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心墻

江照棠站在景耀集團設計部的落地窗前，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窗簾上的流蘇。窗外暴雨如注，雨滴在玻璃上蜿蜒成淚痕般的痕跡，就像她此刻紛亂的心緒。

三天前西江碼頭的遭遇仍讓她心有余悸。那個陌生男人的威脅，顧寒舟突如其來的擁抱，還有那句“在我面前永遠不需要逞強“——所有畫面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

“江設計師？“林芮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刻意的甜膩，“你的咖啡。“

江照棠轉身接過紙杯，熱氣氤氳中看到林芮涂著鮮紅指甲油的手指。這雙手讓她想起林薇，那個在監獄里仍能伸出爪子的毒蛇。

“謝謝。“她抿了一口，苦澀在舌尖蔓延。

林芮倚在她的辦公桌邊，絲綢襯衫的領口微微敞開：“聽說顧總最近在查二十年前的拆遷案？“她壓低聲音，“我叔叔當年經手過那個項目。“

江照棠的手指驟然收緊，紙杯發出輕微的變形聲。她想起顧寒舟說過，西江那塊地下埋著三個拆遷戶的尸體，還有蘇鈺墜江的車。

“我不清楚公司的事。“她放下咖啡杯，聲音輕得像羽毛。

林芮輕笑一聲，涂著唇膏的嘴湊近她耳邊：“小心點，有些秘密挖出來會死人的。“她直起身，若無其事地撥了撥卷發，“對了，下午的季度會議記得帶設計稿。“

直到林芮的高跟鞋聲消失在走廊盡頭，江照棠才發覺自己掌心全是冷汗。她顫抖著摸出手機，想給顧寒舟發消息，卻在輸入框前猶豫了。

“怎么了？“

低沉的嗓音驚得江照棠差點摔了手機。顧寒舟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后，黑色西裝襯得她身形修長，領口的銀色胸針閃著冷光。

