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俱蘆洲的寒風(fēng)突然靜止了。
黑色漩渦中伸出的那只手懸在半空,金色鱗片在冰原的反光下流轉(zhuǎn)著詭異的光澤。那枚刻著半朵蓮花的玉戒尤其刺眼——明槐序記得,這是她晉升玄仙那年,親手為墨淵煉制的賀禮,取“蓮生并蒂”之意,她自己也有一枚,只是在碎星之戰(zhàn)中碎裂,如今只剩半枚藏在藥簍底層。
“師……兄?”明槐序的聲音干澀得像被砂紙磨過。她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那枚玉戒的靈氣波動,那鱗片下隱約可見的舊傷疤痕,甚至連指尖微彎的弧度,都與記憶中的墨淵分毫不差。
姬玄握緊了驚鴻劍,目光在漩渦與明槐序之間來回掃視。他從未見過她這副模樣——素來沉靜的眼眸此刻盛滿了震驚與痛苦,握著輕塵劍的手在微微顫抖,連周身的靈力都亂了章法。
“師姐的記性還是這么好。”漩渦中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玩味的笑意,那只手緩緩抬起,指向蝕冰老怪,“聒噪的東西,該閉嘴了。”
話音未落,一道金色的氣流從指尖射出,瞬間穿透蝕冰老怪的胸膛。老怪的黑洞眼睛里還殘留著狂喜,身體卻已化作冰碴,連帶著那十二根冰柱的殘骸一起,被氣流卷成粉末。
星圖中央的漩渦驟然擴(kuò)大,露出里面模糊的身影。那人穿著件玄色長袍,衣擺繡著暗金色的星紋,長發(fā)及腰,膚色白得近乎透明,唯有一雙眼睛,左眼是如深淵般的純黑,右眼卻仍保持著仙人的鎏金——那是被魔氣侵蝕一半的證明。
他緩緩走出漩渦,界壁裂痕在他身后緩緩閉合,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當(dāng)他完全站在冰原上時,明槐序才發(fā)現(xiàn),他比記憶中更高了些,身形卻單薄得像一片隨時會被風(fēng)吹走的葉子。
“墨淵……”她下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輕塵劍“哐當(dāng)”一聲掉在冰面上。
墨淵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左眼的黑色瞳孔微微收縮:“師姐的肉身倒是尋常,只是這仙元……怎么弱成了這樣?”他伸出手,似乎想觸碰她的臉頰,卻在半空中停住,轉(zhuǎn)而拾起地上的輕塵劍,“連佩劍都認(rèn)不出主人了嗎?”
輕塵劍在他手中劇烈震顫,劍身上的月華忽明忽暗,像是在掙扎,又像是在悲鳴。
“你到底是誰?”姬玄突然開口,驚鴻劍直指墨淵的咽喉,“真正的墨淵仙尊,絕不會用魔氣侵蝕自身!”
墨淵轉(zhuǎn)過頭,左眼的黑氣在眼白處蔓延開來:“哦?這位是?”
“我是姬玄,斬妖盟首席。”姬玄的劍尖又逼近了半寸,“不管你是墨淵還是魔物,敢在凡界放肆,就得付出代價!”
“代價?”墨淵笑了,笑聲里帶著徹骨的寒意,“百年前,你們斬妖盟的前輩可不是這么說的。”他的目光掃過冰原,仿佛能穿透冰層看到地下的星隕坑,“當(dāng)年若不是他們偷偷將鎮(zhèn)界石的位置泄露給墮仙,我何至于……”
他的話沒說完,卻讓明槐序如遭雷擊。她猛地想起《清虛觀秘錄》里被蟲蛀的幾行字——“碎星之戰(zhàn)后期,斬妖盟與墮仙有密約……以一石換界壁暫穩(wěn)……”
難道當(dāng)年的背叛者,不止墨淵一人?
“別聽他胡說!”姬玄的臉色有些發(fā)白,“斬妖盟從未與魔物勾結(jié)!”
