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囚籠
江照棠的腳步聲在二樓走廊里輕輕回響,像怕踩碎了地上的月光。顧寒舟的話還像冰錐一樣扎在她心口——“一個小三生的孽種”,每個字都帶著淬毒的寒意,讓她胃里一陣抽痛。她扶著墻壁停下腳步,彎腰劇烈地咳嗽起來,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真絲連衣裙。
口袋里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是醫院發來的復診提醒。江照棠看著屏幕上“先天性心臟病定期復查”的字眼,突然覺得有些可笑。她這條從出生起就帶著病灶的命,大概從一開始就不該存在。
“咔噠”一聲,走廊盡頭的房門被推開。顧寒舟站在門口,逆著光,身形挺拔得像株寒松,指尖夾著支細長的女士香煙,煙霧在她眼前繚繞,模糊了那雙冰冷的眼睛。
“過來。”她又重復了一遍,和在辦公室時一樣,語氣里沒有任何情緒。
江照棠攥緊了手機,指節泛白。她知道自己躲不掉,就像知道明天太陽總會升起一樣。這個名義上的姐姐,是她命中注定的劫數。她低著頭走過去,經過顧寒舟身邊時,聞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雪松味,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煙草氣——和江晚晴喜歡的梔子花香完全不同,冷得像深冬的雪。
“這間房以后歸你。”顧寒舟推開主臥隔壁的房門。房間很小,只有一張單人床和一個白色的衣柜,窗戶正對著后院的墻,陽光都吝嗇得多照進來。江照棠以前住的是帶陽臺的次臥,擺滿了顧義送她的玩偶和書。
“我的東西……”
“扔了。”顧寒舟打斷她,吐了個煙圈,“這里不是你以前的臥室,少擺那些沒用的嬌氣玩意兒。”
江照棠的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敢再說什么。她記得小時候,江晚晴總跟她說:“照棠,你要懂事,咱們在顧家是寄人籬下。”那時她不懂什么叫寄人籬下,直到此刻站在這間逼仄的房間里,看著顧寒舟眼里毫不掩飾的厭惡,才突然明白了。
“從明天起,六點起床做早餐。”顧寒舟靠在門框上,目光掃過她蒼白的臉,“我不吃甜的,不喝牛奶,早餐要熱的。”
江照棠點點頭,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墻皮。
“上午把公司的舊文件整理出來,在三樓儲藏室,下午給我送到辦公室。”
“可是我……”江照棠抬起頭,眼里帶著點懇求,“我心臟不太好,不能搬重東西……”
顧寒舟冷笑一聲,掐滅了煙:“怎么?江晚晴沒教過你,寄人籬下就要有寄人籬下的樣子?還是說,你覺得你媽進了監獄,你就能當大小姐了?”
江照棠的臉瞬間褪盡血色,扶著墻才沒讓自己倒下。她知道顧寒舟是故意的,故意提起江晚晴,故意讓她難堪。可她不能反駁,只能咬著牙點頭:“我知道了。”
顧寒舟沒再理她,轉身進了主臥,“砰”地一聲關上了門。那扇門像一道無形的墻,把兩個同處一個屋檐下的人,隔成了兩個世界。
江照棠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胃里的絞痛越來越厲害,才扶著墻慢慢挪進房間。衣柜里空蕩蕩的,只有一股陳舊的灰塵味。她從行李箱里拿出藥盒,倒出兩粒白色藥片,就著冷水咽了下去。冰涼的水滑過喉嚨,激得她又是一陣咳嗽。
窗外的雨還在下,敲打著玻璃,像在重復母親被帶走時的尖叫。江照棠走到窗邊,看著樓下被雨水沖刷的花園。那里有一棵玉蘭樹,是蘇鈺生前親手種的,每年春天都會開得滿樹潔白。江晚晴嫁過來后,好幾次想把樹挖掉,都被顧義攔住了。
“那是小鈺的念想。”她小時候聽顧義這么對江晚晴說過。
可顧義對蘇鈺,到底有多少念想呢?江照棠摸著冰冷的玻璃,想起父親臨終前拉著她的手,說的那句沒頭沒尾的話:“照棠,別恨你姐姐,她……不容易。”
那時她不懂,現在更不懂。一個把母親送進監獄,把自己當成眼中釘的人,有什么不容易的?
