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時節，長安城的空氣中彌漫著燥熱與躁動。一年一度的科舉考試如期而至，這座帝國的都城，匯聚了來自全國各地的萬千舉子，他們背負著家族的期望與個人的前程，渴望通過這場獨木橋，鯉魚躍龍門，踏入仕途。
科舉，乃是國之大典，掄才之根本，歷來為朝廷所重。唐玄宗李隆基更是深知人才對于帝國長治久安的重要性，對此次春闈，格外關注，親自任命了主考官、副主考官以及各科考官，皆是朝中德高望重、學識淵博之臣。
而作為參知政事，李東陽雖不直接參與科舉考試的具體事務，但其分管的兵部，亦需配合禮部，維持考場周邊的秩序。此外，他還需處理兵部日常繁雜的公務，以及政事堂內諸多軍國大事的商議，每日忙得不可開交。
自那日監察御史張成上門尋釁之后，李東陽便加強了戒備，同時也暗中派人調查張成及其背后的關系網。很快，調查結果便出來了——張成果然是御史大夫崔義玄的心腹門生，而崔義玄與國舅長孫明軒過從甚密，同屬關隴貴族集團。
這一切，都印證了李東陽的猜測。長孫明軒等人，并未因上次的失敗而收手，反而如同潛伏在暗處的毒蛇，正在耐心地等待著下一次致命一擊的機會。
李東陽明白，自己必須更加謹慎，不能給對方留下任何把柄。他在兵部任上，兢兢業業，處理公務一絲不茍，對于同僚，也盡量保持謙和，避免不必要的沖突。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有些人，注定不會讓他安穩度日。
春闈考試，分為三場：第一場帖經，第二場雜文（詩賦），第三場策論。三場考試下來，耗時近一個月。當最后一場策論考試結束，所有考生的試卷被密封后，便送到了位于皇城之內的謄錄所。
為了防止考官通過辨認筆跡而舞弊，唐代科舉實行“糊名謄錄”制度。所謂“糊名”，即將考生的姓名、籍貫等信息用紙糊住；而“謄錄”，則是由專門的謄錄官，將考生的試卷原文，用朱筆重新抄寫一遍，再交給考官評閱。謄錄所的官員和吏員，皆是臨時從各部司抽調的，身份清白，且需嚴格遵守紀律，不得與外界私自接觸。
負責此次謄錄事務的，是吏部文選司的員外郎劉品，以及從其他部門抽調的十余名主事、令史。其中，有一位名叫王書吏的令史，是從兵部抽調而來，恰好隸屬于李東陽分管的職權范圍之內。此人平日里工作還算勤勉，并未有什么不良記錄。
然而，就在謄錄工作即將結束，準備將謄錄好的朱卷移交考官評閱的前一天夜里，意外發生了。
一名負責看管原卷的小吏，在巡夜時，發現謄錄所西側的一間偏房，窗戶似乎有被撬動過的痕跡。他心中一驚，連忙召集人手，破門而入。只見屋內一片狼藉，幾張考生的原卷散落在地上，而負責看守這間偏房的王書吏，竟然昏睡在桌旁，桌上還放著一個空了的酒壺。
“不好了！出事了！”小吏的驚呼聲，打破了深夜的寧靜。
謄錄所主事劉品聞訊趕來，看到眼前的景象，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知道，科舉舞弊，乃是滔天大罪，尤其是在謄錄環節出了紕漏，更是罪加一等！
他不敢怠慢，立刻下令封鎖現場，并派人連夜將此事上報給主考官，以及負責監察科舉的御史臺。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一般，迅速傳遍了朝堂。
第二天一早，當李東陽如同往常一樣，來到政事堂準備議事時，便察覺到氣氛有些異樣。同僚們看他的眼神，都帶著一絲復雜和探究，甚至還有幾分幸災樂禍。
李東陽心中咯噔一下，隱隱感覺到一絲不安。
果然，沒過多久，一名內侍匆匆走進政事堂，高聲宣旨：“陛下口諭，召李靖、長孫明軒、姚崇、張九齡、李東陽即刻前往御書房議事！”
被點名的幾位，皆是當朝宰輔重臣。李東陽心中一沉，看來，是出大事了。
當李東陽趕到御書房時，李靖、長孫明軒、姚崇、張九齡四位重臣已經等候在那里。唐玄宗李隆基端坐龍椅，臉色陰沉得可怕，眼中怒火熊熊，顯然是震怒到了極點。
“陛下！”李東陽躬身行禮。
