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沉沒的日記
顧寒舟站在書房的落地窗前，指尖夾著的香煙已經燃到盡頭。窗外暮色四合，西江的水面泛著鐵灰色的光，像一塊巨大的、沉默的墓碑。
桌上的防水袋里躺著那本從江底打撈出來的日記——母親的日記。二十年了，它被鎖在沉沒的車廂里，與淤泥和黑暗為伴，卻奇跡般地保存了下來。
顧寒舟掐滅煙頭，深吸一口氣，打開了防水袋。皮革封面已經泡得發脹，內頁卻因為特殊的防水紙而完好無損。第一頁上，母親蘇鈺的字跡娟秀有力：“2003年3月1日，給寒舟的禮物?！?/p>
她的手指猛地一顫。這本日記，是母親寫給她的。
“今天寒舟五歲了，在幼兒園畫了一幅畫，說長大要當設計師。我決定從今天開始寫日記，等她十八歲時送給她...“
顧寒舟的眼眶瞬間發熱。母親沒能等到她十八歲，這本日記也沒能送出去。
翻到2005年的記錄，字跡開始變得急促：“顧義又沒回家。景耀的項目出了問題，林國棟在拆遷款上做了手腳，三個釘子戶失蹤了...“
下一頁被撕掉了，殘留的紙頁上只有幾個模糊的字跡：“...倉庫...證據...“
再往后翻，日期跳到了車禍前一周：“林國棟知道我在查他了。今天在公司停車場，他的眼神讓我害怕。我把證據藏在城西倉庫的第三排貨架下，鑰匙交給周強保管。如果我有不測...“
最后一條記錄是車禍當天：“約了江晚晴在倉庫見面。她雖然可恨，但畢竟是顧義孩子的母親。如果她還有一點良心...“
日記戛然而止。顧寒舟的指尖撫過那未寫完的句子，仿佛能觸摸到母親最后的恐懼。她終于明白了——母親不是去赴死，而是去救人。她約江晚晴，是想給她一個贖罪的機會。
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是張隊發來的消息：“顧總，林薇的取保候審被撤銷了。我們在周強住處找到一段錄音，證明她參與了當年的謀殺?！?/p>
顧寒舟放下日記，撥通了江照棠的電話。鈴聲響了很久才被接起，聽筒里傳來江照棠帶著鼻音的聲音：“姐姐？“
“明天早上九點，我去接你?！邦櫤鄣穆曇舯认胂笾腥岷?，“去見林薇?！?/p>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好?！?/p>
掛斷電話，顧寒舟重新拿起日記本，翻到扉頁。母親的照片從里面滑落——年輕的蘇鈺抱著五歲的她，兩人在玉蘭樹下笑得燦爛。照片背面寫著一行字：“寒舟，記住，恨比愛容易，但愛比恨長久?！?/p>
窗外，最后一縷暮色沉入江底。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江照棠已經穿戴整齊坐在床邊。她一夜未眠，胃里的絞痛一陣強過一陣，卻固執地不肯吃藥——仿佛這種疼痛是對自己的一種懲罰。
門鈴準時在九點響起。她打開門，看到顧寒舟站在晨光中，一身黑色西裝，領口的銀色胸針閃著冷光。她的眼下有淡淡的青黑，顯然也沒休息好。
“吃早餐了嗎？“顧寒舟問，目光掃過她蒼白的臉色。
江照棠搖搖頭：“不餓?！?/p>
顧寒舟皺了皺眉，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個保溫盒：“顧嫂做的粥，車上吃。“
粥還是溫的，里面加了江照棠喜歡的紅棗和枸杞。她小口小口地吃著，余光瞥見顧寒舟專注開車的側臉——高挺的鼻梁，緊抿的薄唇，下頜線像刀刻般鋒利。
“姐姐...“她鼓起勇氣開口，“昨晚...你看了蘇阿姨的日記嗎？“
顧寒舟的手指在方向盤上收緊：“嗯?！?/p>
“她...寫了什么？“