“是不是胡說,你心里清楚。”墨淵的右手突然化作龍爪,金色鱗片下暴起青筋,“否則你以為,為何蓮池的鎖界柱會用星辰鐵打造?為何蝕冰老怪能精準(zhǔn)找到鎮(zhèn)界石的碎片?”
姬玄的呼吸一滯。星辰鐵的來源,他一直以為是教中秘辛,從未對外人說起過。
“夠了!”明槐序撿起輕塵劍,劍尖指向墨淵,“不管當(dāng)年發(fā)生了什么,你現(xiàn)在用魔氣撕裂界壁,擄走無辜,就不配再提‘仙尊’二字!”
墨淵的右眼閃過一絲痛楚,隨即被左眼的黑氣覆蓋:“無辜?師姐忘了碎星之戰(zhàn)死了多少仙兵嗎?忘了是誰親手把我推下星隕坑的嗎?”他猛地逼近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不足三尺,“你以為我愿意待在魔界?是你們!是你們所有人!把我變成了這副模樣!”
明槐序的心臟像被龍爪攥住,疼得無法呼吸。她確實記得那一幕——當(dāng)年墮仙首領(lǐng)以墨淵的性命要挾,她為了封印界壁,不得不啟動星隕術(shù),眼睜睜看著墨淵與敵人一同墜入隕石坑。可她一直以為,他是為了掩護(hù)她才……
“你說什么?”她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我推你下去的?”
“不然呢?”墨淵的龍爪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你當(dāng)時的眼神,可真夠絕情的。”
“放開她!”姬玄的驚鴻劍帶著凌厲的劍氣刺向墨淵的手臂,卻被他另一只手輕松擋住。金光與劍光碰撞,冰原上裂開數(shù)道深溝,瀾安連忙拉著初霽后退,躲到一塊黑色巖石后。
“不自量力。”墨淵冷哼一聲,左手隨意一揮,姬玄便如斷線的風(fēng)箏般倒飛出去,撞在巖壁上,噴出一口鮮血。
“姬玄!”明槐序驚呼,想掙脫墨淵的鉗制,卻被他抓得更緊。
“師姐還是這么愛管閑事。”墨淵低下頭,鼻尖幾乎要碰到她的額頭,左眼的黑氣纏繞上她的手腕,“不過沒關(guān)系,等我集齊七塊鎮(zhèn)界石,恢復(fù)仙身,到時候……”
他的話突然頓住,目光落在明槐序藥簍露出的半枚斷戒上。那半枚戒指與他指間的玉戒嚴(yán)絲合縫,此刻正散發(fā)著微弱的紅光。
“這是……”墨淵的瞳孔驟縮,抓著她手腕的力道不自覺地松了。
明槐序趁機(jī)掙脫,同時將鎮(zhèn)界石碎片擋在身前。寒鐵在接觸到墨淵的魔氣后,竟爆發(fā)出比在蓮池時更強(qiáng)的金光,逼得他連連后退。
“鎮(zhèn)界石……”墨淵看著碎片,眼中閃過復(fù)雜的情緒,似痛苦,似懷念,又似憎恨,“你果然還是選擇了它。”
“它能保護(hù)凡界。”明槐序握緊碎片,掌心被寒鐵燙得發(fā)疼,“而你不能。”
墨淵突然笑了,笑得比北俱蘆洲的冰原還要冷:“保護(hù)?師姐可知,這凡界早已不是當(dāng)年的凡界了。斬妖盟藏著墮仙的殘魂,清虛觀的古籍被篡改,連你信任的那些修士……”他的目光掃過姬玄,“說不定早就成了魔物的傀儡。”
姬玄掙扎著站起來,擦去嘴角的血跡:“一派胡言!”