第二天清晨五點半,江照棠就被生物鐘叫醒了。窗外的雨已經停了,天邊泛著魚肚白。她換上一身洗得發白的棉布裙,輕手輕腳地走進廚房。
廚房很大,廚具都是嶄新的,一看就很少用。江照棠打開冰箱,里面空蕩蕩的,只有幾瓶礦泉水和一盒過期的牛奶。她愣了一下,才想起顧寒舟昨晚根本沒說要準備食材。
正在這時,樓梯傳來腳步聲。顧寒舟穿著一身黑色運動服,頭發束成高馬尾,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線條流暢的脖頸。她剛晨練回來,額角還帶著薄汗,運動服勾勒出緊實的馬甲線,每一步都帶著沉穩的力量感。
“早餐呢?”顧寒舟走到吧臺前,拿起桌上的礦泉水喝了一口。
“冰箱里沒有食材……”江照棠的聲音越來越小。
顧寒舟抬眼,目光像冰刃一樣刮過她的臉:“我讓你做早餐,不是讓你找借口。”
江照棠的臉瞬間漲紅,手指絞著衣角:“我現在就去買。”
“不用了。”顧寒舟放下水瓶,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看來指望你是沒用了。”
她轉身就走,經過江照棠身邊時,腳步頓了頓:“別忘了上午去整理文件。要是中午我回來之前看不到文件,你就等著睡儲藏室吧。”
門被關上的聲音傳來,江照棠才腿一軟,靠在冰箱上滑坐下來。胃里的絞痛又開始了,比昨晚更厲害。她蜷縮在地上,冷汗浸濕了后背,卻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疼痛漸漸緩解。江照棠扶著冰箱站起來,看著空蕩蕩的廚房,突然覺得很可笑。她就像個小丑,努力想做好一切,卻連一頓簡單的早餐都搞砸了。
她換了身衣服,背著帆布包去了公司。啟元集團的員工顯然已經接到了通知,看到她時,眼神里都帶著探究和同情,卻沒人敢跟她說話。江照棠低著頭,快步走進電梯,按了三樓。
儲藏室堆滿了紙箱,積著厚厚的灰塵。陽光從狹小的窗戶照進來,能看到空氣中漂浮的塵埃。江照棠找了塊抹布,把紙箱上的灰塵擦掉,才發現上面寫著“2008-2010年項目資料”。
2008年,正是蘇鈺去世的那一年。
江照棠的手指頓了頓,心臟突然跳得厲害。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了最上面的紙箱。里面是一疊疊的設計圖,紙張已經泛黃,上面的字跡娟秀有力,是蘇鈺的筆跡。
設計圖上畫的是臨江的地標建筑,線條流暢,細節精致。江照棠一張張翻看著,想象著蘇鈺伏案作畫的樣子。她應該是個很溫柔的人吧,就像母親偶爾提起時,語氣里那點不易察覺的羨慕。
“你在干什么?”
突然響起的聲音嚇得江照棠手一抖,設計圖散落一地。顧寒舟站在門口,穿著一身黑色西裝,手里拿著一份文件,眼神冷得像冰。
“我……我在整理文件。”江照棠慌忙去撿地上的圖紙,手指卻被邊緣劃破了,滲出一點血珠。
顧寒舟的目光落在散落的設計圖上,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她幾步走過來,一腳踹在紙箱上,文件散落一地:“誰讓你碰這些的?”
“我不是故意的……”江照棠嚇得往后縮了縮,手背被劃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不是故意的?”顧寒舟蹲下身,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氣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頭,“江照棠,你是不是覺得你媽進了監獄,我就不敢對你怎么樣了?還是說,你想像你媽一樣,搶走不屬于你的東西?”