“沒、沒什么。“江照棠慌忙鎖屏，“林總監剛送來咖啡。“

顧寒舟的目光掃過那個喝了一口的紙杯，突然伸手拿起來扔進垃圾桶：“別喝來歷不明的東西。“她從公文包取出保溫杯，“喝這個。“

江照棠接過杯子，溫熱透過陶瓷傳到指尖。掀開蓋子，紅棗枸杞的甜香撲面而來。

“姐姐...“

“下午跟我去工地。“顧寒舟打斷她，聲音平靜，“西江項目實地考察。“

保溫杯的熱氣模糊了江照棠的視線。她看著顧寒舟轉身離去的背影，黑色西裝勾勒出筆直的肩線，像一堵密不透風的墻。

暴雨中的西江工地泥濘不堪。江照棠撐著傘跟在顧寒舟身后，雨水還是浸透了她的小白鞋。顧寒舟穿著防水靴走在前面，不時停下來查看地質報告。

“就是這里。“顧寒舟突然停在一片洼地前，雨水在她腳邊匯成渾濁的水坑，“二十年前，三個拆遷戶在這里被活埋。“

江照棠的胃部一陣絞痛。她看著泥水翻涌的地面，仿佛能聽見地底傳來的慘叫。

“你還好嗎？“顧寒舟轉頭看她，黑眸在雨幕中格外深邃。

江照棠剛要回答，余光卻瞥見工地圍欄外閃過一個人影。那人戴著鴨舌帽，身形與碼頭威脅她的男人極為相似。

“有人！“她失聲叫道。

顧寒舟反應極快，一個箭步沖過去。那人轉身就跑，卻在泥地上滑倒。顧寒舟一把揪住他的衣領，雨水順著她的下頜線滴落，像鋒利的刀光。

“誰派你來的？“

男人掙扎著抬頭，江照棠倒吸一口冷氣——是周強！那個失蹤二十年的司機！

“顧、顧小姐...“周強嘴唇發抖，“我是來贖罪的...“

顧寒舟的手勁松了一分：“說清楚。“

周強從懷里掏出一個防水袋，里面裝著幾張泛黃的照片：“當年...林國棟讓我改蘇總的車檢記錄...但我偷偷拍了這些...“

照片上是年輕的林國棟指揮工人填埋深坑的畫面，坑底隱約可見掙扎的人形。江照棠一陣眩暈，扶住了旁邊的腳手架。

“還有...“周強哆嗦著指向工地東側，“蘇總的車...被沉在那邊江底...行車記錄儀應該還在...“

顧寒舟的瞳孔劇烈收縮。她松開周強，掏出手機撥號：“張警官，立刻帶潛水隊來西江工地。“

掛斷電話，她轉向江照棠：“你先回去。“

“我不走。“江照棠攥緊拳頭，雨水順著她的劉海滴落，“我要知道真相...全部真相。“

顧寒舟凝視她片刻，突然脫下西裝外套裹住她單薄的肩膀：“那就別亂跑。“

警笛聲由遠及近。潛水員在周強指認的位置下水，不到半小時就找到了那輛銹跡斑斑的奔馳。當行車記錄儀被取出時，顧寒舟的手指微微發抖。

視頻畫面模糊不清，但足以辨認出蘇鈺驚恐的臉。在車輛墜江前幾秒，鏡頭捕捉到了站在岸邊的兩個人——年輕的林國棟，十五歲的林薇，還有一旁倉庫里挺著孕肚的江晚晴

江照棠雙腿一軟，跪倒在泥水里。雨水混合著淚水在她臉上肆虐，她死死攥著顧寒舟的褲腳：“對不起...對不起...“

顧寒舟僵立如雕塑，視頻畫面在她眼底反復播放。她突然彎腰拉起江照棠，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回家。“

