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是那種浸透了骨髓、連靈魂都凍成冰渣的冷。
蕭令儀最后的意識(shí),是被拖行在宸都最骯臟的朱雀長(zhǎng)街上。粗糲的石板磨爛了她華服下早已傷痕累累的軀體,赤著的雙足凍得青紫麻木,感覺不到疼痛,只剩下一種被碾碎的鈍感。耳邊是呼嘯的寒風(fēng),混雜著街邊潑皮無賴下流的哄笑、爛菜葉砸在身上的悶響,還有……遠(yuǎn)處隱約傳來的、屬于她“好妹妹”蕭明薇那得意到刺耳的嬌笑聲。
“看啊!這就是我們大胤朝尊貴的公主殿下!與人私通,穢亂宮闈,謀害君父!呸!賤人!”
“陛下有旨!庶人蕭令儀,罪無可赦!著褫奪封號(hào),即刻絞殺,曝尸三日,以儆效尤!”
太監(jiān)尖利的聲音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jìn)她早已麻木的耳膜。
私通?謀害?
呵……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她不過是被精心選中的替罪羊!是二皇子蕭景煜奪嫡路上必須鏟除的絆腳石,是蕭明薇嫉恨她偶然得了父皇一句夸贊的眼中釘!是首輔顧衍之掩蓋當(dāng)年毒殺她生母真相的最后一塊遮羞布!
她掙扎著想抬頭,想再看一眼那灰蒙蒙、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天。視線卻一片模糊,粘稠的血和冰碴糊住了她的眼睛。喉嚨里全是腥甜的鐵銹味,每一次呼吸都扯動(dòng)著胸腔斷裂的肋骨,發(fā)出破風(fēng)箱般的嗬嗬聲。
不甘!滔天的不甘!蝕骨的恨意!
她蕭令儀這一生,活得像個(gè)笑話!生母早逝,在吃人的深宮里如履薄冰,謹(jǐn)小慎微,只想茍活。她從未奢求過榮華富貴,從未覬覦過滔天權(quán)勢(shì),她只想活著!可就連這最低微的愿望,也被那些高高在上、視人命如草芥的“至親”們,無情地碾碎!
意識(shí)徹底沉入黑暗前,她清晰地感覺到粗糙的麻繩套上了她纖細(xì)脆弱的脖頸。
蕭景煜!蕭明薇!顧衍之!還有那些冷眼旁觀、推波助瀾的魑魅魍魎!
若有來世……若有來世!我蕭令儀便是化作厲鬼,墮入無間地獄!也要拉著你們——一起陪葬!
痛!
不是凍僵的麻木,而是尖銳的、火辣辣的痛!從臉頰蔓延開來,帶著羞辱的力道。
“啪!”
又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同一個(gè)地方!
蕭令儀猛地睜開眼!
刺目的、帶著暖意的陽光毫無遮攔地涌入眼簾,讓她不適地瞇了瞇眼。入目的不是陰冷骯臟的牢獄,也不是寒風(fēng)呼嘯的長(zhǎng)街,而是……一方熟悉的、繡著纏枝蓮紋的素色帳頂?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劣質(zhì)安神香的味道——這是她冷宮偏殿里特有的氣息。
她沒死?
不!不對(duì)!
身體的感覺異常清晰。臉頰上火辣辣的痛,手臂上被掐出的青紫,還有……膝蓋下冰冷堅(jiān)硬的青磚地面?zhèn)鱽淼挠|感。這一切都真實(shí)得可怕!
“賤婢生的下賤胚子!也敢在本公主面前裝死?!”一道刻薄尖利、她刻入骨髓的聲音在頭頂炸響。
蕭令儀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
逆著光,她看到了一張尚帶幾分稚氣,卻已寫滿驕縱與惡毒的少女臉龐。柳眉杏眼,錦衣華服,發(fā)間一支赤金點(diǎn)翠步搖隨著她的動(dòng)作囂張地晃動(dòng),折射著冰冷的光。
蕭明薇!