“我沒有!”江照棠疼得眼淚都出來了,卻倔強地不肯掉下來,“我只是覺得蘇阿姨的設計圖很漂亮……”
“你也配提她?”顧寒舟猛地甩開她的手,眼神里的厭惡幾乎要溢出來,“一個小三生的孽種,也配談論我媽?”
江照棠被甩得跌坐在地上,手腕上留下一圈清晰的紅痕。她看著顧寒舟冰冷的眼睛,突然覺得很累。累得不想解釋,不想爭辯,只想就這樣消失。
“我知道你恨我。”江照棠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恨我媽,也恨我。可當年的事,真的不是我媽一個人的錯。”
“閉嘴!”顧寒舟厲聲打斷她,“你媽害死了我媽,這是鐵打的事實!”
“那我爸呢?”江照棠抬起頭,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如果不是他先出軌,如果不是他給了我媽希望,又怎么會有后來的事?顧寒舟,你敢說你爸一點錯都沒有嗎?”
顧寒舟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胸口劇烈起伏著。她最恨的就是別人提起顧義,提起那個在母親尸骨未寒時就另娶他人的男人。可江照棠說的是事實,一個她不愿意承認的事實。
“看來江晚晴把你教得很好。”顧寒舟的聲音冷得像淬了毒,“知道怎么戳別人的痛處。”
她轉身就走,走到門口時又停了下來,背對著江照棠:“下午把所有文件整理好,送到我辦公室。要是少了一份,你就自己看著辦。”
儲藏室的門被關上,只剩下江照棠一個人坐在地上。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泛黃的設計圖上,暈開一小片水漬。她知道自己不該提起顧義,那只會讓顧寒舟更恨她。可她控制不住,就像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控制不住胃里的疼痛一樣。
中午的時候,江照棠終于把所有文件整理好了。她抱著厚厚的文件盒,一步一步往電梯挪。文件很重,壓得她胳膊發酸,心臟也開始隱隱作痛。
電梯在十七樓停下,門剛打開,就看到顧寒舟和一個穿著職業裝的女人站在門口。那女人長得很漂亮,眉眼帶笑,看到顧寒舟時,眼神里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
“寒舟,這就是你那個繼妹?”女人的目光落在江照棠身上,帶著一絲玩味。
顧寒舟沒說話,只是皺了皺眉。
江照棠低下頭,抱著文件想從她們身邊繞過去,卻被女人攔住了。
“別這么害羞嘛。”女人伸手想去碰她的頭發,被江照棠下意識地躲開了。
“林薇,別胡鬧。”顧寒舟的聲音冷了下來。
林薇聳聳肩,收回手,笑著說:“我就是好奇,能讓我們顧大律師記掛這么久的人,到底長什么樣。”
江照棠的臉瞬間漲紅,抱著文件快步走進辦公室,把她們的笑聲關在了門外。
辦公室很大,陽光透過落地窗灑進來,落在顧寒舟的辦公桌上。江照棠把文件放在墻角,剛想轉身離開,就聽到顧寒舟和林薇走了進來。
“說吧,找我什么事?”顧寒舟走到辦公桌后坐下,語氣里帶著一絲不耐煩。
“當然是好事。”林薇走到她身邊,遞過一份文件,“景耀集團的合作案,你媽生前負責的那個項目,甲方想重啟,指定要顧家的人負責。”
顧寒舟的目光落在文件上,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景耀集團是蘇鈺娘家的公司,母親去世后,兩家就斷了聯系。現在突然要合作,不知道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林薇看出了她的猶豫,“但這個項目對啟元集團來說,是個機會。而且,你不想知道當年你媽為什么要做這個項目嗎?”
顧寒舟的眼神閃了一下。她確實想知道,想知道母親生前到底在想些什么。
“讓我考慮一下。”
“好。”林薇笑了笑,目光不經意地掃過站在墻角的江照棠,“對了,你這個繼妹,打算怎么辦?總不能一直養著吧?”
