浪。當年她率仙兵圍剿星妖時,此劍飲過星辰之血,劈開過長庚星的光暈,劍身上流轉的月華,是用九天銀河的水淬過的。可如今,它被粗麻布層層裹著,藏在青衣下擺里,偶爾在雨風中輕顫,泄出的靈韻竟比巷口雜貨鋪的楠木簪強不了多少——那是她以玄仙本源強行壓制的結果。
她知道,這柄劍在不安。就像她能感知到蝕骨瘴的存在,輕塵劍也能嗅到屬于魔界的血腥氣,它在渴望出鞘,渴望像當年那樣,將邪魔外道斬得魂飛魄散。
“姑娘,買把傘吧?”
蒼老的吆喝聲從巷口傳來,打斷了她的思緒。明槐序抬眼望去,見是個挑著擔子的老翁,擔子里擺著十幾把油紙傘,傘面是粗劣的桐油刷的,邊緣還沾著未干的漆痕。老翁穿件打補丁的藍布短褂,佝僂著背,每說一句話,喉間都發出“嗬嗬”的輕響,像是有痰堵著。
她的目光落在老翁的袖口上。那里沾著一塊暗紅的血漬,像是擦過傷口留下的,血漬邊緣泛著極淡的灰黑色,仔細看,能發現有幾縷若有若無的黑色絲線在其中游走,如同細小的蟲豸。
是蝕骨瘴侵入凡人身軀的征兆。
這種瘴氣對修士而言尚且是劇毒,沾之則經脈腐爛、靈力潰散,對毫無修為的凡人來說,更是觸之即死。可這老翁看起來雖虛弱,卻不像即刻就要殞命的樣子,想來是剛沾染不久,瘴氣還未深入骨髓。
“老人家,”明槐序走上前,聲音放得溫和,“這傘怎么賣?”
“便宜,三十文一把,姑娘要是誠心買,二十五文也成。”老翁咧開缺了牙的嘴笑,露出一口黑黃的牙漬,“你看這天,雨怕是要下到后半夜呢。”
明槐序指尖微動,藏在袖中的一枚丹丸悄然滑入掌心。那丹丸是她用昨日采的紫蘇葉和晨露凝練的,只含了一絲極淡的草木清氣,對修士而言連最低階的丹藥都算不上,卻恰好能克制初入凡體的蝕骨瘴。
她接過老翁遞來的一把傘,順手將掌心的丹丸按在傘柄上,指尖看似無意地擦過老翁的手指:“二十五文便二十五文。對了,我瞧您氣色不好,像是受了風寒,”她指了指傘柄上被丹丸浸潤過的地方,那里留下一個淺淡的綠痕,“這里有我隨身帶的藥粉,您刮下來溫水服下,能舒坦些。”
老翁愣了愣,低頭看了看傘柄,又抬頭看她。眼前的青衣女子眉眼清淡,膚色是常年不見烈日的白皙,唯有眼底藏著些說不清的沉靜,像是山里的潭水,深不見底。他活了六十年,走南闖北賣了半輩子傘,見過的人不算少,卻從沒見過這樣的姑娘——明明穿著粗布衣裳,舉手投足間卻透著股說不出的氣度,讓人不敢怠慢。
“這……這怎么好意思……”老翁有些局促。
“舉手之勞。”明槐序付了錢,撐開傘轉身踏入雨幕,“老人家早些收攤吧,雨天路滑。”
老翁握著傘柄,只覺方才被姑娘觸過的指尖有些發燙,一股暖流傳遍四肢百骸,腰間那股鉆心的酸痛竟真的減輕了大半。他望著青衣女子消失在巷尾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傘柄上的綠痕,突然想起今早收攤時,在城西亂葬崗附近撿到過一塊碎布,布上沾著和自己袖口一樣的暗紅血漬……
雨幕中的明槐序,自然聽不到老翁的心聲。她的神識早已如蛛網般鋪展開,籠罩了整座臨安城。
城東的富貴人家宅院里,靈氣雖稀薄,卻還算干凈;城南的碼頭魚腥味重,混雜著水汽與汗臭,也未見異常;城北的貧民窟里多是病氣與死氣,卻沒有蝕骨瘴的蹤跡。
唯有城西。
從亂葬崗的方向,傳來一股濃郁得化不開的穢氣,像是腐爛的尸體混著陳年的墨汁,粘稠而腥臭。那股氣息與她三日前在界壁裂痕處感知到的波動隱隱呼應,卻又多了些更復雜的東西——像是有人在刻意引導,將原本四散的瘴氣聚攏在一處,慢慢滲透進凡界的肌理。
她收了傘,任由雨水打濕青衣。竹編藥簍里的草藥被雨水浸潤,散發出清苦的香氣,恰好掩蓋了她身上那一絲若有若無的仙澤。
走到城西街口時,雨勢突然大了起來。風卷著雨絲斜斜地打過來,拍在臉上竟有些疼。街口的牌坊歪斜著,石柱上刻的“永寧坊”三個字被雨水沖刷得模糊不清,只剩下“永”字的一點,像是只窺視著什么的眼睛。
明槐序站在牌坊下,望著巷深處那片被雨水籠罩的亂葬崗。
那里的枯樹在風中扭曲如鬼爪,枝椏間掛著破爛的紙錢和壽衣碎片,新墳舊冢的土包高低錯落,墳前的木牌大多歪斜著,字跡被雨水泡得發脹,辨不清名字。最顯眼的是那片剛翻過的新土,土色發黑,像是摻了什么穢物,幾只野狗正圍著新土刨挖,發出嗚嗚的低吼。
而就在那片新土上方,幾團濃如墨汁的黑霧正盤旋著,時而凝聚成爪狀,撕扯著半露在泥土外的棺木邊角。黑霧觸過之處,堅硬的梓木竟像被蟲蛀過的朽木般簌簌消融,露出里面隱約的白色骸骨。
骸骨上,同樣纏繞著黑色的絲線。
明槐序的指尖落在腰間的劍柄上,纏著劍鞘的粗麻布被雨水浸得透濕,隔著布料,她能感受到輕塵劍傳來的震顫——那不是不安,是興奮。
它聞到了獵物的味道。
她正要抬手解下麻布,卻聽得一聲清越的呵斥破開雨幕,如同裂帛般尖銳:
“邪魔外道,也敢在凡界放肆!”
