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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老先生去世的消息隨著清明早晨濕冷的空氣飄進澤園。
誰都不覺得突然,鄭老先生病了好些日子,鄭老太太說他說話多抽煙多,傷了肺。
一周后的追悼會去了各界代表和生前友好五百多人。澤園的大部分同事都去了,早晨文工團的班車從園子大門口直接開到八寶山,朱政委念悼詞。
茹姨陪鄭老太太和胖姑回來,那些保姆姨們就圍上她。茹姨說,這些會呀詞啊花圈啊是給活人看的,不搞成這樣,鄭家以后幾代都翻不了身,姆們大姐不答應(yīng),找了上面,在辦公室坐了半天。
保姆姨們便嘖嘖嘬舌,還是鄭老太太厲害,傳說鄭老先生咽氣的時候她都沒掉淚,看來可能是真的。
然后,從鄭老先生說到胖姑,又轉(zhuǎn)到二折子身上。
公家那點事是煩人,可鄭老先生去世也不是和二折子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鄭老太太總說唱戲說書的心寬,肚子里能撐船,老頭子入戲快變臉快,左臉是阿諛奉承的小人,右臉是氣宇軒昂的大將,真那樣嗎?沒有人真的心寬,都是騙自己,做出樣子給人看的。
鄭老先生也是凡人,能拿得起放得下的就是筷子。他大兒子不是親媽,結(jié)婚在工廠宿舍,十天半個月不回來,不用他操心。一家人從三間大北房搬到西配院能不憋口氣?趕上二折子瘋魔,不著急上火不生病也不可能。
一片惋惜。
老胡那天照例到西配院刷廁所,忍不住想像鄭老先生蹲在里面的樣子,好像那影子起身的時候還和他道了一句“辛苦”,手里就比平常遲緩。
當(dāng)年他拿回小茶罐,打開剛聞了聞就被老婆拿去泡上一壺茶,泡了三泡仍有回甘,接著再泡。老胡猜是烏龍茶,不單貴,一般人也喝不到。孩子們尤其喜歡茶葉罐上的畫,抱著和平鴿的小女孩在藍天下甜甜的笑著,罐子放在桌子上是胡家最惹眼的擺件,昏暗中的亮點。
鄭家搬進園子那天,好幾個壯年工人裝卸,還有領(lǐng)導(dǎo)到場,老胡那樣的身份,不能自恃收過一個茶葉罐,就標(biāo)榜自己和大師有故交往上貼,胡媽也不過撿了兩個包裝用的紙盒子。
那時鄭老先生話多,可與老胡見面除了說說天氣之外好像也沒說過什么。再后來到了西配院,老胡天天注意收聽天氣預(yù)報,預(yù)備遇到大師有話題。
現(xiàn)在老胡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把那個小茶罐收起來,免得睹物思人往壞處想。他還有另一個心思,是張拐子撿扇子給他的啟示,當(dāng)時扔的不在意,不曾想有人喜歡,越老越值錢。如果澤園是歷史文物,小茶罐也是歷史文物,即便換不來錢,也能證明老胡不簡單,他跟鄭大師這座里程碑有關(guān)系,很近的關(guān)系。
還是那句話,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以后的事,哪有準(zhǔn)兒?
