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鄭老先生再回澤園的時候，是舉家搬遷，帶著妹妹胖姑和小兒子小兩口。

故地重游，生出萬般感慨。他是這樣介紹自己的，“文學”與“藝術”本來就是綁在一塊的姊妹，我說快書是藝人，寫段子是作家，我就是一名文藝戰士。

鄭老先生不是普通戰士，他在曲藝說唱團領銜，分到大紅院后面的北院三間大北房，兩間明面，一個里間。嚴格說里間也不算里間，有扇朝北的后門，后門通后花園，里間還有帶坐便器的小廁所，外面的后廊道也寬。

若論他的行政待遇達不到這樣高的配置，文工團還有民族樂、管弦樂、歌舞、戲劇幾個分團，他這個分團的副團長只是中層，資格夠住兩間。但他是“大師”，前面還冠有“著名”二字，是投身國家藝術團的領頭人，只這一點就奠定了他的特殊地位。

“你消停點吧，凈給自己戴高帽子，不怕閃了舌頭，你也是勞動人民！”鄭太太責怪道。

歡迎的人群散了，兒媳婦提著一個布袋子問婆婆，“媽啊，咱家的米面往哪屋放呀？”然后又提著一摞鞋盒子問，“媽啊，我們住哪屋呀？”

胖姑坐在一個木箱子上默默的不說話，看著周圍大大小小的行李皺眉。

煤爐子還沒顧上隆火，鄭家的幫傭茹姨正在拾搗劈柴，鄭太太便讓茹姨停下先給胖姑鋪床。

見吃上飯還早，鄭太太找到一個搪瓷盆兒指派鄭先生去食堂買包子，“甭打嘴炮，什么戰士也得吃飯！”

“晚上還有演出，我得默默詞。你把我的大褂放哪個箱子啦？趕快找出來。二折子去哪啦？你叫他買去！”

至于老胡一家是什么時候，又是怎么住進澤園的，誰也說不清。

桂姨隨文黎明一家來的早，也說，“我們剛搬進來的時候，老胡家已經在西廂，還幫我們搬行李呢。”

家眷一多房子緊張，年輕人兩家合住一間大房，中間拉個床單，夫妻相聚叫探親，互相提供方便。可從外面遛彎回來見窗簾仍是嚴實，臉上的顏色就不好看，腳步重重踏在臺階上發出信號。

行政處只好想方設法調劑，除了東院和北院兩個院子的大北房保持原樣，在其他院子的大屋開門立戶，用葦薄白灰再一次砌起隔斷墻。在那墻上敲敲，嘭嘭，隔壁定會傳來一句問話，有事嗎？晚上，各方行起事來就夾著十二分的小心。

老胡抱著一臉盆小楷羊毫寫的號碼牌牌，拿個小榔頭把大院小院以及臨街倒座的排子房，凡是能住的房間都標上，分成四個區，一共六十四戶九十一間房。

從此，澤園成為文工團的家屬宿舍。

想看“百花”的人又從門前過，等著看養眼的文工團女演員，一看出出進進的也不盡然。不甘心的多等一會兒，吱扭吱扭，那架兒童竹車又推出來，空著是胡媽出來拾荒，滿著是胡媽去賣廢品。胡媽的眉眼從麻袋后面閃出來，看的人便掃興而去，再不回頭。

這時的食堂只剩下伙房，墻上留出一個打飯的窗口，平日三餐，周日兩頓，用提盒打回家。

熬過節衣縮食的困難年景，告別了粗糧蔬菜“瓜菜代”的伙食，見過燈紅酒綠的傳統藝人為吃膩的老三樣編排了段子“蘿卜愛土豆”。

八月十五中秋節，大家在后花園亭子賞月，有人即興唱念，大人孩子樂得前仰后合。

后來那個帶頭的人蔫了好一陣子，大半年沒上過舞臺。

鄭老先生的房子跟著也挪了窩。北院搬到東院，就是他寫本子住過的那個大紅院，但不是那個大北房，是鄭太太估摸給“師爺”住的“西配院”。

原是鄭老先生給這段子出過主意改過改詞兒。

08

西配院里三間北房，鄭家是其中兩間。家當太多擺在院子里，鄭老太太前后掂對，左右比較，留下幾件有年頭的好家具，其余堆在房檐下。

胖姑皺著眉頭坐在院門口的小板凳上，“哥，你是老太太過年～一年不如一年，都是你假積極的結果。要是沒我住的，我就去大錢串。”