是她!是十五歲,還未完全長(zhǎng)開,卻已將她視作腳下爛泥、肆意踐踏的蕭明薇!
蕭令儀的瞳孔驟然縮緊,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跳動(dòng),幾乎要撞碎肋骨跳出來!一股冰冷又灼熱的洪流瞬間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那不是恐懼,是足以焚毀一切理智的、從地獄最深處帶回來的——滔天恨意!
不是夢(mèng)!她回來了!回到了天狩十七年,她十五歲,生母剛?cè)ナ啦蛔惆肽辏谶@深宮里最卑微、最無助、最任人宰割的時(shí)刻!回到了她前世噩夢(mèng)真正開始的地方——就在今天,蕭明薇借故罰她跪在殿外,生生跪廢了她一條腿,落下終身跛疾!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來!”蕭明薇被她那死寂又仿佛燃著鬼火的眼神盯得莫名一怵,隨即是更大的惱怒,揚(yáng)起手又要打下!
“明薇公主息怒!”一個(gè)略顯焦急的女聲傳來,是蕭令儀身邊唯一的老宮女崔嬤嬤,她撲過來想擋,卻被蕭明薇身邊的粗壯宮女狠狠推開,摔倒在地。
“老東西!滾開!”蕭明薇啐了一口,目光重新釘在蕭令儀慘白染血的臉上,帶著施虐的快意,“本公主讓你繡的百鳥朝鳳帕子呢?都三天了,連只麻雀都沒繡出來?是不是又偷懶躲懶了?還是……把本公主的話當(dāng)耳旁風(fēng)?!”
百鳥朝鳳?蕭令儀心中冷笑。前世她日夜趕工,熬瞎了眼繡出來的帕子,轉(zhuǎn)頭就被蕭明薇“不小心”丟進(jìn)了炭盆,反誣她敷衍了事,才有了這頓毒打和跪廢腿的酷刑!
冰冷的恨意如同毒藤,纏繞心臟,勒得她幾乎窒息。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尖銳的疼痛勉強(qiáng)拉回一絲瀕臨失控的理智。
不能硬抗!現(xiàn)在的她,毫無依仗!蕭明薇捏死她,比捏死一只螞蟻還容易!
前世慘死的冰冷、麻繩勒緊脖頸的窒息、曝尸街頭的屈辱……一幕幕在眼前瘋狂閃回!每一個(gè)畫面都在尖叫著:活下去!不惜一切代價(jià)活下去!只有活著,才能把那些加諸于身的痛苦,千倍萬倍地還回去!
蕭令儀猛地低下頭,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裝的,是那幾乎要沖破軀殼的恨意與重生的巨大沖擊在激烈碰撞。她將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磚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濃重的哭腔和仿佛發(fā)自靈魂深處的恐懼:
“明薇姐姐……令儀知錯(cuò)!令儀該死!求姐姐饒命!帕子……帕子令儀日夜不敢懈怠,只是……只是技藝粗陋,怕污了姐姐的眼……求姐姐再寬限一日!就一日!令儀定當(dāng)竭盡全力,繡出姐姐滿意的帕子!求姐姐饒了……嬤嬤……饒了我這一次吧!“
她的姿態(tài)卑微到了塵埃里,額頭抵著冰冷的地磚,身體蜷縮著瑟瑟發(fā)抖,像一只被暴雨打落泥濘、瀕死的蝶。只有那雙死死盯著地面磚縫的眼睛,幽深如寒潭古井,里面翻涌的不是恐懼,而是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瘋狂燃燒的——復(fù)仇之火!
蕭明薇,這一巴掌,我記下了!這跪廢腿的仇,我刻在骨頭上了!還有蕭景煜,顧衍之……你們所有人!
等著!
我蕭令儀,從地獄爬回來了!
這一世,我要你們——血債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