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在暮色里漸漸變稠,像被揉碎的黑紗,裹著整個陸公館沉入朦朧。沈清辭點亮書桌上的琉璃燈,暖黃的光暈透過薄紗燈罩漫開來,在古籍上投下柔和的影。
她今天修復的是一本《金石索》,泛黃的紙頁上印著各式鐘鼎彝器的拓片,其中一頁赫然是玉琮的圖樣。沈清辭的指尖撫過那方方正正的玉器輪廓,祖父殘信里的字句又在耳畔回響——“玉琮乃我族世代所守“。
窗外的芭蕉葉被晚風掀起,露出背面青白色的筋絡,像誰在葉上描了淡墨的線條。她忽然想起昨日陸?之畫的那株勁竹,筆鋒里的凌厲與此刻拓片上的玉琮紋樣竟有種莫名的呼應。
“沈小姐倒是勤勉。“
清冷的男聲突然從門口傳來,沈清辭手一抖,竹起子險些戳破書頁。她抬頭看見陸?之斜倚在門框上,玄色外套搭在臂彎里,白襯衫的領口松開兩顆紐扣,比白日里多了幾分松弛。
他顯然剛從外面回來,發梢還帶著潮濕的水汽,袖口那枚墨印已被清洗過,卻仍留下淺淡的痕,像塊洗不掉的胎記。
“陸先生深夜到訪,有何指教?“沈清辭將竹起子放回工具盤,指尖下意識地往衣襟里按了按,那里藏著那半頁殘信。
陸?之走進來,琉璃燈的光暈在他眉骨投下深深的陰影。他沒回答,目光掃過書桌上的《金石索》,停在玉琮拓片上時,瞳孔微不可察地縮了縮。
“在研究玉器?“他走到書桌旁,指尖離書頁還有半寸的距離,卻沒碰,“沈小姐不僅懂古籍修復,還通金石學?“
“略知皮毛?!吧蚯遛o合上書本,“倒是陸先生,深夜不去處理軍政要務,來我這古籍房做什么?“
他忽然笑了,那笑意卻沒達眼底:“這陸公館的每一寸地方,我想去哪里,需要向沈小姐報備?“
沈清辭語塞,垂下眼簾去收拾工具。牛角馬蹄刀碰撞的輕響在安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她能感覺到陸?之的目光落在自己發頂,帶著探究的重量。
“你房里的硯臺太次?!八鋈徽f,“磨不出好墨?!?/p>
沈清辭一愣,抬頭看見他不知何時走到了窗前,正望著外面的雨幕。芭蕉葉被雨水打得噼啪作響,像是誰在用指尖叩擊窗欞。
“秦管家會準備新的硯臺送來?!八a充道,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天氣。
不等沈清辭回應,他已轉身往外走,走到門口時又停下:“夜里涼,修復古籍傷眼,早些歇息。“
門被輕輕帶上,房間里重歸寂靜。沈清辭看著緊閉的房門,心口像被雨打濕的棉絮,又沉又悶。這個男人總是這樣,前一秒還帶著咄咄逼人的氣勢,下一秒又會說出些莫名其妙的關切話,讓她摸不透心思。
她重新打開《金石索》,玉琮拓片上的紋路在燈光下清晰可見。拓片旁有幾行蠅頭小楷批注,字跡蒼勁有力,竟是祖父的筆跡。沈清辭的心跳驟然加速,湊近了仔細辨認——
“丙午年冬,陸氏借觀,玉琮陰紋藏北斗,需以朱砂拓之方顯。“
丙午年,正是祖父出事的前一年。陸氏借觀?難道祖父當年真的把玉琮借給了陸家?陰紋藏北斗是什么意思?
無數疑問在腦海里翻騰,沈清辭索性將拓片鋪在桌上,拿出朱砂錠研磨。鮮紅的粉末在硯臺里漸漸化開,像極了凝固的血。她取來干凈的宣紙覆在拓片上,用排筆蘸了朱砂細細刷掃。
起初并無異常,待宣紙揭開時,沈清辭倒吸一口涼氣——玉琮紋樣的陰紋里,竟浮現出七顆星連成的斗形圖案,像被誰用朱砂筆描過一般。
這就是祖父說的“陰紋藏北斗“?
她正看得入神,窗外突然傳來重物落地的悶響,緊接著是壓低的痛呼。沈清辭警覺地吹滅油燈,摸到窗邊撩開窗簾一角。
雨幕里,兩個黑衣人正將一個麻袋抬上停在墻角的汽車,麻袋里隱約有掙扎的動靜。車燈亮起的瞬間,她看見其中一個黑衣人耳后有塊月牙形的疤——那是白日里在花園里巡邏的保鏢。
陸家深夜在轉移什么人?
