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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卻道海棠無香

第三章美人蕉與蓖麻(一)

09

天還微微有些涼,二折子小兩口不生爐子,也不開伙,按時到西配院里吃飯。趕上鄭老先生氣不順,說茹姨,你做夠咱仨的就得,讓他們自己找飯轍。

“甭聽他的,吃食堂哪有自家的可口?一鍋飯多費不了功夫,添兩雙筷子的事。”鄭老太太轉身說鄭老先生,“你沒見媳婦三天兩頭回東城,五金廠能有多少事?她是在這邊不安心,咱可不能虧待了人家姑娘。”

飯吃的心里不舒服,兒子對父親多了怨氣,話里話外說鄭老先生被貶不值當,人家范仲淹是因為不愿意太后垂簾聽政,多大的事!您倒好,因為一個俗段子。

鄭老太太揚揚手,沒有拍兒子,扶著兒媳婦肩頭,“你爸是大師,這圈子里有幾個大師?為什么你爸能進頂尖的中央文工團?”

原本心里就不服氣,又被這話撩撥,鄭老先生從配院里出來,依然不失戰士的遺風,不甘心的指著百花影壁的后身說,“這地方空著不好,應該刻上‘百家爭鳴’!”

大家聽了只是笑笑,您是語言大師不假,“蚍蜉撼樹自不量力”也是說您這樣的。

看二折子還是寫,電影雜志社的退稿一摞,鄭老先生想起蘭立文,應該讓他和兒子好好說說,寫好的也給參謀潤色一下,一個院子,守著作家編劇導演,兒子又不笨,點撥幾下也許能成。

兒子卻說,哪里是我寫的不好?是那些編輯欺負新人,我也不想仰仗您的大名。您不是要千錘百煉嗎?我這才到哪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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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堂的伙食依然不精,文工團女人講究營養,買些牛奶雞蛋掛面開小灶。不幾日,鄭家那種鑄鐵煤球爐替換掉煤油爐,配上鏟子簸萁四件套,成為年輕人居家開伙的必備。原是化工商店煤油供應緊張,后來竟稀缺得買不到了。

轉年,鍋爐老化管道跑水,挖溝埋管工程大,團里決定撤掉暖氣。以文家為代表的大北房幾戶人家意見最大,他們看不上一季度十幾塊錢烤火費,還想要干凈省事的暖氣。

鄭老先生的鄰居班車司機包師傅甩閑話,“我們西配院屋里沒暖氣,鄭老先生在家都穿厚棉褲,他老人家都能適應,你們也一定成。”

暖氣還是撤掉了。不靠少數服從多數這么簡單粗放的道理,同樣住在大北房的朱政委說,“小包說的對,前方還有戰士爬冰臥雪,而我們已經在享受安逸。既然大家都是同志,就要同甘共苦。”

得了煤火費就得買煤買柴,操煤火的心,受煤火的累,搞不好滅火挨凍,一不小心還中煤氣出人命。待把爐子的習性完全掌握,各家的特色廚藝也練就出來。

日積月累,冬天屋里的白墻上多一層油膩,三季的煙熏火燎把柱子窗臺染成棕色。再過一陣,柱子上的油漆脫落掉皮,等噴濺的油膩再敷上一層,那種叫麻刀的粗纖維便像麻油燈的芯兒。

老胡拿一捆鐵絲,從一根柱子扯向另一根柱子,從桃樹拉到杏樹,鐵絲上晾著四季衣裳和畫著地圖的被子褥子,縱橫交錯,直把婀娜的樹干拽成一棵棵歪脖樹。

那天,鄭老先生約了一個從前寫稿子的朋友來鄭家敘舊,叫來兒子一起坐會兒。二折子跟人家寒暄兩句就回了自己的小屋,鄭老先生以為兒子去拿自己的稿子,結果到飯點也沒回來。

飯后送客,那人看到四周這番雜亂衰敗景象,感慨道,“我經常懷念在這園子里的日子。說這園子是文藝界的里程碑也不為過,將來許是重要的歷史文物。老鄭,你說是不是?”