顧寒舟抬眼,目光落在江照棠身上,像在看一件無關緊要的東西:“她還有點用。”
江照棠的心猛地一沉,攥緊了衣角。她知道自己在顧寒舟眼里,不過是個可以隨意擺弄的棋子。
“我先回去了,等你消息。”林薇走的時候,又意味深長地看了江照棠一眼。
辦公室里只剩下她們兩個人。顧寒舟低頭看著文件,沒再理她。江照棠站在墻角,覺得自己像個多余的擺設。
“過來。”顧寒舟突然開口。
江照棠愣了一下,慢慢走過去。
顧寒舟把文件推到她面前:“看看這個。”
文件上是景耀集團的合作案,項目負責人那一欄,寫著蘇鈺的名字。江照棠的手指拂過那兩個字,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
“知道這是什么嗎?”顧寒舟問。
江照棠搖搖頭。
“我媽的心血。”顧寒舟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當年她就是為了這個項目,才經常跑外地,才會……”
她沒再說下去,但江照棠知道她想說什么。母親就是在去外地考察的路上出的事。
“林薇說,甲方想重啟這個項目。”顧寒舟看著她,“你覺得,我應該接嗎?”
江照棠沒想到她會問自己,愣了半天,才小聲說:“我不知道。”
顧寒舟冷笑一聲:“也是,你這種人,怎么會懂這些。”
她收起文件,站起身:“下午跟我去景耀集團。”
“我去干什么?”江照棠愣住了。
“讓你去你就去。”顧寒舟的語氣不容置疑,“別忘了,你現在吃的住的,都是顧家的。讓你做點事,不該有怨言。”
江照棠低下頭,沒再說話。她知道自己沒有選擇的余地。
去景耀集團的路上,車里的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顧寒舟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側臉的線條冷硬,像精心雕琢的冰雕。江照棠坐在副駕駛座上,看著窗外飛逝的街景,心里七上八下的。
她從沒去過景耀集團,只聽江晚晴說過,那是蘇鈺的娘家,對她們母女一直沒什么好臉色。
車子在一棟氣派的大樓前停下。顧寒舟率先下車,江照棠連忙跟在她身后。走進大堂,迎面就看到一個穿著西裝的中年男人,看到顧寒舟,臉上立刻露出了笑容。
“寒舟,可算把你盼來了。”男人走上前,熱情地握住她的手,“我是你舅舅,蘇明。”
顧寒舟的手僵了一下,抽回手,語氣淡淡的:“蘇總。”
蘇明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自然,目光落在江照棠身上,眼神瞬間冷了下來:“這位是?”
“我繼妹,江照棠。”顧寒舟的語氣沒有任何起伏。
蘇明的臉色沉了下來,沒再理江照棠,對顧寒舟說:“我們上去談吧。”
電梯里的氣氛更加壓抑。蘇明時不時地看江照棠一眼,眼神里的厭惡毫不掩飾。江照棠低著頭,感覺自己像個不該存在的污點。
到了頂層會議室,里面已經坐了好幾個人,看到江照棠時,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寒舟,你怎么把她帶來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皺著眉問,是蘇鈺的父親蘇賀平,顧寒舟的外公。
“她現在是顧家的人,跟著我來看看。”顧寒舟的語氣很淡,仿佛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蘇老哼了一聲,沒再說話,但臉色明顯不好看。
會議開了很久,討論的都是項目的細節,江照棠一句也聽不懂。她坐在角落的位置,感覺所有人的目光都時不時地落在她身上,像針一樣扎得她難受。胃里的絞痛又開始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厲害。她想忍住,可額頭的冷汗越來越多,眼前也開始發黑。
“你怎么了?”突然有人碰了碰她的胳膊。
江照棠抬起頭,看到顧寒舟不知什么時候坐到了她身邊,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
“我沒事……”她想笑,卻疼得扯不出嘴角。
顧寒舟皺了皺眉,沒再說話,只是在桌子底下,悄悄把自己的手放在了她的肚子上,用掌心的溫度輕輕揉著。那溫度很暖,像冬日里難得的陽光,讓她胃里的疼痛緩解了不少。
江照棠愣住了,看著顧寒舟的側臉,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這個一直對她冷言冷語,處處刁難她的人,竟然會在這種時候……
會議結束后,蘇老叫住了顧寒舟:“寒舟,你跟我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