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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文工團的女人從班車上姍姍走下來,款款的邁進院門,那些保姆姨們便爭相說起胡媽。
演員們沒有像舞臺上那么夸張的驚訝。
“哦?怎么有這樣的事?”
“是么?人不難受嗎?”只是輕輕的問,又不需要答案,波瀾不驚,然后眉目間就寫滿鄙夷,沒有一絲停下來繼續探聽的意思。
保姆姨們形色各異的贅述便戛然而止。被打斷了興致,自然不悅,你們坐火車往大山里跑著找新鮮,家門口的好戲倒不看,說什么“采風”、“體驗生活”,十天半月不著家,分明是拿著公家的錢游山逛水!
這話也只是在嘴里小聲嘀咕,回到煤爐子旁,忙不迭起鍋、倒油、煎炒,擺上盤盞、盛飯、布菜,悻悻的操持起來。
西廂院對面是東廂院,院里住著趙編導,他沒放過這個看點,在筆記本上記下“敵敵畏”幾個字,想著在舞臺上有沒有表現的空間。
他愛人薛會計一直就對和胡家住一樣的院子耿耿于懷,你是編導,老胡是個搞衛生刷廁所的,怎么能和咱們一樣的待遇?既然小院好,為什么不分給別人?
這回薛會計猶豫著說,胡媽真會因為缺錢過不下去喝藥嗎?老胡的薪水還在我包里,我就是想扣他幾天再發。缺錢她早該把廊道里的破爛賣干凈了,現在還有一大堆,應該不是。
趙編導說,明明知道胡家入不敷出還捉弄他們,你是測試胡媽的脾氣還是挑戰老胡的耐力呢?
然后他自言自語道,“胡媽死了是悲劇,沒死一定是鬧劇?!?/p>
二折子向鄭老先生信誓旦旦表示要寫驚世駭俗的電影,每日為缺少人物沖突搓手頓腳的焦慮,聽媽媽提起胡家的事,思路就開始發散,“喝藥不好演,電影里多數是自縊,陰森森的天,陰森森的音樂,噔噔噔,鏡頭從房梁上的一條繩子開始慢慢往下搖。”
鄭老太太聽得一個哆嗦,狠狠瞪了兒子一眼。
二折子轉到另一個思路,對鄭老先生說,我雖和老胡沒交往,可爸您看人準,您早說過那人心里深著呢,胡媽一定是被老胡逼的,算他殺。
23
第三天,西廂院里才有了響動。
“這該死的張拐子,真他媽害人!說滴上兩滴就能喝出百年老窖的味兒,怎么不叫他也喝死?看哪天我去羅圈兒胡同找他算賬!讓他賠姆們酒,賠兩瓶!”
胡媽從敵敵畏中毒癥狀中緩過來,她的頭不暈了,胸口不惡心,肚子不翻騰,而且嗓子不疼也沒有啞。她的話哪里少了一點爭斗的士氣?
老胡勸道,“就別惦著那點酒了,你倒問問他是不是真喝過,你是不是被他耍了?”
胡媽自然不肯承認被人戲耍,說不光聽他一個人說過。
老胡便埋怨,“別人不信你信,就愛聽些沒譜的胡嘞。我喝的比你多,也上頭,那味還真沖!”嘴里咂么著。
胡媽一掀被子坐起,“誰能跟你比,你那副臭皮囊,百毒不侵!”
飯好了,蒸屜下的燉菜熱氣騰騰。
“又是翡翠湯!我要吃肉!”翡翠白玉珍珠羹是老胡按鄭老先生書里聽來的給這菜起的好名字。媽躺三天沒做飯,爸和姐姐做不出新鮮的,一樣的飯菜連吃兩頓,再吃夠兒不樂意,他是前段時間因為養傷吃的好,長了饞蟲。
胡媽撩兒子一個腦勺,“什么叫又是?有吃的就不錯,沒聽讓上山下鄉吶?趕明兒給你們轟鄉下去,沒的挑!”從一個罐子里捏出一撮黃色干片片灑在夠兒碗里哄著,“得,多給你些蝦米皮?!?/p>
吃了飯,老胡去院子的晾繩上拿制服,看小院鋪一地爛紙連下腳的地兒都沒有,便是氣惱。
老胡要臉面,早先還緊跟著拾掇,手里干著嘴里叨嘮,“你看看薛會計東廂院,連個草棍都不見。”又說,“要是這院子能像你的臉那么光溜就好了!多虧著咱們院中院獨門小戶,要擱在胡同大院,早惹得滿院子鄰里膈應!”
女兒們也著急,媽呀,查衛生的來了您總關門出去躲著也不好,對面超英家得了三面紅旗,咱家一張都沒有。魏校長明天來家訪,您往哪兒躲呀!
柳枝小學的魏校長來了走了,一切又回到原樣。
老胡也就認了,說也是白說。于他而言,還有什么能比一大家子吃喝著急的,索性由著她的性。
由了她的性,老胡就憋屈了自己。最膩煩老婆對自己爺們不賓服,總是拿話擠兌人。老胡嘴上又占不著便宜,話趕話還能動起手。依著老胡,在外可以低眉順眼,在家不能再受氣,可你不受氣不妥協不認慫,日子就甭想安穩。被老婆激將急了眼,老胡也斗膽對峙,但哪次也沒占上風,結果氣上加氣。
拉鋸扯鋸沒意思,不想戀戰的時候,他就早早甩一句堵老婆的嘴,“甭看不上老子,要沒我,你還在黃土村撅著屁股種玫瑰,汗珠八瓣刨食吶!”
老胡也不再埋怨老婆不愛給他洗衣服。胡媽早就說過,本就干的臟活,天天換洗白搭功夫。
老胡爭辯過,昨天你洗臉了,今天干嘛還洗?就顧著自己的臉盤子!
胡媽自有道理,姆們穿不上好的,再蓬頭垢面的就成了要飯的,你看得過去嗎?
老胡心里說,誰看你呀!
老婆早讀懂老胡的心思,沒人看你!一個糙老爺們誰還湊跟前聞你呀?人人巴不得躲你遠遠的。
她把老胡的衣服搭在鐵絲上晾,讓風吹。
老胡無話,穿上卡機布制服,把領子上的金屬掛鉤一絲不茍的搭上,短粗的脖子有些受累。
他平時的穿戴和園里的文藝干部沒兩樣,只是他的兩只胳膊套著一對深灰色的套袖,手腕處磨得起了毛,沒有毛的地方浸著黑亮的油漬,看起來就有些邋遢。
見老胡穿衣出門,胡媽扯件藍布衫扔過來,“套上!甭等到工具房,幾步的路你還西裝革履當游行?。 ?/p>
老胡沒套上藍布衫,他把布衫搭在胳膊上出了門。
“臭嘎奔兒的!”老婆嗔怒的聲音追出門來。
老胡苦笑一下把臟袖套抻下來塞進兜,“母大蟲,我不指望你,五個姑娘呢,以后讓她們輪流給我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