唐玄宗看了他一眼，沒有像往常一樣讓他平身，而是直接將一份奏折，狠狠摔在了御案上：“李東陽！你自己看看！謄錄所出了紕漏！有考生的原卷被人動了手腳！而那名失職的書吏，竟然是從你兵部抽調過去的！你這個兵部郎中，參知政事，是怎么當的？！”
李東陽心中劇震！謄錄所出事？還是自己兵部抽調過去的書吏失職？這簡直是晴天霹靂！他連忙上前，撿起那份奏折，快速瀏覽起來。
奏折是主考官和御史臺聯名呈上的，詳細敘述了昨夜謄錄所發生的事情：王書吏醉酒昏睡，負責看管的部分原卷被人翻動，甚至有幾份試卷的封印，似乎有被拆啟過的痕跡！雖然尚未發現試卷內容被篡改的直接證據，但舞弊的嫌疑，已經極大！
“這……這怎么可能？”李東陽失聲喃喃道。王書吏雖然只是個小吏，但也是經過嚴格挑選才進入謄錄所的，怎會如此大膽，在如此重要的關頭醉酒誤事，甚至……涉嫌舞弊？
“怎么不可能？！”唐玄宗猛地一拍御案，龍顏大怒，“科舉乃是朝廷掄才大典，關系國本！如今，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竟然發生了這等丑聞！若是傳揚出去，豈不是讓天下讀書人寒心？豈不是讓朕成為天下人的笑柄？！”
長孫明軒適時地站了出來，躬身道：“陛下息怒！此事非同小可，必須徹查！嚴懲不貸！以儆效尤！只是……”他話鋒一轉，目光若有若無地瞟向李東陽，“那名失職的王書吏，畢竟是從兵部抽調的。李東陽大人身為兵部郎中，又是參知政事，對此事……恐怕難辭其咎啊！”
他的話語，看似公正，實則將矛頭，直接指向了李東陽。暗示李東陽管理下屬不嚴，甚至可能與此事有所牽連。
姚崇和張九齡眉頭微皺，他們雖然也覺得此事蹊蹺，但在陛下盛怒之下，又有長孫明軒先入為主，他們也不好立刻為李東陽辯解。李靖則面色凝重，眼神復雜地看著李東陽，他深知李東陽的為人，不相信他會參與舞弊，但此事確實太過巧合，那名王書吏，畢竟是他兵部的人。
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李東陽身上。有懷疑，有審視，有幸災樂禍。
李東陽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他明白了！這是一個圈套！一個針對他精心設計的圈套！長孫明軒等人，上次沒能抓住他的把柄，這次竟然利用科舉舞弊這等大案，來栽贓陷害他！那名王書吏，很可能就是被人收買，或者被人設計陷害的棋子！目的就是為了將他拉下水！
一旦坐實了他與科舉舞弊有關，哪怕只是失察之罪，他也必然會被罷官奪爵，身敗名裂！甚至可能牽連甚廣！
好狠毒的手段！好險惡的心腸！
李東陽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越是危急關頭，越不能自亂陣腳。
他抬起頭，迎上唐玄宗憤怒的目光，眼神堅定，沒有絲毫閃躲，沉聲說道：“陛下！此事，絕非偶然！王書吏雖然是兵部抽調，但臣敢以項上人頭擔保，臣與此事絕無任何牽連！臣也相信，王書吏或許有錯，但此事背后，定然有人指使，意圖栽贓陷害！”
“栽贓陷害？”長孫明軒立刻反駁道，“李東陽大人，事到如今，你還想狡辯？那王書吏是你的下屬，出了這么大的事，你不先反思自己的責任，反而說什么栽贓陷害？難道主考官和御史臺的大人，會聯合起來誣陷你一個小小的書吏不成？”
“我不是說主考官和御史臺大人！”李東陽冷冷地看向長孫明軒，“我是說，有人利用了這次科舉，利用了王書吏，來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夠了！”唐玄宗打斷了他們的爭執，臉色依舊鐵青，“朕不管是誰的責任，也不管背后有沒有人指使！朕只要真相！”
他目光如炬，掃視著在場的幾位重臣，最后，落在了李東陽身上，語氣帶著一絲審視和考驗：“李東陽！那名王書吏，是你兵部的人。此事，你難辭其咎！朕現在問你，你敢不敢，親自徹查此案？給朕，給天下讀書人，一個交代？”
此言一出，滿室皆驚！
讓一個被懷疑有牽連的人，去徹查此案？陛下這是……