“寫了真相。“顧寒舟的聲音很平靜，卻讓江照棠感到一種暴風雨來臨前的壓抑，“寫了林薇是如何參與謀殺的，寫了你母親是如何被脅迫的，也寫了她為什么要約你母親見面?！?/p>
江照棠的勺子掉在腿上，粥漬在米色裙子上暈開一片污跡。她顧不上擦拭，急切地問：“我媽她...真的不是主謀？“
“不是?！邦櫤壑币暻胺?，“但她選擇了沉默，這同樣不可原諒?！?/p>
江照棠低下頭，眼淚砸在粥碗里：“對不起...“
“不是你的錯。“顧寒舟突然伸手，輕輕擦掉她臉上的淚，“我說過，在我面前，不需要逞強。“
這個動作讓江照棠愣住了。她抬起淚眼，看到顧寒舟眼底閃過一絲她從未見過的柔軟。
車子停在看守所門口時，陽光已經變得刺眼。林薇被帶進審訊室時，依舊穿著那身名牌套裝，妝容精致，仿佛這里只是她臨時歇腳的酒店。
“寒舟姐。“她甜甜地笑著，目光掃過江照棠時卻像毒蛇吐信，“帶著小跟班來看我？“
顧寒舟直接按下錄音筆，周強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我看到林薇了！那時候她才十五歲，卻跟著那個黑司機在倉庫門口等著！蘇小姐剛拿到證據，他們就開車撞了上去！“
林薇的笑容僵在臉上。
“還有這個。“顧寒舟又播放了一段錄音，是林國棟的聲音：“...薇薇做得很好，那女人再也不會礙事了...“
“假的！“林薇猛地站起來，手銬嘩啦作響，“這些都是合成的！“
顧寒舟冷笑一聲，拿出最后一樣證據——從沉車里找到的行車記錄儀。畫面雖然模糊，但足以辨認出十五歲的林薇站在岸邊，冷眼看著車輛沉入江底。
林薇的臉色瞬間慘白。她跌坐回椅子上，突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沒錯！是我干的！那又怎樣？那個賤人活該！她搶走了爸爸的注意力，搶走了景耀的資源，還差點害爸爸坐牢！“
江照棠渾身發抖，胃里翻涌著惡心。她無法理解，一個人怎么能對生命如此漠視？
“你知道嗎？“林薇突然轉向她，眼中閃爍著瘋狂，“你媽當時就躲在倉庫里，眼睜睜看著蘇鈺沉下去，連報警都不敢！懦弱的賤人！“
“夠了！“顧寒舟厲聲打斷，“林薇，你將為你的罪行付出代價。“
“代價？“林薇冷笑，“我爸已經在國外給我安排好了一切。你以為這點證據就能定我的罪？我可是未成年時犯的案！“
顧寒舟靜靜地看著她，突然笑了：“你忘了一件事?！八贸鍪謾C，播放了最新收到的錄音——是林國棟在機場被捕時的供詞：“...都是我女兒的主意...她從小就心狠手辣...“
林薇的表情凝固了。她猛地撲向顧寒舟，卻被警察死死按?。骸百v人！你不得好死！“
顧寒舟轉身離開，江照棠跟在她身后。走出看守所時，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江照棠踉蹌了一下，被顧寒舟扶住。
“還好嗎？“顧寒舟皺眉，手背貼上她的額頭，“你在發燒?！?/p>
江照棠搖搖頭，眼前一陣陣發黑：“我沒事...只是...“
話未說完，她的膝蓋一軟，整個人向前栽去。顧寒舟眼疾手快地接住她，打橫抱了起來。
“去醫院?！八穆曇衾飵е蝗葜靡傻拿睢?/p>
江照棠靠在她懷里，聞到了熟悉的雪松香氣。顧寒舟的心跳透過襯衫傳來，強而有力，讓她莫名安心。
“姐姐...“她輕聲呢喃，“對不起...“
顧寒舟的手臂收緊了一分：“別說話?！?/p>
醫院的消毒水味一如既往地刺鼻。江照棠躺在病床上，聽著醫生和顧寒舟在門外交談：“...長期營養不良，貧血加重，胃潰瘍...需要住院治療...“
門開了，顧寒舟走進來，手里拿著一疊檢查單。她的眉頭緊鎖，黑眸中翻涌著復雜的情緒。