警車押著周強離去，黑色賓利在暴雨中疾馳。車內的沉默像一堵無形的墻，將兩人隔在兩端。

顧家別墅燈火通明。江照棠站在客廳中央，濕透的衣服在地毯上洇出水痕。顧寒舟背對著她倒酒，威士忌在玻璃杯里晃出琥珀色的光。

“你早就知道。“顧寒舟突然開口，聲音冷得像冰，“江晚晴參與謀殺。“

“我不知道！“江照棠聲音發顫，“媽媽從沒說過...“

“撒謊！“酒杯被狠狠砸在墻上，碎片四濺。顧寒舟轉身，眼中燃燒著駭人的怒火，“她是你母親！懷著你的時候就能冷眼看著別人去死！“

江照棠的胃部絞痛加劇，冷汗浸透后背。她扶著沙發慢慢滑坐在地：“我真的...不知道...“

顧寒舟大步走來，一把揪住她的衣領：“那這個呢？“她掏出手機，屏幕上是一張江晚晴與林國棟的合影，“在你房間找到的！“

江照棠瞪大眼睛。照片背面寫著日期——正是蘇鈺車禍前一周。她的記憶突然閃回七歲那年，母親深夜對著這張照片哭泣的畫面。

“我...我忘了...“她痛苦地抱住頭，“媽媽把它藏在圣經里...我小時候見過但不懂...“

顧寒舟松開她，踉蹌后退幾步，突然笑了：“忘了？好一個忘了。“她的笑聲帶著撕裂般的痛楚，“江照棠，你和你母親一樣，滿嘴謊言。“

“不是的！“江照棠爬過去抓住她的手腕，“姐姐你聽我解釋...“

“別叫我姐姐！“顧寒舟猛地甩開她，“從今天起，滾出我的房子！“

雷聲炸響，照亮江照棠慘白的臉。她蜷縮在地毯上，像只被拋棄的幼獸：“求求你...別趕我走...我只有你了...“

顧寒舟轉身走向樓梯，背影決絕如刀：“明天早上，我要看到你消失。“

閣樓儲物間里，江照棠抱著膝蓋坐在行李箱旁。窗外的暴雨仍在繼續，偶爾的閃電照亮她淚痕交錯的臉。

她機械地收拾著為數不多的行李——幾件素色連衣裙，母親留下的圣經，還有顧寒舟送她的保溫杯。指尖觸到抽屜深處的藥瓶時，她停頓了一下。

安眠藥。醫生開給她的，囑咐每次只能吃半片。

江照棠擰開瓶蓋，白色藥片在手心堆成小山。她想起母親入獄前的最后一句話：“照棠，媽媽對不起你，也對不起蘇阿姨...“

又一道閃電劃過，照亮床頭她和顧寒舟的合影——那是上個月顧瑤偷拍的，顧寒舟難得露出微笑的瞬間。

江照棠突然哭了。她抖著手把藥片倒回瓶子，撥通了顧瑤的電話。

“照棠？“顧瑤的聲音帶著睡意。

“瑤瑤...“江照棠哽咽著，“我能...去你那里住幾天嗎？“

顧寒舟站在主臥窗前，指間的煙已經燃到盡頭。樓下的動靜她聽得一清二楚——行李箱滾輪的聲音，大門開合的聲音，還有顧瑤那輛minicooper的引擎聲。

煙灰掉在地毯上，燙出一個焦黑的洞。她拿起床頭相框，里面是蘇鈺抱著幼年她的合影。照片里的母親笑得那么溫柔，仿佛從未預見自己將死于非命。

“媽...“顧寒舟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我該怎么辦...“

手機突然震動。是警局發來的消息：“顧總，周強在押送途中突發心臟病，搶救無效死亡。臨終前他說，江晚晴當年是被林國棟脅迫的。“

顧寒舟的手指僵在屏幕上。雨聲忽然變得很遙遠，耳邊只剩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她想起江照棠蜷縮在地毯上的樣子，想起她發燒時攥著自己衣角的力度，想起她捧著保溫杯時眼底閃爍的光。

手機又震了一下，這次是顧瑤：“表姐，照棠在我這兒。她哭得快窒息了，但我發現一件事——她帶來的圣經里夾著你媽媽的照片，背面寫著“救命“。“

照片很快傳來。泛黃的老照片上，年輕的蘇鈺站在景耀集團門口，背后被人用紅筆寫著一行小字：“林要殺我，救救我——鈺“。

顧寒舟的手機滑落在地。二十年的仇恨突然出現裂縫，透出一線她從未想過的可能。

雨水拍打著顧瑤公寓的窗戶，江照棠蜷縮在客房的單人床上，手里緊攥著那本舊圣經。顧瑤端著一杯熱牛奶站在門口，看著她顫抖的背影欲言又止。

“喝點東西吧。“顧瑤最終輕聲道，把杯子放在床頭柜上。

江照棠沒有轉身，只是搖了搖頭，濕漉漉的頭發在枕頭上洇開一片深色痕跡。她的指尖撫過圣經扉頁上母親的字跡——“愿主保佑我的小棠“，突然發現書頁間露出一角泛黃的紙張。

“這是什么...“她撐起身子，小心翼翼地抽出那張藏在《詩篇》章節間的老照片。

照片上的蘇鈺站在景耀集團門口，穿著那件她最愛的白色連衣裙，笑容卻帶著幾分勉強。江照棠翻到背面，一行褪色的紅字刺入眼簾：“林要殺我，救救我——鈺“。

“天啊...“顧瑤倒吸一口冷氣，“這是蘇阿姨的筆跡嗎？“

江照棠的手指劇烈顫抖起來。她突然想起七歲那年，母親深夜跪在衣柜前，將這本圣經塞進最底層的畫面。當時江晚晴臉上那種近乎絕望的神情，至今仍清晰地烙在她的記憶里。

“我得告訴姐姐...“她掙扎著要下床，卻被一陣尖銳的胃痛逼得彎下腰。

顧瑤連忙扶住她：“你現在這樣怎么去？我先給表姐發個照片。“

手機提示音在黑暗的臥室里格外刺耳。顧寒舟盯著屏幕上那張求救字條，太陽穴突突直跳。她撿起地上的手機，撥通了刑偵隊張隊的電話。

“我要江晚晴的完整案卷，現在。“

窗外雨勢漸小，凌晨三點的城市籠罩在朦朧的霧氣中。顧寒舟站在書房里，面前攤開著所有證據——周強的供詞、行車記錄儀視頻、蘇鈺的求救字條...拼圖正在一塊塊歸位，卻拼出一個與她二十年認知截然不同的真相。

她拿起車鑰匙時，手指不受控制地輕顫。

顧瑤的公寓門鈴在凌晨四點響起。江照棠從淺眠中驚醒，看到監控屏幕里顧寒舟蒼白的臉。她赤著腳跑去開門，兩人隔著門檻對視，空氣仿佛凝固。

顧寒舟的目光落在江照棠紅腫的眼睛上，喉結滾動了一下：“圣經給我看看。“

江照棠默默遞過那本舊書。顧寒舟翻到夾著照片的那頁，指尖輕觸那行紅字，突然注意到書頁邊緣有褪色的指紋痕跡——有人經常翻看這一頁。

“你母親...“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藏這個。“江照棠聲音嘶啞，“但我記得她經常半夜讀圣經，每次都哭。“

顧寒舟抬頭看她，黑眸深不見底：“周強死前說，江晚晴是被脅迫的。“

一滴淚砸在圣經封面上。江照棠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她看著顧寒舟轉身走向電梯，背影在走廊燈光下顯得異常孤獨。