長孫明軒眼中閃過一絲錯愕，隨即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讓李東陽自己查自己？這簡直是天助我也！他若是想包庇下屬，必然會露出更多破綻；他若是想撇清關系，嚴刑逼供之下，也更容易得到“想要”的供詞！無論如何，李東陽都難逃此劫！
姚崇和張九齡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擔憂。陛下此舉，太過冒險，也對李東陽太過苛刻了。
唯有李靖，看著李東陽，眼中閃過一絲贊賞。陛下這是在考驗李東陽啊！也是在給他一個自證清白的機會！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李東陽身上。這是一個燙手的山芋，接，可能引火燒身；不接，則坐實了心虛和畏罪！
李東陽的心臟，在劇烈地跳動著。他知道，這是唐玄宗對他的信任，也是一次巨大的考驗！他沒有絲毫猶豫，猛地跪倒在地，以頭觸地，聲音鏗鏘有力：“臣，李東陽，敢！臣懇請陛下恩準，由臣牽頭，徹查此次謄錄所舞弊一案！臣定當竭盡所能，查明真相，揪出幕后真兇，給陛下，給天下人，一個公正的交代！若查不出真相，或有任何徇私舞弊之舉，臣，甘受國法處置，絕無怨言！”
他的聲音，回蕩在御書房內，充滿了決絕和勇氣。
唐玄宗看著跪在地上的李東陽，眼中的怒火漸漸平息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絲復雜的神色。他沉默了片刻，緩緩開口，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好！朕就信你一次！”
“傳朕旨意！”
“命參知政事、定遠侯李東陽，全權負責徹查此次謄錄所舞弊一案！可調集大理寺、刑部、御史臺的相關人手，任何人，任何部門，都必須無條件配合！”
“朕給你三天時間！三天之內，朕要看到結果！”
“欽此！”
“臣，遵旨！”李東陽重重叩首，聲音帶著一絲激動和沉重。三天時間！他只有三天時間，來查清這樁錯綜復雜的科舉舞弊疑案，揪出幕后黑手，自證清白！
這不僅是一場與時間的賽跑，更是一場與隱藏在暗處的強大敵人的生死較量！
走出御書房，陽光刺眼，但李東陽卻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壓力。長孫明軒等人那充滿惡意的目光，仿佛還在背后灼燒著他。
“李大人，好自為之。”長孫明軒經過他身邊時，停下腳步，皮笑肉不笑地說了一句，然后便帶著得意的笑容，拂袖而去。
李東陽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眼神冰冷。好自為之？放心，我會的。而且，我會連帶著你們一起，查個水落石出！
他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脊梁。前方，是刀山火海，是萬丈深淵。但他別無選擇，只能迎難而上！為了自己，為了信任他的陛下，為了那些寒窗苦讀的學子，也為了……遠在宮中，此刻定然也在為他擔憂的李婉馨！
他轉身，對早已等候在一旁的趙虎等人沉聲道：“立刻備馬！去謄錄所！”
一場關乎科舉公正，關乎個人命運，甚至可能影響大唐朝堂格局的風暴，正式拉開了序幕。李東陽知道，他的戰場，已經從遙遠的草原，轉移到了這座繁華而又兇險的長安城的權力中心。而這一次，他面對的敵人，更加狡猾，更加兇險。
謄錄所外，早已是戒備森嚴。大理寺、刑部、御史臺的官員，以及負責守衛的金吾衛士兵，將這里圍得水泄不通。空氣中彌漫著緊張和凝重的氣氛。
李東陽翻身下馬，亮出了陛下的圣旨。負責看守的官員不敢怠慢，立刻放行。
踏入謄錄所，一股墨香混合著淡淡的酒氣，撲面而來。昨夜出事的偏房，已經被嚴密封鎖。李東陽徑直走了過去。
推開房門，現場已經被初步勘察過，但基本保持了原樣。地上散落著幾張考生的原卷，封面上的名字被糊住了，但封條的邊緣，確實有被撬動過的細微痕跡。桌上，空酒壺倒在一旁，還有幾個下酒的小菜。