話音未落,一道耀眼的白光自云層直墜而下,快如流星,烈似驕陽。劍光掠過之處,雨絲竟被劈成兩半,在空中凝滯片刻,才化作水霧四散。
明槐序抬眸望去,只見一道青衫身影足踏長劍,自云端落下。衣袂翻飛間,劍氣如瀑布般傾瀉而出,瞬間將那幾團黑霧斬成數段。
來人身形挺拔,面容俊朗,劍眉斜飛入鬢,眼底帶著世家子弟特有的矜貴,卻又藏著劍修獨有的鋒銳。他手中長劍通體瑩白,劍身上流轉著淡淡的靈光,顯然是柄中品以上的法寶,此刻正發出“嗡鳴”的輕響,像是在為主人的戰績歡呼。
明槐序認出那劍穗上的玉佩——是凌霄劍宗的制式。
她收回了即將出鞘的手,重新隱入牌坊的陰影里。
青衫修士落地時,長劍在他掌心轉了個圈,穩穩歸鞘。他低頭看了看地上黑霧消散后留下的黑色粉末,眉頭蹙起,像是在思索什么。
直到這時,他才察覺到身后有人。
修士猛地轉身,長劍雖未出鞘,周身的劍氣卻已如實質般鎖定了陰影中的人。當他看清那是個提著藥簍的青衣女子時,眼中的警惕稍減,卻仍帶著審視:“閣下是何人?在此處做什么?”
明槐序從陰影中走出,雨水順著她的發梢滴落,打在藥簍的竹篾上,發出“嗒嗒”的輕響。她抬手拂去衣袖上的雨珠,聲音平靜無波:“路過此地,見這些東西害人,便多留了片刻。”
她刻意壓低了聲線,讓聲音聽起來比尋常女子粗啞些,又故意將眼神放得茫然,像是個不懂修行的凡人。
修士的目光落在她腰間的劍上。那柄劍被粗麻布纏著,看起來平平無奇,可方才劍光斬破黑霧時,他分明察覺到這柄劍上傳來一絲極淡卻精純的靈韻,絕非凡鐵。
“在下凌霄劍宗姬玄。”他拱手道,語氣稍緩,“這些‘穢物’來歷不明,已在凡界害死數十人,姑娘若也是修士,不如同行查探?”
凌霄劍宗,姬玄。
明槐序心中微動。她在仙界時,曾聽過這個名字。凌霄劍宗是凡界修真界的翹楚,而姬玄是近百年來宗門最出色的弟子,據說年紀輕輕便已踏入金丹后期,劍法更是得了掌門親傳,在東勝神洲的年輕一輩中罕逢敵手。
她正需要一個熟悉凡界修真界的“向導”。
“一介散修,姓明,名槐。”她淺笑道,刻意隱去了“序”字,“姬道友既開口,自當同行。”
說話間,一陣風吹過,卷起她腰間劍鞘上的粗麻布,露出劍身一角。
那一角劍身在雨幕中流轉著月華般的光澤,細膩溫潤,卻又帶著斬釘截鐵的凌厲,與姬玄印象中宗門典籍記載的“上上品法寶”特征隱隱相合。
姬玄的瞳孔微微一縮。
他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女子。
她的衣著樸素,藥簍里的草藥也都是凡品,可那雙眼睛太平靜了,平靜得不像個面對凌霄劍宗弟子會毫無波瀾的散修。尤其是她方才站在牌坊陰影里的姿態,看似隨意,卻暗含玄機,像是……習慣了掌控全局的上位者。
姬玄不動聲色地握緊了劍柄。
雨還在下,亂葬崗的風帶著腐朽的氣息,卷著紙錢碎片掠過兩人之間的地面。
明槐序注意到他的警惕,卻只是彎了彎唇角,抬手將被風吹起的麻布重新系好。
“姬道友,”她指了指那片發黑的新土,“我們先看看這棺木里,藏著什么吧?”
姬玄點頭,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她腰間的劍。
他有種預感,這個自稱“明槐”的散修,絕不像表面看起來這么簡單。
而明槐序的指尖再次觸到劍柄時,輕塵劍的震顫變得更加清晰。
它不僅興奮于獵物,似乎還在……警惕著身邊的這個年輕劍修。
雨絲落在兩人之間的青石板上,濺起細碎的水花,像是在預示著什么。
凡界的雨,還未停。
但藏在雨幕下的暗涌,已經開始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