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鄭老先生被老胡急著叫去接電話，原以為是文工團(tuán)里有緊要的公事，“喂”字還沒離開嘴，一聲“爸啊”傳來，那頭卻是城南院子的家。

“嗯”，他悶悶的應(yīng)了一聲。

“爸啊，她和她媽來咱家了，您找的好事您倒不在。還沒容我說什么，兩個老太太就把事定了。”兒子連個好都沒問，一股怨氣順著電線沖出來，“我不管，來了給你們當(dāng)閨女，跟著你們過。”

“混話！沒大沒小！”他忍不住吼起來，隨即意識到這里不是發(fā)火的地方，壓低嗓音對著話筒，“你爸我焦頭爛額的在外面忙正事，家長里短的也值當(dāng)往我這兒打電話？掛了！芝麻綠豆的，回家說！”

“您……”

沒容那邊再說，這邊就掛斷電話。小門房里一部電話兩個人排隊等，不容細(xì)說家事。

走出傳達(dá)室，徒增一層心煩。

說城南院子里的事小是比較而言。東城姑娘相貌姣好脾氣可人，年前鄭太太去她家走動，心生歡喜，送了聘禮，小兒子鄭思哲卻是不愿意。不是人家鐵匠鋪的姑娘哪里不好，是自家兒子毛躁，明說要自由戀愛不讓家里插手，其實一心要出去演電影。電影廠美女如云，浪跡四方，冷落了家里的您可別怪我。理由一大堆，一個也站不住腳。

鄭老先生說他癡人說夢，空長一副好模樣，也不看看現(xiàn)在是什么社會，什么形勢！

他剛剛在門房里的失態(tài)也不全因為兒子，只等回家當(dāng)面鑼對面鼓和他說道，虛歲二十四的年紀(jì)老大不小，甭拿演電影當(dāng)幌，得找個正經(jīng)工作，得像風(fēng)箏有個女人牽著，不能由著他不靠譜。

最讓他鬧心的是他的說書本子。

已經(jīng)在城北這園子關(guān)了一個月，每日起早貪黑撲在桌上，從一百回已然縮成九十一回，整整改了兩遍，大前天改好交上去，今天一大早就給退回來。雖在意料之中，早有牢騷一串，“清風(fēng)不識字，何故亂翻書”！

厚厚的牛皮紙包擱在案頭，遲遲不愿去拆。手指頭燙了一下，煙屁股擠進(jìn)煙灰缸還不肯熄，硬要冒出最后一縷煙，他便是一聲嘆息，要出門透透氣。

往后花園走，他想聽昨天“小弦切切如私語”舒緩一下，可未進(jìn)月亮門，便聞曲風(fēng)大轉(zhuǎn)，有人在小山頂?shù)耐ぷ訑[開陣勢，搖頭晃腦撥弄六弦琴，上身跟著節(jié)奏前傾后仰，是“大弦嘈嘈如急雨”！

文黎明正對著圈圈點點的一摞譜子修改。作曲家說泰山交響曲氣勢恢宏，非要百人以上樂隊演奏才成，可惜園子里沒置備鋼琴，先用這琴湊合。

嘣噔嘣噔，這是上山還是下山？看得眼暈，聽得慌亂，像自己也被困在險峻的中天門，上不去下不來。

轉(zhuǎn)身出后花園，他去門房告假外出，登記的理由是“買茶葉”，一想不對，又加了“牙膏”。

02

過石橋走斜街，鄭老先生徑直來到大前川胡同。

大前川從前叫大錢串，因為“錢串子”充滿銅臭不合時宜被改名，同音字，怕老百姓找來找去對不上號，和詩仙李白在廬山“遙看瀑布掛前川”沒一毛錢關(guān)系。

胡同里有幾個大宅子，庭院深深關(guān)著門。他找個隱蔽的石階，吹吹灰塵而后坐定，就像老畫“上河圖”里隱于市井一隅的仕紳，百無聊賴的放空。

等來兩個放學(xué)的孩子，那倆不由分說，蹬上門前的石鼓，對著高處的紅色按鈕狠勁一戳，驟然一串震耳的鈴響，接著此起彼伏。

好一會兒，才見一扇大門吱扭一聲，看門人探出頭左右望望，對著空曠的胡同啐出一口，“吃飽撐的！”

旁邊門里的人慵懶，只說兩個字，“手欠！”

對面的門敞開一道縫，送出一句笑罵，“小兔崽子！”倒是不慍不怒。

隨著吱扭聲，大門一一關(guān)上，再無他人，大錢串重新回到空蕩寂寥的原樣。

鄭老先生微微一笑，就好像自己是那淘氣的孩子，享受著惡作劇得逞后的滿足，待這滿足慢慢化作淡淡的悵惘，便極不情愿的起身。

他在小米斜街炸油糕的大鍋前停下，“您給我來個紅糖的！”

中午在食堂吃了一葷一素兩個包子，一碗蛋花湯，滿滿的飽腹感，從大錢串出來才開始消食，他根本不餓。

此時也不是吃飯的時候，鋪子不及早上人多，爐火不旺。

“您來啦，老沒聽您說書了，什么時候接著說呀？”小業(yè)主招呼他等等，搬來一個條凳又問，“楊修這般聰明，曹操還殺了他，您說曹操后悔了嗎？”

鄭老先生在廣播里說《三國演義》。羅貫中的原本讀過幾遍，寫了比書厚出一倍的口播本子，不因為聽眾看不見人就光動嘴，依然配著一招一式吐字換氣，像在書場里表演一樣眉飛色舞，把金戈鐵馬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他還把每回的重點編成合折壓韻的貫口總結(jié)，末了再留個有意思的鉤子抓人，余味很足。

只是說到七十二回停了更。編輯給他也解釋過，他很勉強(qiáng)的說“服從安排”，用將近一年錄完的全本，卻是半途腰斬，心里當(dāng)然極不情愿。可怎么播是電臺定的事，電臺由上面管著，就像你的孩子過繼給他三嬸，哪里還由得著這邊的親媽。

看小鋪子的人這么熱心，鄭老先生實話實說，“您說呢？少不讀《三國》，勾心斗角打打殺殺，您等著聽新書吧，老書給新書讓道，恐怕一年半載還聽不上。”

小伙計捅開灶，鏡子面一樣的油鍋有了動靜。從瓦缸里提拉出一團(tuán)面揉成劑子，?一大勺糖餡裹進(jìn)收口，顛成團(tuán)，兩個油巴掌拍拍，往油鍋里一扔。

小餅子滑人鍋底，嗞嗞冒泡，鉆上來就變成氣鼓鼓的圓團(tuán)子，表皮酥脆色澤焦紅，因與果在這里就是這么簡單，分分鐘兌現(xiàn)。

捧著油糕走一大圈，眼看小氣囊子一點點癟下，他的煩惱也消了些，還生出一點點愉悅。

給全國人民聽的本子必得顧及方方面面，當(dāng)然不能大意，你以為的好不算真好，本子退回來總有退回的道理，讓改就是還有活口，有救，是好事。

千錘百煉，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