那名涉案的王書吏，正被兩名金吾衛士兵看守著，跪在地上，面色蒼白，瑟瑟發抖，眼神中充滿了恐懼和慌亂。
“王書吏。”李東陽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抬起頭來，看著我。”
王書吏渾身一顫，緩緩抬起頭，看到李東陽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嚇得又立刻低下頭去，顫聲道：“侯……侯爺饒命！小人……小人不是故意的！小人……”
“昨夜，到底發生了什么？你為何會醉酒？這些試卷，為何會散落在地上？”李東陽冷冷地問道，語氣不容置疑。
“我……我……”王書吏眼神閃爍，支支吾吾，“昨夜……昨夜是同僚請我喝酒……我多喝了幾杯……就……就睡著了……我也不知道……不知道試卷怎么會變成這樣……小人冤枉啊！侯爺！小人真的是冤枉的！”
“同僚請你喝酒？哪個同僚？叫什么名字？現在在哪里？”李東陽步步緊逼。
“是……是吏部的張主事……他說……說連日謄錄辛苦，請我放松一下……我們就在這間房里喝的酒……后來……后來我就喝醉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張主事……張主事他……他什么時候走的，我也不知道……”王書吏語無倫次地辯解著。
“張主事？”李東陽眼神一凝，立刻對身后的隨從道，“去查！吏部是否有姓張的主事參與此次謄錄？立刻將他帶來見我！”
“是！”
李東陽的目光，再次落到王書吏身上，帶著一絲審視：“王書吏，我再問你一遍，你要想清楚了再回答。昨夜，除了那個張主事，還有沒有其他人來過這里？或者，你在醉酒之前，有沒有發現什么異常的情況？”
王書吏拼命搖頭，臉上涕淚橫流：“沒有！沒有其他人了！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侯爺！求您相信我！我真的沒有動那些試卷！我怎么敢啊！”
看著他驚恐萬狀的樣子，李東陽陷入了沉思。這個王書吏，看起來不像是在說謊，倒像是真的被人設計陷害了。那個所謂的“張主事”，嫌疑很大！
然而，事情真的會這么簡單嗎？長孫明軒等人，會留下這么明顯的線索嗎？那個張主事，會不會也只是一個棋子？
李東陽的目光，掃過散落在地上的試卷，又看了看那空酒壺和酒菜，心中疑竇叢生。
他走到桌邊，拿起那個空酒壺，放在鼻尖聞了聞。除了濃烈的酒氣，似乎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異樣的甜香？
李東陽眼神一凜，將酒壺遞給身后跟隨的一名經驗豐富的仵作：“仔細查驗，這酒里，是否有其他東西？”
“是！”仵作接過酒壺，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就在這時，去傳召張主事的隨從匆匆回來，臉色凝重地稟報道：“侯爺！不好了！吏部的張主事……他……他不見了！”
“不見了？”李東陽猛地轉過身，眼中閃過一絲厲色，“什么時候發現不見的？去他住處找了嗎？”
“找了！他的家人說，昨夜他說在謄錄所值夜班，就一直沒有回去。謄錄所的其他同僚也說，昨晚戌時之后，就再也沒有見過張主事了！”
果然！李東陽心中暗道一聲。這個張主事，果然有問題！十有八九，是畏罪潛逃了！
線索，似乎在剛剛開始的時候，就斷掉了。
李東陽的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三天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天。現在，唯一的突破口，似乎就只剩下眼前這個嚇得魂不附體的王書吏，和那壺可能被動過手腳的酒了。
他必須盡快找到新的線索，否則，不僅查不出真相，自己也會被拖入萬劫不復之地！
一場與時間的賽跑，正式開始了。李東陽站在謄錄所的房間里，感受著無形的壓力，眼神卻變得越來越堅定。他知道，自己不能輸，也輸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