“醫生說我沒事...“江照棠試圖坐起來，卻被一陣眩暈擊倒。
顧寒舟按住她的肩膀：“躺好。“她頓了頓，“為什么不吃藥？“
江照棠低下頭，手指絞著被單：“我...我覺得自己不配...“
“不配什么？“
“不配被照顧...“江照棠的聲音輕得像羽毛，“我媽做了那么可怕的事...我卻享受著你的關心...“
顧寒舟沉默了很久。陽光透過百葉窗照進來，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突然從公文包里拿出那本日記，翻到最后一頁。
“聽聽媽媽說什么?！八p聲念道，“'寒舟，記住，恨比愛容易，但愛比恨長久。'“
江照棠的眼淚奪眶而出。她想起圣經里母親標記的那句話——“祂醫治心碎的人，裹好他們的傷痛“。
“姐姐...“她哽咽著伸出手，“我們能重新開始嗎？“
顧寒舟看著那只顫抖的手，想起江照棠蜷縮在地毯上的樣子，想起她捧著保溫杯時眼底的光。二十年筑起的心墻，在這一刻出現了裂縫。
她緩緩握住那只手：“先把病養好?！?/p>
一周后，江照棠出院了。顧寒舟親自來接她，手里拿著一份文件。
“這是什么？“江照棠好奇地問。
“景耀設計部的調令?！邦櫤圻f給她，“西江項目需要一個助理設計師，如果你感興趣?！?/p>
江照棠瞪大眼睛：“我...我可以嗎？“
“你大學主修設計，成績全優?！邦櫤鄣恼Z氣公事公辦，“當然，如果你更想去圖書館...“
“我想去景耀！“江照棠急切地說，隨即又猶豫了，“但林芮...“
“調走了。“顧寒舟輕描淡寫地說，“新加坡分公司需要人手?！?/p>
車子駛向西江新區，陽光照在兩人身上。江照棠偷偷看著顧寒舟的側臉，突然覺得，這個夏天似乎沒那么難熬了。
工地上的工人們正在施工，新的地基已經打好。顧寒舟帶著江照棠走到一片空地上，那里立著一塊小小的紀念碑，上面刻著三個名字——是那三個被活埋的拆遷戶。
“項目完成后，這里會建一個紀念公園?！邦櫤圯p聲說，“媽媽會喜歡的?！?/p>
江照棠看著紀念碑，突然明白了顧寒舟的用意。西江項目不僅是商業開發，更是一種救贖——對死者，對生者，也對她們自己。
“姐姐...“她輕聲問，“我們能去看看蘇阿姨嗎？“
墓園的玉蘭樹開得正好。蘇鈺的墓碑前，顧寒舟放下一束白色雛菊，江照棠則擺上了一本嶄新的圣經。
“蘇阿姨...“江照棠輕聲說，“對不起...也謝謝您...“
風拂過樹梢，花瓣紛紛揚揚地落下，像一場溫柔的雪。顧寒舟站在墓碑前，二十年來第一次感到內心的平靜。
“媽媽...“她在心里輕聲說，“我好像...找到那個能讓我不恨的人了?！?/p>
回程的路上，江照棠在副駕駛睡著了。顧寒舟調高了空調溫度，目光掃過她安靜的睡顏。陽光透過車窗照在江照棠臉上，能看到細小的絨毛和淡淡的雀斑，像個無憂無慮的孩子。
顧寒舟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那種蝕骨的恨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陌生的、柔軟的情緒，像春天的第一縷風，悄無聲息地融化了心墻上的堅冰。
車子駛回顧家別墅時，夕陽正好。江照棠揉著眼睛醒來，發現自己身上蓋著顧寒舟的西裝外套，上面還殘留著淡淡的雪松香氣。
“到家了?！邦櫤壅f，語氣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
江照棠愣了一下，隨即笑了：“嗯，到家了?！?/p>
兩人并肩走進別墅，影子在夕陽下拉得很長，最終融合在一起。門廊的玉蘭樹沙沙作響，仿佛在訴說一個關于救贖與重生的故事。