沈清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正想縮回身子,手腕卻被一只溫熱的手攥住。她驚得差點叫出聲,回頭撞進一雙深邃的眼眸里。
陸?之不知何時又折返回來,此刻正站在她身后,另一只手按著她的唇,示意她噤聲。他身上的雪茄味混著雨水的清冽,像一張無形的網將她罩住。
兩人貼得極近,沈清辭能感覺到他胸腔里沉穩的心跳,和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形成奇妙的共振。她掙了掙,卻被他攥得更緊。
直到汽車引擎聲消失在雨幕里,陸?之才松開手,眼底的寒意讓她脊背發涼。
“不該看的,別亂看。“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警告的意味。
“你們在轉移什么人?“沈清辭的聲音發顫,卻不肯退縮,“陸公館里藏著多少見不得人的事?“
陸?之的眼神沉得像深潭:“沈清辭,管好你的眼睛和好奇心,對你沒壞處?!?/p>
“就像管好我對玉琮的好奇心一樣?“她抬眸直視著他,“陸先生,你越是遮掩,就越說明心里有鬼?!?/p>
他忽然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將她完全籠罩在陰影里。琉璃燈的光暈勾勒出他緊抿的唇線,氣息拂過她的額角:“如果我說,知道真相對你而言,是滅頂之災呢?“
沈清辭的指尖冰涼,卻還是倔強地迎上他的目光:“我不怕。“
“你會怕的。“陸?之的目光掠過她蒼白的臉頰,落在她攥緊的拳頭上,“沈硯之當年就是太不怕,才落得那般下場?!?/p>
祖父的名字從他嘴里說出來,像根針狠狠扎進沈清辭心里。她猛地推開他,后退幾步撞到書桌,排筆滾落地上,朱砂墨汁濺在月白色的旗袍下擺,像開出幾朵凄厲的紅梅。
“你不配提我祖父!“她的聲音帶著哭腔,眼底卻燃著怒火,“你們陸家欠我們沈家的,遲早要還!“
陸?之看著她發紅的眼眶,喉結動了動,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轉身。走到門口時,他留下一句:“夜里別再開窗?!?/p>
門被關上的剎那,沈清辭再也支撐不住,順著書桌滑坐在地。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滾落,砸在冰冷的地板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雨勢漸小,芭蕉葉上的水珠滴落的聲音變得清晰可聞。沈清辭擦干眼淚,重新點亮油燈。旗袍上的朱砂痕像塊醒目的烙印,提醒著她剛才的失態,也提醒著她與陸家之間隔著的血海深仇。
她撿起地上的《金石索》,指尖撫過祖父的批注。忽然注意到拓片角落有個極小的“藏“字,筆畫與批注不同,像是后來添上去的。
沈清辭的心猛地一跳,取來放大鏡仔細看。那“藏“字的最后一筆拖得很長,隱約指向書頁邊緣。她用竹起子輕輕撬開裝訂線,一張極薄的桑皮紙從里面掉了出來。
紙上畫著簡單的地圖,標注著“聽雨軒“三個字,旁邊還有個小小的玉琮圖案。
聽雨軒是祖父在沈家老宅的書房名!
沈清辭將桑皮紙小心翼翼地折好藏進袖口,心臟因激動而劇烈跳動。原來祖父早就留下了線索,玉琮很可能藏在沈家老宅的聽雨軒!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月光從云縫里鉆出來,灑在芭蕉葉上,泛著清冷的光。沈清辭走到窗前,望著陸公館深處那片沉沉的黑暗,那里藏著太多秘密,也藏著她必須揭開的真相。
她知道前路必定布滿荊棘,陸?之的警告并非空穴來風。可只要能還祖父清白,能找回屬于沈家的東西,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必須闖一闖。
指尖撫過袖口藏著的桑皮紙,那里仿佛還帶著祖父的溫度。沈清辭對著月光輕輕呼氣,白霧在冷空氣中迅速消散,像她此刻堅定的決心。
她要離開陸公館,去沈家老宅看看。
就在這時,隔壁房間傳來輕微的響動,像是有人在翻找東西。沈清辭屏住呼吸,握緊了手里的竹起子。這座看似平靜的陸公館,每個角落都可能藏著不為人知的暗流,而她,已經沒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