30
大家眼里的二折子好像沒被父親的死觸動,鉆進小耳房,還是老樣子。
鄭思哲的心思始終在電影上。
電影的結(jié)局最難寫,怎么寫都不滿意。有的電影把高潮拖到最后,看的人血脈僨張,有的一上來就是高潮,然后一點點淡去,意味深長。
父親鄭老先生的謝幕方式屬于后者。
朱政委在追悼會上的悼詞,鄭思哲是一句一字不落聽的。悼詞對父親的前半生評價很高,比如對工作像火一樣熱忱,高度認(rèn)真負(fù)責(zé),對同志像春天般的溫暖,悉心言傳身教,對錯誤像秋風(fēng)掃落葉一樣直言不諱,熱愛生活,興趣廣泛。
這些評價很實在。對照報紙上其他藝術(shù)家的悼詞,鄭思哲發(fā)現(xiàn)他爸的與一個勞動模范無異,可父親是大師,著名大師。而且,少了“奮斗終生”這個最有力度的詞,也沒有說他的去世是國家的損失,文藝界的損失,只說是文工團的損失,但連“重大”兩個字都沒有。
文質(zhì)彬彬的大哥鄭敏哲代表家屬禮貌周到的致謝之后,他和哥哥也沒有機會深談。媽媽已經(jīng)認(rèn)可提前看過的悼詞,在追悼會人員花圈的規(guī)模上也找到平衡點,人人與她握手,有人讓她化悲痛為力量,有人安慰她節(jié)哀順變,那是她僅有一次的正式的大型社會活動,而且充當(dāng)了唯一的女主角。
三天后,在報紙第四版的中間發(fā)了一則鄭老先生去世的消息,不足一百字,言詞中性,說鄭老先生是昔日的“語言大師”。
什么叫“昔日”?他一直都是!鄭思哲要趕快把手里這個劇本寫完,另起爐灶。他還得寫個電影,寫個罵人不吐臟字的電影。
罵人也得會罵,萬萬不能追隨胡媽,那需要撕下臉皮的勇氣。罵人是一種批判藝術(shù),最高境界當(dāng)屬魯迅,入木三分,力透紙背的深刻。爸爸愛用的譏諷也深刻,聽到的對號入座一樣臉紅,自己先學(xué)些皮毛適應(yīng)。
電影雜志社給小哲的退稿又是一摞,鄭老太太想起蘭立文,應(yīng)該讓蘭立文和兒子好好說說,寫好的也給把把關(guān)。老頭子之前就有這個想法,卻是礙著面子沒去說,身體一天天垮下,竟成遺憾。
不過還得看小哲自己的意思,他要想學(xué)早就自己找去了,那孩子也是個反骨,悶頭干大事,自己把控方向。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自己幫著老頭子寫段子改本子的年代,自己也早就脫離了那個圈子,說不上話,不便摻和。
31
過了鄭老先生的“七七”,似乎他已經(jīng)真真的遠走了。
二折子的小媳婦來到西配院,給鄭老太太遞上一個點心匣,叫了一聲“媽”。又在鄭老先生的相框前,點上一只香煙代替一柱香,便和胖姑一起收拾鄭老先生的東西。
沒去小耳房,媳婦坐在那里半天無話。
鄭老太太明白,鄭老先生促成的這份一廂情愿的婚姻到了該結(jié)束的時候。
兩個老男人互相認(rèn)可,用善意為子女締結(jié)的這份姻緣,說不上誰高攀了誰,結(jié)出的卻是苦澀的果子。
每回她給小哲送藥,看他窗簾不開,一盞長明燈似的臺燈永遠亮著,燈光里是白中有黃的臉。小屋的門把兒子的憂郁與外面的喧囂隔開,有時候又能從他的亢奮知道他正沉浸在筆下的人物命運里,可能跌宕焦灼,可能感情激揚熾烈,全然不注意她的存在。
如果提醒他關(guān)燈,他嗯哈的應(yīng)著,不抬頭,還有點被打擾的厭煩。
家里有茹姨,兒媳婦沒有被要求干家務(wù)伺候老人,除了嬌氣,禮數(shù)上都有,沒有明顯的哪里不好。媳婦不是演藝圈子里的,沒有院子里那些唱歌跳舞活泛開通,一心要感化小哲,可小哲的心有魔怔。
她該有自己的日子,清清靜靜,實實在在的日子。如果人家孩子不提,自己也應(yīng)該敲一敲小哲,以前也不止一次說過,你是個有媳婦的男人,不想跟人家過,該斷的斷,該離的離,不能耽誤人家。小哲說,我早就說過,跟你們過唄!
鄭老太太不由得嘆息,看來這媳婦也是忍無可忍了,只是現(xiàn)在不是時候。便道,“以后的事你們兩個談,自個定,是聚是散我都沒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