鄭老先生拖著病體勉強出門,苦笑著不說話。

那人嘆口氣,“綠樹成蔭,鳥語花香,難得的好地方。我在這寫成一本散文一本小說還有一個劇本,這里是我人生的里程碑。”

那人轉身又對老胡說,“老胡啊,你是這園子的老人,要好好保護才是,可不能讓他們這么毀。”

仰望名人的臉,老胡想不起人家的姓名,但人家卻記得老胡,而且還把這么重要的囑托交與自己,誠惶誠恐中生出欣喜,局促的搓著手。

他不好意思問“里程碑”在這的意思,立碑當是對死去的做個紀念,你讓姆們住在碑里可有點喪氣。但人家是名人,這么說肯定還有更高級的意思,趕緊附和道,“誰說不是呢,太亂。”

雖然如此,人間煙火中的澤園格局依然,春天滿園海棠,夏天成片的美人蕉紅得香艷,底蘊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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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媽不稀罕美人蕉,“那花兒不如姆們老家花田里的玫瑰值錢!”可她不能不承認澤園是美人蕉的主場。與美人蕉相比,胡媽是后花園墻根下一株有味有刺還多籽的蓖麻。

她也讓大閨女學美人蕉挺胸抬頭扭腰擺臂。姑娘說,“媽呀,我可學不來,那叫氣質。”

“不就是一口氣嗎?”胡媽道,“臭拽!我不信她們回家也這么端著。”

胡媽的話沒錯,優雅是一件奢侈品,自有表現的場合,演得了一時成不了一世,美人蕉的氣質進了家便從摘下的紗巾和疊起的衣服上游離。你總得燒水做飯,電燙的蓬松卷發在蒸氣里就垂到眉眼,你總得捅爐子添火,抹著雪花膏的臉上,也會粘上幾粒黑色的煤塵。

胡媽比不上美人蕉長的美聲音美,嘴皮子卻比人家厲害,厲害的程度與生孩子的數量成正比的見長,但凡被外人沖撞得罪,總能夾槍帶棒噴出怒氣,問候人家祖宗三代。

那人早已落荒而逃,她依舊嘴不甘休,說誰有個“水蛇腰”,誰嘴里長著兩顆“象牙”,誰一定是“后媽養的”,聽見的便覺著胡媽不光嘴狠,她的眼睛也是毒。

二姑娘秋兒悄悄來扯媽的衣襟,拉她的胳膊,她氣哼哼甩開,“你當我樂意站這兒?誰不知羞臊?我還不是為了你們!”喘著粗氣,叉著腰不肯離場。

美人蕉們覺得和這么粗俗的女人做鄰居拉低了身份,可她們不說胡媽“不要臉”這種淺薄話,說她“俗不可耐!”“不知羞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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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媽與鄭老太太的交往很少。有次胖姑和大哥拌嘴厲害,跑到河沿上,胡媽見她獨自氣鼓鼓的就勸她。胖姑也不回家,到后花園里去看蘭作家的蘭花。鄭老太太得知,謝了胡媽。

以后再見,兩人也沒什么話,互相問句“吃了嗎?”

鄭家的茹姨還算厚道,在垃圾箱前遇見胡媽不急著倒臟土,讓她先揀走簸箕浮頭的紙,沒有仗勢欺人的勁兒。

這天茹姨去城北葦子坑買回一捆葦葉,胡媽說河沿上葦子一片片的,花錢買那有什么用?茹姨說還有幾天就是端午節,鄭老先生張羅要包粽子,河沿上的葉子太窄。

胡媽便是感嘆,鄭老先生懂得多講究也多,除了大年三十,姆們可想不起過這節。

美人蕉們也不過端午,誰還看農歷,那個經典話劇早就不排了,鄭家是因循守舊的“老八板”。她們見茹姨端著小棗粽子往方醫生家送,還是生出疑問,這園子沒有鄰居之間送吃送喝的習慣,夠不上同志加兄弟那么密切,吃喝不分攀親結友,這個風氣一旦形成氣候,鄰里關系就復雜了。

可從粽子也看出些端倪,鄭老太太肯放下身段巴結方醫生,一定是老鄭的情況不好了。

花滿磎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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