“是不是胡言,你回去問問你們盟主就知道了。”墨淵的身影開始變得透明,顯然在準(zhǔn)備離開,“師姐,三日后來西牛賀洲的‘無妄海’,帶著剩下的鎮(zhèn)界石碎片。如果你想知道碎星之戰(zhàn)的真相,就一個人來。”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初霽身上,左眼的黑氣閃了閃:“這丫頭的凈世蓮,倒是有趣。”
話音未落,他的身影便化作一道金光,沒入冰原深處,只留下那枚玉戒掉在地上,與明槐序的斷戒產(chǎn)生共鳴,發(fā)出嗡嗡的輕響。
漩渦徹底消失,界壁裂痕也已完全閉合,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幻覺。
“他……他真的是墨淵仙尊嗎?”初霽躲在瀾安身后,小聲問道。她在清虛觀的壁畫上見過墨淵的畫像,畫中仙尊白衣勝雪,眼神溫潤,與剛才那個半魔半仙的模樣判若兩人。
明槐序撿起地上的玉戒,將它與自己的斷戒拼在一起。兩瓣蓮花嚴(yán)絲合縫,拼成一朵完整的并蒂蓮,紅光漸弱,最終化作兩道流光,沒入她的掌心。
“是他。”她低聲說,聲音里聽不出情緒,“也不是他。”
姬玄走到她身邊,看著她掌心的紅痕:“你要去無妄海?”
“嗯。”明槐序點頭,撿起輕塵劍,“我必須知道真相。”
“我陪你去。”姬玄的語氣不容置疑,“墨淵的話未必可信,但他顯然對你沒有殺意,反而像是在……試探。”
“試探?”
“嗯。”姬玄指著冰原上殘留的金色氣流,“他完全有能力殺了我們,卻只傷了我,還特意留下時間地點。更奇怪的是,他明明能奪走鎮(zhèn)界石碎片,卻始終沒動手。”
明槐序愣住了。經(jīng)他一提醒,她才發(fā)現(xiàn)確實如此。墨淵的實力遠(yuǎn)在她之上,若真要搶碎片,易如反掌,可他自始至終,都只是在言語試探。
“還有蝕冰老怪。”姬玄繼續(xù)分析,“他對墨淵的態(tài)度與其說是服從,不如說是敬畏,甚至帶著點恐懼。這說明墨淵在魔界的地位不低,卻似乎被什么東西束縛著,否則不必借他人之手引星軌。”
瀾安突然開口:“我在清虛觀的古籍上看到過,無妄海是上古‘沉仙淵’的遺址,據(jù)說那里封印著‘言靈咒’——任何在無妄海說的話,都會被記錄下來,無法說謊。”
“言靈咒?”明槐序心中一動。這就說得通了,墨淵選在那里見面,是篤定她會追問真相,而他有恃無恐,或許……他說的真是實話。
“不管怎樣,都太危險了。”林澈不知何時追了上來,手里還提著個藥箱,顯然是擔(dān)心他們出事,“首席,明姑娘,不如我們先回臨安城,聯(lián)合各大門派從長計議?”
“來不及了。”明槐序搖頭,掌心的紅痕還在發(fā)燙,“墨淵不會給我們準(zhǔn)備的時間。而且……”她看向姬玄,“他剛才的話提醒了我,斬妖盟內(nèi)部,或許真的有問題。”
姬玄的臉色沉了下來。他想起盟主最近的反常——總是閉門不出,議事時頻頻走神,甚至上個月還駁回了他加固蓮池防線的提議,只說“時機(jī)未到”。
“我回去查。”姬玄當(dāng)機(jī)立斷,“你先帶初霽和瀾安回臨安城,三日后我去無妄海找你。”
“不行。”明槐序反對,“墨淵指名要我一個人去,你貿(mào)然出現(xiàn),只會讓他起疑。而且斬妖盟若真有內(nèi)鬼,你回去太危險。”
“那怎么辦?”林澈急道。
明槐序思索片刻,從藥簍里取出一個瓷瓶,遞給姬玄:“這里面是‘同心蠱’的蟲卵,你帶一枚,我?guī)б幻丁H粲鑫kU,捏碎蟲卵,我能立刻感應(yīng)到。”這是她用西牛賀洲的“相思蟲”煉制的,本是為了應(yīng)急,沒想到會用在這里。
姬玄接過瓷瓶,沒有猶豫便吞下一枚蟲卵:“小心。”
“你也是。”
三日后,西牛賀洲,無妄海。
海面平靜得像一面黑色的鏡子,連一絲波紋都沒有。海底沉著無數(shù)巨大的石柱,柱身上刻滿了早已失傳的古文字,那是言靈咒的載體。據(jù)說只要站在石柱中央說話,聲音就會被咒語記錄,刻入石中,永世不滅。
明槐序坐在一塊露出海面的礁石上,藥簍放在身邊,里面除了必備的丹藥和法器,還有那半塊鎮(zhèn)界石碎片。她已經(jīng)等了一個時辰,墨淵還沒來。
海風(fēng)吹起她的發(fā)絲,帶著咸腥的氣息。她望著海底的石柱,突然想起百年前,她和墨淵曾在這里修煉。那時他還是個剛?cè)胂砷T的小師弟,總愛跟在她身后,師父說他靈根駁雜,難成大器,只有她知道,他夜里偷偷在無妄海修煉,用言靈咒逼自己不說一句妄語。
“在想什么?”
