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六年，滬上的雨總帶著股化不開的綿密。

鉛灰色的云低低壓在法租界的梧桐樹梢，雨絲被風揉碎了，織成一張無邊無際的簾，將陸公館的青磚黛瓦裹在一片潮濕的朦朧里。沈清辭站在雕花鐵門外，旗袍下擺已被濺起的泥水洇出深色的痕，像宣紙上暈開的淡墨。

門內傳來皮鞋叩擊青石板的聲響，秦管家的身影從雨霧里顯出來，玄色馬褂的下擺掖得一絲不茍。他打量沈清辭的目光帶著幾分審視，像在掂量一件剛從拍賣行送來的舊物。

“沈小姐，老爺在書房等您。“他的聲音和這公館里的一切一樣，透著浸過歲月的冷硬。

沈清辭頷首，將懷里的紫檀木盒抱緊了些。盒里是她連夜修復好的半冊《淳化閣帖》，邊角的蟲蛀被她用特制的糨糊細細補過，米黃色的襯紙與原紙幾乎融為一體。這是她能踏入這座宅邸的唯一憑證——陸家點名要她來修復一批古籍，酬勞足以讓她病重的母親在廣慈醫院多住一個月。

穿過覆滿青苔的回廊時，雨打得芭蕉葉簌簌作響。闊大的葉片承不住太多水珠，便順著葉尖滾落，砸在青石板上，濺起細碎的水花。沈清辭望著那些被雨打得微微蜷曲的芭蕉，忽然想起祖父在世時，書房窗外也種著這樣一叢。那時她總愛在雨夜里趴在窗臺上，看祖父用狼毫蘸著松煙墨，在宣紙上畫雨打芭蕉的模樣。

“沈小姐，這邊請。“秦管家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書房的門是厚重的紅木制，銅環上刻著繁復的纏枝紋。秦管家推門時，一股混合著雪茄、皮革與舊書的氣味撲面而來，與沈清辭身上淡淡的松煙墨香格格不入。

她抬眼望去，最先映入眼簾的是滿墻的書架，從地板一直頂到雕花的房梁。一個男人背對著她站在窗前，玄色西裝熨帖得沒有一絲褶皺，肩線挺拔如松，指尖夾著的雪茄燃著猩紅的火點，在雨霧里明明滅滅。

“陸先生，沈小姐到了。“秦管家輕聲稟報。

男人轉過身來。

沈清辭的呼吸驟然滯了半拍。他比傳聞中更具壓迫感，眉眼深邃如寒潭，鼻梁高挺，薄唇緊抿著，下頜線繃成一道冷硬的弧度。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眼底的疏離，仿佛這世間萬物，都入不了他的眼。

這便是陸?之，短短幾年在滬上軍政商三界攪弄風云的人物。有人說他是靠軍火發家的孤狼，也有人說他手里握著半個上海的經濟命脈，卻沒人知道他幼年是在哪個孤兒院長大的。

陸?之的目光落在沈清辭身上，像手術刀般精準地掠過她洗得發白的旗袍，抱著木盒的纖細手指，最后停留在她額前被雨水打濕的碎發上。那目光里沒有溫度，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銳利。

“沈小姐是吧。“他開口，聲音比這雨天更冷，“聽說你修復古籍的手藝，是家傳的？“

沈清辭將木盒放在紫檀木書桌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不敢稱家傳，只是略通皮毛。“她頓了頓，補充道，“家父沈硯之，曾任職于江南圖書館古籍部。“

陸?之夾著雪茄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沈硯之——這個名字在三年前的滬上，曾與一樁震動朝野的貪墨案緊密相連。據說那位以清正聞名的古籍學者，一夜之間卷走了國庫珍藏的一批商周玉琮，從此銷聲匿跡，只留下妻女在風雨飄搖中艱難度日。

他沒接話，轉身走向書桌。桌面上攤著幾份文件，邊角印著燙金的徽記，隱約能看見“軍火“、“碼頭“之類的字眼。他拿起一支派克鋼筆，筆尖在文件上劃過，墨色深重。

沈清辭的目光落在書桌角落的一個錦盒上。那盒子的樣式她認得，是祖父生前最愛用的，專門用來存放珍貴的拓片。此刻錦盒半開著，露出里面泛黃的紙頁，上面的字跡與她在祖父遺物里見過的殘信如出一轍。

