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老胡清楚自己的身份，在園子里除了點頭，很少主動與人搭腔，只有鄭老先生例外。

鄭老先生交了說書本子回家那天，在大門口塞給老胡一袋茶葉，老胡受寵若驚，慌忙推脫不要。

“甭嫌棄。”鄭老先生說是他喝自己的茶替換下來的。老胡趕緊說，“您說哪兒去了，您是給我臉，是我的榮幸。只怕有人看見說我占公家的便宜。”

鄭老先生便從包里掏出一個小茶葉罐送給老胡，精致的小鐵筒上畫著和平鴿，一看就是茶葉店里最時興最高級的茶，老胡更加不能要。鄭老先生搖了搖小鐵筒，里面沙沙響，“不多了，就留個紀念吧！”

鄭老先生走后一個月，蘭立文的小說也脫手，園子里像走馬燈，不走的是老胡。

來人指著園子向老胡問這問那，老胡不能一問三不知的像個啞巴，不說話也顯得對人家不尊重，便開始傳承鄭老先生和鄭太太的說法。

以為他什么都懂，人家問，這園子原來是個公事衙門吧？這么問是因為北房高臺階上矗立著四根大柱子，裝飾性遠大于支撐的功用，五樘大門和辦公樓一樣兩扇對開，不像民居。

老胡正在掃院子，愣了愣，搖搖頭。

又有人問老胡，這大宅門從前是哪個官宦的私邸呀？

這是因為幾處院子又是垂花門，大紅院門里還獨有一道古樸厚重的屏風，平添一層隱秘，不像公干的地方。

老胡正在清理花石槽里的干枝葉子，眨眨眼，依然搖頭。

這園子一定有來頭，可老胡只說這園子原來不叫澤園。

老胡不說也礙不住別人想象。

河沿上讓機關幼兒園占用著的大宅院，原來叫什么府，不知是自封還是官家所賜，除了貴氣不如咱們叫澤園這般靈氣。

老胡又不想讓人說他糊涂不記事，但往前也只說到戰地文工團。

他語焉不詳的順著自己的興致說，文工團改編遷走，打上隔斷、支上床鋪做了招待所。沒過一年又折騰，拆隔斷建廁所擴食堂，蓋鍋爐房洗澡堂，寬寬敞敞接待寫稿子的。

“都是名人啊！報上有影，戲匣子有聲，足不出戶，腳不沾土，管吃管喝，不，是好吃好喝！”

老胡終究不是那個人堆里的，除了鄭老先生，人物人名對不上，其它再多的就說不上來了。

“寫稿子的”指的是蘭立文這樣搞文藝創作的作家，他們有使命有情懷，品著香茗，溫著薄酒，興至高潮，仿照先賢墨客，商討給這園子起個雅號便于題跋落款詠記。

這園子近水，雖然不及紅墻內豐澤園的氣勢，人物不似政要舉足輕重，可老北平一個魯菜飯莊子尚且能叫“豐澤園”，咱們謙遜些，去掉“豐”字，取名“澤園”應該不算忤逆。

此言不虛，最鼎盛的時候，園里有長久的編輯部寫作組和臨時的文藝創作組十來個攤子，食堂四個大師傅掌勺，分成兩撥開飯，夜里十一點如果忘了拉電閘，有人挑燈夜戰，一氣寫到天明。

碩果累累，盛極一時的歌舞話劇十幾部，若翻開長篇小說多看一眼后記，一定有幾本某年某月寫于定復東街的落款，再版后改成了澤園，像《贊歌一曲獻英雄》、《美麗草原》這樣在大江南北久久傳唱的歌曲就不計其數了。

有人想進園子參觀，老胡指著“閑人免進”的木牌子攔下，人說我不是閑人，我來取稿子，他引著去傳達室填會客單。

06

鄭老先生在園子里寫說書本子的時候，澤園還是個秘而不宣的內部招待所，自詡的叫法。真正讓園子揚名的是本叫《澤園夜讀》的冊子。在一個大門電鈴狂響的深夜，幾個夜讀人一去不回，澤園因此捧得“灰色俱樂部”的罵名。以后，門框上的電鈴只有夜里來送電報才按。

“改叫棠園吧。”

最美的人間四月，海棠盛開，微風拂面，才情橫溢的女詩人悠悠說道。

“南方菜館茶肆，北方鴛鴦青樓，海棠無香，叫向陽大院如何？”剛剛掩住幾日的驚慌，故作鎮定的老者們立即群起而攻之，造詣深厚的他們一臉不屑，反諷揶揄很是隨性。

本也無關原則立場，女詩人嫣然一笑，回吟一曲“人憐格異詩重賦，蝶戀香多夜更來”，便如一縷帶著花香的風悄然而去。

風云變幻的年月，文藝創作即可一炮而紅也可一日身敗名裂。寫稿子如履薄冰，不知幾時就跌下自己，還牽連了旁人。

可是，能夠走進澤園坐進西屋食堂的人絕非等閑之輩，也非意欲超然歸隱的淡漠之人，他們熱情且執著，即被仰視也自視甚高，很有一些高級文人的傲骨，不肯俯首，不肯在每一場風波中缺席。

桃花落，杏花粉，李子先是星星點點的淺綠，綻開就白得如玉如雪。待繽紛的花瓣在地上鋪了一層，溫婉的海棠也在枝頭嬌艷欲滴。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

依舊退回來的是他們的“稿子”，一卷一摞的心血。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綠葉不可遏制的肥大茂盛，他們肉眼可見的消瘦。

老胡搖著掃帚掃走最后幾片枯萎的花瓣，女兒來扯他，“爸呀，媽叫你，她肚肚疼。”

稚兒一語，驚醒數人，老胡的女人胡媽又懷孩子了。

吾等固然看不起老胡這等“昏昏市井氣，呫呫兒女語”的世俗，可誰又不是一邊嘲笑“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短淺，一邊藏著“行行無別語，只道早還鄉”的心思？

可“稿子”退來復去，精神緊張，沒有繾綣纏綿的滋潤，少了多巴胺，人就無滋無味的寡淡，哪里還有創作的原動力呢？

于是，單身男女頻頻到門房里請假，悄悄張羅男婚女配，已經成婚的申請夫妻團聚。白日靈感噴薄妙筆生花，摘瑕指瑜不徇私情，月下情意綿綿愛河涓涓。

再然后，活色生香。鮮活的作品應運而生，小孩子爭搶著呱呱落地。而且，這可愛的小生命又一次激發出新的創造力，與前所未有的生育高峰匯合。

此時，時代這條大河正裹挾著所有人向著一個方向奔走，后浪推前浪，前潮逐浪高。文化人向來站在前頭，一腔激情，沖鋒陷陣。

就在這個時候，鄭老先生又回到澤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