鄭太太悄悄瞪了她一眼，讓茹姨先去給胖姑鋪床。茹姨疑惑的問，大姐，咱們怎么住才好？

鄭老先生只得和胖姑說，“你先跟我們湊合擠一天，老二家住著老家兒的院子，當大哥的我不與他爭，可往前說也有你的，他總不能看你跟我糗著，明兒我帶你一起去找他。”

“哥，我走可以，可茹姨也沒地方住啊？”胖姑不是為難哥哥，她真替哥哥作難。

胖姑和茹姨去了二哥家。老鄭老兩口在外間，兒子二折子兩口在里間。

二折子把他的紙筆攤一桌子，就為和鄭老先生搶地盤。兩天后他就發現自己荒唐，父親已經好久不寫東西，成捆的書也沒拆開，只是嫌他把書桌堆得太亂。

兒媳婦還不大會做飯，沒有茹姨，鄭老太太里外操心的累，吃上湯藥。鄭老太太催了幾次，鄭老先生不得已才找政委找副團長，兩間房子實在太擠，等著行政處再給調劑出一間。

大小柜櫥和書桌書柜，擺上兩張雙人床，空間一小就多了摩擦。二折子沒去演電影不出門鄭老先生不高興，出出進進又是眼中釘，怎么看都別扭，礙著他媳婦也不能總說他的不是，心里憋悶，得空就到后花園里抽煙。

文黎明一家住著大紅院里的大北房，是正中的那套。夫婦倆演出忙又去國外出訪，桂姨澆花過勤，桌上一盆翠生生的文竹只剩下彎彎的兩條莖，端到后花園的背蔭處緩著，有空也來澆些白糖水，已經可見兩片嫩芽。

和鄭老先生見面，兩人點點頭，并不說話。

蘭立文的小說已經出版，在后花園里一邊漫步，一邊構思新小說，很愿意和鄭老先生聊聊，也許能從這里得到些素材，學學那幽默的快書味，改改敘事風格。可鄭老先生不愿意多聊，見蘭立文在，就到河沿上溜達。

在河沿碰到推竹車的胡媽，車上一頭坐著孩子，一頭是撿拾的破爛，胡媽沒好意思和鄭老先生打招呼，故意吆喝孩子坐好。鄭老先生也佯裝沒看見，抬頭去看樹上嘰嘰喳喳的麻雀。

胡媽到家便和老胡說，鄭老先生臉色可是難看，先前多開通啊，現在像個悶葫蘆。他那兒子也不省心，要么出去幾天沒人影，要么成天的寫，也不知道寫的什么，扔出來一團團撕碎的廢紙，還有的燒成灰，想撿也撿不著。

老胡手里把弄著茶葉罐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人都有走背字的時候，我覺得他是遇到風頭了，要么是得罪人了，東山再起還得等些日子，咱別往鄭家跟前湊。

“你想湊，人家也得讓你湊呀！”

鄭家媳婦鐵匠鋪的姑娘還沒有受過這樣的憋屈，收拾了兩個箱子要帶二折子回東城娘家，元恩寺那邊有自家的院子，房子閑著一半。

鄭老先生對鄭老太太說，不能讓他們走，這讓親家公怎么看？

卻對兒子說，這房子比小胡同里的民房好得多松快得多，你們要怕擠，靠自己能耐搬出去沒人攔，跑岳丈家里算什么本事？你趕快去找工作，甭管干什么先干，再到房管局申請要房子。我們團里年輕人還沒房子，自然考慮不著你，你哪能老摽著我們啃？

鄭老太太心軟下來，懷念起城南的院子，但世上沒有后悔藥，當初也沒料到會有眼前這種局面，便說鄭老先生，“找工作找房子是兩三天能解決的事嗎？臨時抱佛腳有用嗎？你的能耐大，你得想辦法。”

鄭老先生不肯再出面，只能鄭老太太去，她把團里能說上話的人找了一遍，督著行政處早點兌現。

不幾天，真就給到西院一間小耳房，但說暫借沒辦手續。

兒子兩口去住小耳房，茹姨回來伺候老兩口，鄭老先生的氣才順了些。

“凈想著逗樂子，忘了本分。”等一切安頓好，鄭老太太又責怪起鄭老先生。

朱政委家的苗姨悄悄對胡媽說，“哪兒那么簡單？他可不止這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