心臟猛地一縮，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往前挪了半步。

就在這時，陸?之寫完最后一個字，抬手合上文件。或許是動作太急，他指間的鋼筆突然漏了墨，深黑色的墨水順著筆尖滴落在書桌上，又濺到了沈清辭的白旗袍前襟。

像是滴在雪地里的墨，觸目驚心。

沈清辭倒吸一口涼氣，下意識地后退。那旗袍是她僅有的體面，是母親上個月典當了最后一支銀釵給她做的。

陸?之皺了皺眉，似乎對這突如其來的意外有些不耐。他抽出一張雪白的手帕遞過去，語氣平淡無波：“抱歉。“

沈清辭沒有接。她看著那片迅速暈開的墨漬，又抬頭看向陸?之，眼底的怯懦被一種倔強取代：“陸先生，比起一件旗袍，我更關心這些古籍的來歷。“

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那些古籍里，或許藏著祖父蒙冤的真相。

陸?之收回手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指尖的墨痕。“沈小姐是來修復古籍的，“他抬眸，目光冷得像淬了冰，“還是來查戶口的？“

“我祖父的《金石錄》手稿，“沈清辭直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應該也在這批古籍里。那是沈家的東西，不是陸家的。“

她在來之前就打聽清楚了，當年祖父出事，家中藏書被抄沒，最后輾轉落到了陸家手里。

陸?之的眼神沉了沉。他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線裝書扔在桌上。“你說的是這個？“

沈清辭看清那本書的封面時，呼吸都屏住了。正是祖父手批的《金石錄》，封面上還留著祖父蓋的“硯之藏書“朱印。她伸手想去拿，手腕卻被陸?之攥住了。

他的掌心帶著雪茄的灼熱和皮革的冷硬，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沈清辭疼得蹙眉，卻不肯示弱，用力想掙脫。

兩人拉扯間，沈清辭的指尖不小心蹭過書桌邊緣的墨漬，又恰好按在了陸?之的白色襯衫袖口上。

一個清晰的墨指印，像枚突兀的印章，落在那片纖塵不染的白上。

陸?之的動作猛地頓住。他低頭看著那枚墨印，又抬眼看向沈清辭。她的眼底盛著水光，不知是疼的還是氣的，像受驚的小鹿，卻偏要梗著脖子，擺出一副不肯認輸的模樣。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火藥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墨香。那氣味不像書房里這些舊書的陳腐，帶著點松煙的清苦，又混著少女身上特有的馨香，像雨后天晴時，曬在竹竿上的宣紙散發出的味道。

陸?之的喉結動了動，松開了手。

沈清辭立刻后退幾步，揉著發紅的手腕，警惕地看著他。

“古籍可以讓你修，“陸?之重新拿起那支派克鋼筆，指尖在筆身上輕輕敲擊著，“但修好之后，歸誰，由我說了算。“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自己袖口的墨印，語氣里帶了點不易察覺的嘲諷，“還有，沈小姐最好記住，在陸公館，手不要太閑。“

沈清辭咬了咬下唇，沒再說話。她知道，此刻的自己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

秦管家適時地上前：“沈小姐，我帶您去客房安置吧，您的書房已經準備好了。“

沈清辭抱起自己的紫檀木盒，轉身往外走。經過陸?之時，她能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像帶著重量的芒刺。

走到門口時，她聽見陸?之拿起電話，用低沉的聲音吩咐：“把西廂房漏雨的窗戶修一下。“

沈清辭的腳步頓了頓。西廂房...正是秦管家說要給她住的地方。

雨還在下，敲打著回廊的琉璃瓦，發出單調的聲響。沈清辭回頭望了一眼那扇緊閉的書房門，心里忽然有種預感——這場雨，怕是一時半會兒停不了了。

而她與這個叫陸?之的男人之間，這枚意外落下的墨印，或許只是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