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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工團宿舍里,雖不是家家笙歌歲月靜好,倒也沒有出現大吵大鬧,美人蕉們愛面子,兩口子打架也盡量不讓別人知道。
不過,還有句話“人過一百,形形色色”,澤園里還有胡家,胡媽就是奇葩幺蛾子!
那天,從西廂院里端出的一個便盆坐實傳言,胡媽喝了敵敵畏,而且是和老胡一起喝的。
不得了!他們已然中毒,又吐又泄,虛弱得起不了床。若不如此,大白天誰在家里解手?
胡家三姑娘春兒朝廁所走來,手里的搪瓷盆子有些沉重。
人沒死就算僥幸,一堆孩子呢!待春兒進了廁所,閑聊女人的聲音又大起來。
胡媽和鄭老太太都沒過深的交往,與園里的美人蕉就更加不可能交往,人家也沒有與她交往的必要。既然不存在交集,值得惡語相加的機會并不多,能和她有瓜葛的保姆姨們就這幾個,都說我可沒招惹她,該是她自己遇上了過不去的坎。
楊蓮媽猜是因為夠兒。
一個月前,胡媽的兒子夠兒捂著下身一路哭嚎往家跑,褲襠里濕漉漉,一綹血色流到了腳面,哭叫聲響徹大紅院。他偷偷鉆進愛民扣廠幼兒園,硬是把一個殘破的轉椅推成風車一般,跳上跳下摔了跟頭,鉚釘刮破褲子連帶了命根子。
傷口好了夠兒蹲著小便,胡媽讓老胡跟著去廁所,把他從蹲便池提到小便池,上手替他捏那團軟肉。夠兒站著憋紅臉尿不出來,又回去蹲著。
這還是男孩子嗎?兩口子擔心胡家的根兒從此要斷。
有人說,夠兒還是發育不全的毛孩子,犯不上往傳宗接代那么遠想,她家還有好幾個女孩子,沒到活不下去的關口。
又有人道,要說老胡喝藥我信,活的憋屈。這回不像兩口子打架,打起來老胡也不是她的對手,準是拉著老胡墊背。前日還見她拎著江米條進門,她是不會過日子,活的煎熬。
每個月初,胡媽都會拎回油滋滋的一包江米條,是糕點柜臺最便宜的油炸貨。解開紙繩嘩啦啦散在飯桌上,孩子一人一把,她給自己留倆。別人家可以蛋糕桃酥牛奶糖,江米條捏在她手里純屬不會過日子。
再看她的穿著,也是粗糙馬虎的那種,尤其三伏天,跨欄短背心齊頭短褲就能出門,針織背心里包著一團涼粉坨,肚腩從短背心下露出來,不止一個紅色血痦子粘在皮上。
文工團的男人躲閃著不去直視,女人皺著眉頭說她“惡心勁兒!”
或許那聲音太輕太柔,或許就不想讓她聽見,也或許胡媽聽而不聞,居家過日子吃喝拉撒,一天往公共廁所跑幾趟,誰還特意換衣服?她依舊我行我素。
胡媽喝藥的原因一個個被否定,只有一點可以肯定,滿園子的老少都加起來,縱是有人眼光淺,心思重,喝藥的也不該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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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不說胡媽這個稱呼叫的糊涂,可能是文化人嫌“胡家孩子的媽媽”這指代啰嗦,留下一頭一尾,省略了中段,也或許以為京城對上點年紀的女人叫張媽李媽,并沒隨著夫姓稱她胡嬸。
她名字叫繡玫,不是冬天后花園“歡喜漫天雪”的蠟梅,她是繡花的“繡”,玫瑰的“玫”,帶著尖刺的洋花,花市上也不常見。在滿是美人蕉的園子里,沒有玫瑰,她就是一棵不招人喜歡的蓖麻,自顧自的野蠻生長。
鄭老太太早就說過,“胡媽呀,要擱在從前是指姓胡的傭人老媽子。”文工團的人才知叫的不對,中年靠上的女人叫“大媽”。他們笑笑,原來胡媽與胡大媽一字之差就差出一個階層。
自然,胡媽這樣的稱呼在澤園里是獨一份,當初并沒有故意貶低的意思,后來也不好一下子改口,媽來媽去,也算便宜了她。
該是面相和衣著的緣故,胡媽也沒那么老,大約和王莎莎媽媽差不多,沒看戶口本,就因為她大姑娘淑嫻和王家大兒子王寧在一個年級。胡媽肯定比柳珮珮大,大點有限,文家大兒子文曉松和胡家二姑娘秋兒年齡相當,可柳珮珮怎么看都不像有這么大兒子的媽。
園子里一直沒有女人被稱“大媽”,街上有叫的,聽起來是“張的媽”、“李的媽”。這里也沒有“嬸子”、“姨兒”的叫法,總有和媽親還是爸親的緣由,哪能隨便叫,關鍵是攀親拉故太庸俗。
現而今都叫“阿姨”,專指和母親年齡相當的沒有血緣關系的女人,而且外國人不分姑姑姨,連帶嬸子妗子都是一個“阿”字打頭的詞兒。所以,“阿”字絕對不能省,園子里系著圍裙的桂姨苗姨茹姨趙姨是保姆,美人蕉不會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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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方醫生說,誤服,誤服就是喝錯了,她就是心粗。”趙姨來了,說出一早得到的消息。
“你說喝錯是哪個意思?老胡給我們發的時候說得清清楚楚,毒藥!”
敵敵畏是去年夏天老胡發到各家的,讓各家各戶自己動手除四害。拿到藥的人家都是小心用草紙包裹好,放在屋檐下的犄角旮旯孩子摸不著的地方。
別人家的藥早就用完了,胡家還有,又不是什么好東西,他們連這點便宜都沒放過,這下好,留著自己喝。
桂姨從苗姨的肩頭捏下根頭發,彈彈指尖道,“尋死覓活的不是好事,胡家是怕張揚,沒說真話。她又不是呆子傻子不懂,我還是那句話,準是遇到過不去的坎了。”
朱家苗姨道,“對,我在東城有個老鄉,她東家上山下鄉走了,走的時候也是哭哭啼啼百般不愿,胡家興許也是被這事難的。依我看,回鄉下也比滿大街撿破爛強。”
春兒拎著洗刷干凈的便盆走出廁所,手里輕了,眉頭也舒展開,卻是一低頭從保姆姨身邊跑了過去。
“真難為了孩子。她也該想想,喝了死不了,不是白白遭罪么?”一絲譏笑從桂姨的臉上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