墨淵的聲音突然從身后傳來。他換了件月白長袍,遮住了身上的鱗片,左眼的黑氣也淡了許多,若不細(xì)看,竟與壁畫上的仙尊有了七八分相似。
“在想,你到底想做什么。”明槐序轉(zhuǎn)過身,掌心的同心蠱蟲卵微微發(fā)燙——姬玄那邊似乎一切安好。
墨淵走到她身邊,與她并肩望著海底的石柱:“想讓你看看這個。”他抬手一揮,一道金光射入海底,石柱上的古文字突然亮起,組成一段模糊的影像——
那是碎星之戰(zhàn)的戰(zhàn)場。年輕的明槐序手持輕塵劍,與墮仙首領(lǐng)激戰(zhàn),而墨淵則在她身后布置星隕陣。突然,一名斬妖盟的長老從背后偷襲,長劍刺穿了墨淵的金丹,同時將一塊鎮(zhèn)界石碎片扔給了墮仙首領(lǐng)。
“是他!”明槐序失聲驚呼。那名長老,竟是現(xiàn)任斬妖盟盟主的師父,百年前對外宣稱“戰(zhàn)死于魔物之手”的凌云長老!
影像繼續(xù)播放。墨淵重傷之下,被墮仙首領(lǐng)拖入星隕坑,而她為了啟動星隕術(shù),不得不斬斷與他的靈力連接,那一幕,被后來的修士傳成了“玄仙大義滅親”。
“這就是真相。”墨淵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讓人心疼,“我在魔界的百年,每天都看著這段影像,提醒自己別忘記是誰害了我。”
明槐序的眼眶紅了。她終于明白,為何墨淵說她“推”了他下去——在他看來,她斬斷連接的舉動,與背叛無異。
“凌云長老……”她喃喃道,“可他早就死了。”
“死?”墨淵冷笑,“他用我的金丹碎片煉制了‘假死丹’,現(xiàn)在就躲在斬妖盟的禁地‘鎖魂塔’里,和當(dāng)年參與密約的幾個老東西一起,等著界壁再次打開,好投靠墮仙。”
明槐序猛地站起來:“我要去殺了他!”
“別急。”墨淵拉住她,“他們手里還有兩塊鎮(zhèn)界石碎片,殺了他們,碎片就找不回來了。”
“你早就計劃好了,對不對?”明槐序看著他,“讓我知道真相,借我的手除掉他們,同時拿到碎片。”
墨淵沒有否認(rèn):“師姐冰雪聰明。”
“那你呢?”明槐序追問,“恢復(fù)仙身后,你要做什么?”
墨淵的目光落在她掌心的紅痕上,那里是兩枚玉戒融合的印記:“當(dāng)年欠我的,我要一點一點討回來。”他的左眼黑氣再次蔓延,“包括……師姐你。”
話音未落,海底的石柱突然劇烈震動起來。言靈咒的古文字發(fā)出刺眼的紅光,顯然有強(qiáng)大的靈力正在靠近。
墨淵的臉色變了:“他們來了!”
明槐序握緊輕塵劍,感應(yīng)到掌心的同心蠱蟲卵在瘋狂發(fā)燙——是姬玄!他果然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