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走回定復東街,遠遠就看見翠柳之間的灰磚大門樓。
平日關著的朱漆大門敞開,工人正把卡車上的一架鋼琴往園子里抬,站在門外也能看到里面寬大的影壁,上有紅底白字的“百花齊放”,偉人的字跡蒼勁有力,臨摹的一個字就超出四平尺,氣勢逼人。
“哪兒有百花呀?就這幾棵美人蕉!”裝卸工人撩著毛巾擦汗,鄭老先生笑模悠悠,話卻不客氣,“您那是見識短!花是花,花也不單是花,這兒說的是藝術,五花八門的藝術,多姿多彩的文化!”
明白“百花”是什么意思的人從這路過,慢下來等等看看,也許會見著眼熟的名人,見著穿筆挺制服的四眼兒和穿西服裙的卷花頭,一看并不然,出出進進都是一鼻子倆眼的普通面孔,衣著也與路人無異。
閑逛的愿意多等一會兒,一架兒童竹車推出來,從穿著估摸推竹車的是個保姆正照看名人子嗣,不知道這是胡媽推著自己的孩子。見車里的小孩子長的不甚靈光穿的也不鮮亮,仍是不錯眼珠的盯著,試圖發現名人的影子,看不出來便是掃興,果真是“大樹底下不長草!”
一個戴眼鏡的人從她面前目不斜視的走過,胡媽的眼色便冷起來,“臭拽!”鼻子里哼一下,帶出一股子尖刻。抻抻衣襟,挺著胸從路人狐疑的眼神里穿過。
“拽”讀拼音三聲,可拖長些,通常指說話超出了本份還拿腔拿調。胡媽表達的是抽象意義,與“驕傲自大”一樣,意思更貼近現在常說的“自我感覺良好”。
在她眼里,鄭老頭也歸臭拽的人,只是拽的不那么厲害。
把油糕送給老胡帶給孩子,鄭老先生剛進院子便聽到東屋有爭吵,早上這幾個審看劇本的互謙互讓一團客氣,現在卻是一聲高一聲低,各個都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氣勢,驚得窗前海棠枝子上的麻雀也張皇著飛走了。
進屋坐定,拆開紙包鋪開,準備繼續寫他的說書本子。
一二三,五個方面的問題,改起來和重寫一樣,搭上半個月都未見得弄妥帖,必得在這園子里再關些日子。一時半會回不了家,城南院子還是不得消停,頓時萌生后悔之意,當初選材那陣怎么就不肯聽太太的?弄得騎虎難下,女人的直覺就是準。
惱得又把本子甩回去。
04
鄭太太帶著醬牛肉來園子探望。說是探望,其實是來告狀的,“你那兒子和哥哥大哲就不像一個爸的。”
鄭老先生苦笑,“不帶這么損人的,應該是隨了他們前邊的媽。‘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你就愛給我念《道德經》,自己反倒把持不住,甭跟他起急。”
醬牛肉鹵的火候正好,一塊牛腱子瓷瓷實實,滿屋子醬香。鄭老先生聞了聞,又裝回飯盒蓋好,“拿回去吧,這里不缺吃,也吃不下。一日三餐在食堂,還有夜宵。”
又說,“你別送吃的,咱不能帶這個頭,像是對伙食不滿似的。再來,帶點喝的。”
“難道這里能讓你喝酒?可別喝大酒,你又不是李白,貪杯誤事!”
“想哪兒去了?茶葉!公家配發的茶葉太少,也沒滋味。釅茶提神,一杯茶水半杯葉子才夠勁兒!”
鄭太太從織錦手袋里往外數錢,“早寫完早回家,甭老往外跑,這離大錢串近,也別去惹事生非。買茶葉去新街口那邊的老店,可不許再買煙,咳嗽帶喘的,以后誰愛聽你的煙嗓?”
鄭太太急著回南城,說胖姑本是要和她一起來,她給勸住,路上要倒兩趟公共汽車,有什么話我給你哥哥帶到。
鄭老先生嘆口氣,“也好,可別帶她來。我早就跟她說過,咱們捐城南的宅子為大事,我走到哪兒都會有她住的,她攔不住。”
兩人說一會兒話,見天色尚早,鄭老先生便領著鄭太太在園子里看看,說這兒和你們張府有一比。
園子的主體是四套大院子,青磚大瓦,前廊后廈。
鄭老先生說,這園子風格上不像東邊王府雕梁畫柱那般繁復,這邊新派建筑簡約不簡單,格局大氣,還不失南方園林的細膩,唯一不足就是缺水。
鄭老太太只是看,不說話。
老胡沒去過王府,也沒覺得這園子少了什么,連廊四通八達,雕花白玉缸大大小小,該有的都有,還有后花園,亭臺曲徑趕不上北海公園綠樹紅墻五龍亭,比河沿上的小公園綽綽有余。
但聽鄭老先生這么說,便恭維老先生見識廣,博古通今。鄭老先生說不敢當,吃過苦享過福,算飽經世故吧。
兩人轉到西院,食堂就在這個院子,是門楣上掛牌匾的西屋。匾上寫著“澤園”,字是好字,很像某位大家即興潤筆而為,唯牌子簡陋,大小像塊洗衣服的搓板,落款已經模糊。
這招牌不是現今酒店里“桃園”、“菊園”那種VIP包房的花名,是這園子唯一可見的名號,不單指食堂。
東院較比其它三個更大更氣派,被人喚做“大紅院”。大紅院連廊四角還有不太引人注意的四座門,和連廊里的長凳一樣的墨綠色,通向四個小院子。
鄭太太把這四個小院子也看遍了,才說,“這園子真大,足有三路五進,也不是我們老式的四合院,不能按老規矩叫。北邊這兩個小院子大,叫配院,東配院給賬房西配院給師爺。南邊的兩個叫小廂院,估計給長工傭人老媽子住。”
鄭老先生不認可,說她“歪批三國”,配院附屬主院,意思不錯,可這么叫的少。廂院應該和正院一樣規整,這攏共兩間小房也能叫廂院?崔鶯鶯的“西廂院”可比這大。
老胡倒是很喜歡鄭太太的說法,按這么排,他住的該叫“西廂院”,那他就是知書達理還風流的張生。
“瞧瞧自己的德性,臭拽!”老胡的老婆胡媽聽見,沖老胡一撇嘴。
送走鄭太太,在百花影壁前遇見寫小說的蘭立文進門,鄭老先生才知這園子里最郁悶的不是自己,當屬蘭立文。
小說家已經在后院憋了小半年,頭發白了不少,連自己都說江郎才盡,辜負了衣食父母。幾次撕碎書稿走出大門,而后還是折返回來,終是念著已經耗費的心血,多有不甘。
鄭老先生后悔沒留下醬牛肉。不過,他和蘭立文成了患難知己,從小說家那里了解到時下的風向,知道不少寫作規則和禁忌,回家的日子似乎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