“姐姐！“她突然追出去，光腳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我跟你一起去。“

顧寒舟停下腳步，沒有回頭：“去哪？“

“見我媽。“江照棠攥緊睡裙下擺，“我要親口問她真相。“

晨霧中的臨江女子監獄像一座灰色堡壘。江照棠坐在探視間的長凳上，胃部絞痛一陣強過一陣。顧寒舟站在窗邊，側臉在鐵柵欄的陰影里顯得格外冷峻。

當江晚晴被獄警帶進來時，江照棠幾乎認不出她——曾經保養得宜的臉爬滿皺紋，鬢角全白了，只有那雙眼睛還帶著熟悉的倔強。

“照棠？“江晚晴的視線掃過女兒，在看到顧寒舟時驟然緊縮，“你們...一起？“

顧寒舟直接拿出那張照片拍在桌上：“解釋。“

江晚晴的手指顫抖著觸碰照片邊緣，突然崩潰般捂住臉：“我就知道...遲早會...“

“媽！“江照棠抓住母親的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蘇鈺早就知道林國棟要殺她。“江晚晴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那天她約我在倉庫見面，說要給我證據...但我到的時候，車已經...“

顧寒舟猛地撐住桌子：“所以你看到了車禍？“

“我看到林薇。“江晚晴抬起頭，眼中閃爍著恐懼，“那么小的女孩，站在車邊笑...我嚇傻了，周強把我拉走，說不想死就裝作什么都不知道。“

探視間的空氣仿佛被抽空。江照棠看著母親扭曲的面容，突然意識到什么：“那張照片...是蘇阿姨給你的？“

“她塞在我包里，就在車禍前一天。“江晚晴苦笑，“我以為她是想陷害我...直到后來在倉庫發現那三個拆遷戶的尸體...“

顧寒舟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二十年的仇恨對象突然錯位，她感到一陣眩暈。江晚晴是可恨的幫兇，但真正的惡魔竟是那個叫她“寒舟姐“的林薇。

“為什么不早說？“她的聲音嘶啞得可怕。

江晚晴看向女兒，眼神柔軟了一瞬：“我懷孕了...顧義答應保護我們...而且...“她顫抖著從囚服內袋掏出一張折疊的紙，“林國棟用這個威脅我。“

那是一張胎兒B超圖，日期顯示在蘇鈺車禍后兩個月。江照棠困惑地皺眉：“這是...“

“不是你。“江晚晴輕聲道，“是另一個孩子...林國棟的。“

顧寒舟瞳孔驟縮。她想起父親書房里那些未寄出的信，每一封都在乞求江晚晴回來。原來那個男人什么都知道，卻選擇用沉默筑起另一座墳墓。

探視結束的鈴聲刺耳地響起。江晚晴被帶走前最后看了女兒一眼：“圣經第147篇...我做了記號。“

回程的車里沉默如鐵。江照棠翻到圣經第147篇，發現“祂醫治心碎的人，裹好他們的傷痛“這句被劃了線，頁邊寫著一行小字：“對不起，小鈺“。

“姐姐...“她輕聲喚道，卻不知該說什么。

顧寒舟握方向盤的手指節發白。雨后的陽光透過云層，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那些光點跳躍著，像二十年來從未停息的雨。

“我需要時間。“她最終說道，聲音輕得像嘆息。

車停在顧瑤公寓樓下時，江照棠鼓起勇氣碰了碰她的手腕：“我還能...回家嗎？“

顧寒舟沒有立刻回答。她看著擋風玻璃上未干的雨痕，想起江照棠發燒時攥著她衣角的樣子，想起她捧著保溫杯時眼底的光。

“把胃藥吃了。“她伸手從儲物格取出藥瓶，“明天我來接你。“

江照棠的眼淚砸在藥片上。她低頭咽下那片苦澀，聽見車門鎖打開的聲音，像心墻上第一道裂縫。

顧寒舟獨自驅車來到西江邊。晨霧中的江水泛著鐵灰色，對岸的工地隱約可見。她站在堤岸上，風吹起她的黑發，像一面招展的旗。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張隊發來的消息：“顧總，潛水員在車里發現蘇總的日記本，已做防水處理。要現在送過去嗎？“

顧寒舟望向江心，那里沉睡著母親最后的時刻。二十年了，她終于要聽到母親真正的聲音。

“送我家。“她回復道，轉身走向停車場。

陽光終于穿透云層，照在副駕駛那本舊圣經上。燙金的十字架閃閃發光，像某種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